那天晚上你对她做了什么
1
此时此地,魏阳真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妙处。他抻了抻衬衫领子,抬头挺胸,视线落向前方。
不远处,社区组织的舞蹈队正在卖力演出,退休大妈们的桃红色雪纺纱裙随风轻扬,吹唢呐的大爷浪不丢儿地跟着节奏摇晃。人山人海之外,是招展的彩旗,喧天的锣鼓,隆重的排场。
拉着手推车的大妈说:“老魏家二小子真有大出息,成了企业家,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他好几回!真气派!”
另一个大婶噗噗吐着嘴里的瓜子皮儿:“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干巴巴的毛头小子现在当上了董事长,艾玛,你说这找谁说理去?人的命啊!啧啧~”
旁边的大爷嗤笑大妈们眼皮子浅:“有钱人多了去了,可有钱以后不忘本的人可没几个!你看看人魏总,不穿名牌不开豪车,离开老家这么多年连口音都没变,多低调,多有内涵!你们知道建这个南山养老院他投了多少钱吗?”
格局宏大的魏阳笑呵呵地站在南山养老院的主楼正门附近,与领导们推推搡搡互相谦让受人瞩目的C位,最后他这个出钱的金主还是被领导们架起来居中排列,在多机位镜头的见证下,手持一把金光闪闪的剪刀,与众人一起,咔嚓剪断了扎成大花的红绸。
南山养老院正式开业,魏阳出资,半公益性质,条件优越收费低廉,此举不知解决了多少家庭的养老难题。
典礼过后,穿着半旧衬衫的魏阳和陪同人员一起在养老院里到处“视察”,时不时发表一些改进意见,忙活了小半天,又去食堂和员工们一起吃了顿大锅饭,最后到办公区看了一眼,正准备离开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笑中带俏的声音:“魏阳!”
2
魏阳循声望去,在院中间的喷泉旁边看到一个女子,长头发,白皮肤,细细瘦瘦,妆色偏浓。
魏阳有点近视,眯缝着眼睛使劲瞅。
那女子收起满面金丝银线绣花的太阳伞,飘到他面前,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哟,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白曼呀!”
魏阳差点被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刺激得打喷嚏,缓了片刻后笑着回话:“哎呀,原来是老同学,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实在不好意思啊,我现在眼神儿不行了,今天没戴眼镜,离远了看谁都糊,哈哈。”
说完,魏阳朝左右介绍:“我同学白曼,我俩读的同一个初中和高中,那时候我不起眼儿,白曼是校花。”
魏阳没有察觉,转向白曼:“唉,多年不见,我都成怪叔叔了,你还是这么漂亮。”
魏阳又问:“你今天怎么来这儿了呢?”
白曼很风情地撩了撩头发,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浓:“来送我爸呀。我家就住这个社区。我妈去世后,我爸身体一直不好,我都没法安心上班……哎,莫不是你知道我正急着给我爸找养老院,才在社区开了这家?”
旁边有社区人员提醒:“小白,话可不能这么说,魏总心怀大爱,建养老院是为了大家。”
这时,魏阳的助理举着电话过来,说是公司里有事情需要他马上回去解决。白曼手疾眼快地掏出手机,滑到微信界面:“老同学,扫个码呗。”
魏阳示意助理过去,两人互加好友,白曼率先道别。
回去的路上,因私事搭魏阳顺风车的社区人员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好意提醒了下魏阳:“魏总,这个白曼您还是当心点。虽然她是你老同学,但人是会变的。”
魏阳转身问:“您这是什么意思,白曼怎么了?”
那人笑得意味深长,压低声音说:“别看她长得好看,风评是真不行,我天天在这片儿混,婆子媳妇都拿她当饭后小料。”
见魏阳有继续听下去的意思,他就说得详细一些:“你们是中学同学,你肯定知道,她初中的时候就早恋了吧。小小年轻就搞对象,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压根就没间断过,全是无缝衔接。我听说有人在医院妇产科看见她好几回,还有人在酒吧门口遇过她,喝得醉醺醺的,总之,唉……”
“总之什么?”
“总之您当心一些,她可能盯上了您的钱。”
魏阳愣住,半天没吭声。
3
两人互加微信的第二天,白曼给他发了条语音,说是有几个同学听说他回来了,想趁机聚一聚,想问问他这个大人物有没有档期。
那段语音,魏阳反复听了三遍,越听越觉着媚,那声音沙沙的,尾音轻轻的,就像羽毛略过皮肤,冷不防就扫出一片鸡皮疙瘩,让人心尖儿抖三抖。
再联想到社区人员跟他说的那些话,魏阳觉着,白曼确实和过去不一样了。
虽然过去的白曼也好看、也勾人,但那时只有少女的娇憨,连多情都源于天真。而如今的白曼,简直就像大海里的浪,本人和她身上的香水味儿一样,只有扑面的急迫和直接。
魏阳答应了聚会,反正也有时间,反正已富足到从容,谁会嫌恭维和赞美太多呢。
尤其是他,曾有过那样卑微、贫苦的青春,在旁人肆意飞扬的年纪里,他只是个炮灰的存在,同样都是喜欢校花的半大小子,同样受青春荷尔蒙支配,别人可以明着追,他只敢暗恋。
他挺在意那段日子的,哪怕如今已成为所谓的人上人,他在意那段时间里经过的所有人,他很希望参观过他旧时的人都知道,他不是炮灰,他是被低估的火山岩。
周六晚上,魏阳如约参加同学会,作为全班混得最好的人,他表现得很低调、很平和,但也很大气、很有范儿。他订了最好的饭店,给每个老同学都带了不菲的礼物。但给白曼的那份儿最特别,是一条名牌裙子。
白曼喝多了就很忘形,晃着过来拍他的肩,问他为什么只送她裙子。
魏阳笑,叹了口气,转而说道:“老同学一场,你要好好过日子。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
白曼带着醉意的笑僵了一瞬,她慢慢把手缩回去,掂量着魏阳送她的裙子礼盒,笑得满眼水光:“是吗?不瞒你说,我还真有个事儿要找你帮忙。我看中了一个门面,想盘下来,还差个三十来万的样子,你方便给我救个急吗?”
她这话说得很技巧,没说借,更没说什么时候还。魏阳迅速意识到这是个坑,但稍作犹豫后还是跳了:“行,你给帐号我,我马上让助理给你转。”
说着,魏阳掏出手机,打算给助理打电话。白曼却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直不起腰:“得了,我就是考验考验你,没想到你还真大方。”
魏阳被白曼的态度惊住。这几天他一直在惋惜白曼的游戏人间,惋惜她变成了他不认识的陌生人。过去的那个白曼多好啊,纯真烂漫,坦率真实,从不忸怩造作,也从不胆怯懦弱,就像开在高原上的格桑……现在看来,白曼也许还是白曼,也许是大家都错怪了她。
但,也许她只是试探他,所以放长线钓大鱼呢?如果她真的这么冰清玉洁,这么不食人间烟火,那怎么会那么多人非议她?
白曼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忽然凑到他耳边,说:“我告诉你哦,那些说我坏话的男人,都惦记过我却占不到我的便宜;那些说我坏话的女人,都觉得我会勾引她们老公却找不到证据。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你心里有数就好。”
魏阳心情复杂地笑了笑:“你说哪儿去了,我相信你。”
4
那次同学聚会后,魏阳在潜意识里,一直等着白曼主动联系她。他想看看他曾经的女神,到底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白曼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直到半年后,魏阳在自家二叔的寿宴上,见到了白曼。
还是那么媚眼如丝,还是那么光彩照人,还是那么嗲嗲娇娇,还是那么肆无忌惮。她挽着魏阳那个离异堂哥的手臂,款款走进屋里,向大家打招呼的时候,魏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瞎了。甚至在落座时,不自觉地抓紧了自己妻子的手。
白曼也看到了他,并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尴尬,于是只在堂哥的介绍下向他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很快魏阳发现,亲戚们似乎都不喜欢白曼,尽管她名义上是堂哥的现任女朋友。魏阳的妻子凑过来悄悄说:“二婶那天跟我讲,要让你劝劝堂哥,这个女人靠不住。”
魏阳含糊其辞地说:“这不太好吧,感情的事最复杂,我们就别掺合了。”
魏阳是真的发自内心不想再沾白曼的边。说他吃醋也罢,说他懒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也罢,总之,这一刻他觉得离白曼越远越好。
但他出门吸烟的时候,被二婶堵住了。二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央求魏阳,他现在是家族中最有地位的人,希望他能出面劝劝堂哥,找个本分女人过安生日子,别搭祸水的边儿,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魏阳想给二叔二婶说,白曼也许没你们认为的那么坏,几经斟酌却又觉得不合适。一则他从开始就没提和白曼是同学,这时候再讲,显得怪怪的。二则别人都说白曼坏,他凭什么说她不坏呢?总不能说就凭他给她三十万她不要。三则就算横着心说了,大家也不一定信。
最终,推脱不过的魏阳,只能硬着头皮对堂哥说:“你爸妈让我跟你讲,那个女人一看就不是过日子的,你已经跌过一次跟头,不能再离二次婚。”
堂哥问:“你从哪看出来的?就因为她长得好看吗?我觉得她人特别好,特别善良,特别真诚,就是性格咋咋呼呼的,那不算毛病。”
魏阳心跳如擂,咚咚咚全是空心的振动。他第一次发现,心虚是会跳动的。他竭力压制着情绪和回忆,从中将那个他觉得陌生的白曼一点一点挖出来,试图与二婶、社区人员等等所有看不惯白曼的人共情,一字一句艰涩地说:“流言蜚语总不能平白无故地传,一人说她不好不代表什么,许多人说她差劲那就可能真的差劲。”
他费了无比大的力气才把这几句话说完,然后不自觉地用手往额头一抹,全是汗。
5
此后,魏阳没有再打听堂哥和白曼的后续,二婶没再找他当说客,那就说明要么堂哥和白曼分了,要么就是两人搞地下情,反正都与他无关。
又过了两个月,魏阳挤出一点时间,回南山敬老院看看运营情况。这个项目帮他树立了慈善家的形象,帮他立了勇于承担社会责任的好口碑,也帮他扩张业务打了下舆论基础,他很重视,想要做得更完善。
结果,还是在那个喷泉附近,他再次偶遇白曼。
但这次的白曼,与上次的白曼,判若两人。她看起来有些憔悴,没化妆的脸苍白无光,素衣素裙全都灰扑扑的,找不到往昔一点明艳的痕迹。
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小声跟他说:“她爸前天过世了,哮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我们让她今天过来收拾遗物和结账。”
魏阳和白曼打声招呼,说了句“请节哀”。
白曼扯扯嘴角,还他一个浅淡的笑。
两人擦肩而过,魏阳忽听白曼在身后喊他:“魏总!我有事想和你单独谈谈,可以吗?”
魏阳摆摆手示意身边的人散掉,他跟着白曼去了回廊的东头,见白曼有意往更隐秘的地方去,魏阳赶忙阻止道:“这儿也没人,就在这里说吧。”
白曼定住,看着他,语气中流露一丝恶狠狠的得意:“你在你堂哥那里说我的坏话,你堂哥都告诉我了。”
白曼没有向他求证,用的是肯定的口气。
魏阳在心里暗骂堂哥是个憨憨,嘴上说道:“你误会了,那是我叔我婶让我转达的。我堂哥是个直肠子,人又老实,他可能理解错了。”
白曼不接他话茬,哼笑两声,疾步走出很远,忽然转身伸出一根指头狠狠点了点:“魏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高考结束那天晚上,你对我做过什么!”
彼时有风穿堂而过,吹得魏阳后脊发凉。他迎上白曼的目光,面无惊色,内心却哗啦啦塌陷一半,就像一个等待审判的潜逃犯,一半是畏惧的挣扎,一半是落网的心安。
白曼说:“我什么都知道,之所以这么多年都忍着,是因为我知道你可能只是一时冲动,而并不是故意要伤害我;知道如果我声张,你会被口舌撕碎,你的前途就完了。你给我记着,当年在KTV,我虽然醉了,身子不能动,但心里是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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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阳喉头生烟,腿骨发软,下意识看了看四周有无人来往,把心悬在嗓子眼儿。
白曼还真会折磨人,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就是不说最关键的那句话,只把他的面具撕出一个豁口,却带着菜市口那柄落到半空的斩刀一样的威慑力。
白曼看着魏阳,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而后,就像一片落叶一样,悠悠地飘走了。
在那个青春终结、自由释放的晚上,魏阳酒壮怂人胆,伴着那些花儿的背景乐,挨挨蹭蹭坐到白曼的旁边。
在那个面目模糊的空间,在无人关注的卡座角落,他把手伸进了白曼的裙子里……白曼开始没有反应,后来好像有点明白了,努力地想挪动身体,想张着嘴发声,但是很容易地就被喧嚣的音乐和斑斓的灯光盖住了一切……
他就那样颤抖着,雀跃着,恐惧着,把那具美好的身体摸了个遍。
以此为他暗淡的青春画下了圆满的句号。
他知自己猥琐,却忍不住在心中欢呼。他将那日作为新的人生起点,恶魔出笼后复归,他放下了该放下的,扛起了该扛起的,终于在陌生的世界里,成为一个陌生的魏阳。
这些年来,纵然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他仍不止一次梦到那个迷离的夜晚,越想忘记,梦境便越清晰,每每醒来时指腹酥麻、内心慌乱。
当白曼出现,并且是以“公认的坏女人”的形象出现时,他心里其实松了口气。
既然她是坏的、贱的、污浊的、不堪的,那么当年他对她的玷污,就显得没有那么不可饶恕,那么罪孽深重。他甚至可以自我欺骗说,她那时候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她就是假装醉酒勾引了他,她说不定心里巴巴地等着他来摸索呢。
所以就算她没有接受那三十万,也没有在事后约会他撩他,他还是不想承认她是个好女人。并且认为只要自己继续站队,去批判她、轻视她,就能撇清与过往的关系,就能让秘密永远都是秘密。
只是他从未想过,白曼实际上比他想象得好一百倍——她当年就早早知道了他的不堪,却为他着想担下了这对她来说比千斤还重的担子,即使在知道他发达后,也并未试图以此来在他身上谋得半分利益……
可他呢?他是怎么对她的?
他也许比那个难以面对的自己还要龌龊恶劣一千倍!
他哭了,把脸埋在双手里无声地哭了。整个身体都虚弱地抖动着,像一只被痛打了一顿的却无家可归无处舔伤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