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变得放纵
1
唐冬冬刚被客户劝了一杯酒，落座时因为体位的变化，有一股热流哗一下涌出身体，随后肚子一阵闷痛，她难受得忍不住在心里给包间内所有油腻男都立了块碑。
职场女性就是这么悲催，一切为了工作让路，就算大姨妈不幸撞上饭局，痛经都只能用来助兴。
但心情暴躁是控制不了的。唐冬冬单手扶额，偷偷瞄了眼手机：九点半。
根据经验，这顿持续三个小时的胡吃海塞，已经在漫无边际的吹牛逼中，接近了尾声，再忍一会儿就可以解脱。
可万万没想到，在职场上拼搏多年、混得一把年纪、外在风格早已雌雄难辨的理工女，在最后时刻竟然遭遇了咸猪手。
桌子底下，坐在他身旁的那个甲方，无比自然地把肥厚的熊掌落在她的大腿上，似乎还捏了两下。由于唐冬冬精瘦肉薄，又穿了牛仔长裤，所以触感不是那么明显。
但摸是真摸了。
唐冬冬本就处于内分泌失调的时期，加之肚子疼得让人抓狂，此刻有点躁，全然没了平时的好脾气，干脆借着酒劲儿怼道：“您摸我这种风格的，不觉得像在摸男人吗？”
那个甲方喝得五迷三道，看不出来唐冬冬眼里的火苗，哈哈大笑两声，把手臂搭在唐冬冬身后的圈椅上，像对待掌中物一样，跟左右人说：“哎你们大家伙看看，如果男人能长得像唐工这样俊俏白净，是不是也挺带劲？”
众人哄一声笑开，各个丑态毕现，与此同时唐冬冬心里的燥火燃炸，她一把拍掉那家伙的爪子，猛地站起来吼道：“你有病吧？”
2
从饭店包厢出来，唐冬冬在夜风中酒醒大半，方才意识到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事。
今天这桌客人能给他们公司带来一笔超级大的订单，大到部长担心底下人办事不周，亲自出面陪吃陪喝。
唐冬冬就是个作陪的，偶尔为客户解答几个技术性问题。部长没有打算让她来陪酒，要真有那意思还不如找行政部的莎莎，人家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还特别会搞气氛。让唐冬冬来，就是技术人员的普通列席而已。
她其实没想发火，平日里听过的荤话比这难听多少倍也都能消化，他们这个行业里很多人的嘴巴都不干净，那个甲方大概率就是习惯性胡咧咧。她明明早就适应了这种生活，但今天她说不清是为什么，就是想把一切都打碎。
唐冬冬走了没几步，手机嗡嗡嗡地响起来，刚一接通，部长的咒骂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什么难听的字眼都有，听得她骨缝嘶鸣。
部长骂完了，吼道：“唐冬冬你马上给我回来道歉！把客户给我哄好喽！我看在你工作能力不错的份儿上，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当年唐冬冬大学毕业进入这家重工企业，手把手带她的师傅就是如今的部长，那时候的部长还是个小中层，虽然没少吃拿卡要让她孝敬礼物，但确实教了她很多东西，对外也一直护着她，对她的职业生涯帮助很大。
唐冬冬想起从前的时光，喉头一梗，鼻头一酸，拖着哭腔说：“部长，是他先摸我的。我现在……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现在真的很崩溃，我怕回去了事情会变得更糟……”
部长沉默片刻，问道：“摸就摸了还能少块肉？公司上下谁把你当女的了？你至于吗？从前也不是没遇过这号人，想办法躲着就行啊，何必硬着来？我最近一直觉得你情绪不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唐冬冬哭得凶猛：“没事。”
部长低声骂道：“那你发的什么疯？我本来还想等这单敲定，给你申请涨工资，你现在这样搞还涨个屁啊！行了吧，你停薪停职一个礼拜，自己回家好好反省。我真是服了，我培养个自己人容易吗？啊？我告诉你，要是这单飞了，我也不能帮你圆回来，你就等着失业吧。别忘了竞业限制五年，我看你去哪找工作！”
3
唐冬冬狼狈地滚回了家，进门时看到客厅乱得像被打劫过。
高峤正撅着屁股栽在五斗橱里翻东西，听见声响把脑袋从一堆杂物中拔出来，长舒一口气道：“你可总算回来了！哎，我明天出差，下午的飞机，你快帮我收拾行李，那边跟咱们这里反季，你把过季的衣服都收拾哪去了？我的洗漱旅行套装呢？多余的充电器呢？肠胃药呢，我那双米色的洞洞鞋呢……”
唐冬冬捂着肚子，面无表情地看他抓狂。
“媳妇你想什么呢？快点过来帮忙呀。”
唐冬冬默不作声地去床底拿衣服，伴着高峤的碎碎念，将他列出来的所有物品一一从家里各个角落找出来。
高峤继续叨叨：“媳妇，我这次走的时间比较长，你千万记得给阳台的多肉浇花，给鱼换水，还有我的快递记得帮我收。”
唐冬冬腰疼得坐在地上，冷冷反问：“你不觉得自己关照得很多余吗？难道平时多肉是你养的、鱼水是你换的、快递是你收的？”
高峤尬笑：“你最近火气有点大啊。你以前来大姨妈没这样横过，晚上出去吃饭遇上变态了？”
唐冬冬冷眼看他。高峤不知死地又说道：“明天早上能给我揉俩饭团吗？多加点肉松和海苔，我吃飞机餐胃疼。”
唐冬冬眼眶发红，把整理了一半的行李推开，站起来说：“我被停职一个礼拜，最近特别累，现在就要去睡觉，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搞，别来烦我。”
高峤一脸懵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声嗫嚅着：“冬冬，你……”
唐冬冬走到半路，闭眼长叹，转过头来把结婚这些年想说却没说的话都倒了出来：“你没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仅能吃飞机餐还能吃方便面；不仅会收拾行李还会洗衣服。我当年倒追你是想跟你结婚过日子，没想把你当祖宗。我也不知道你哪来的优越感，什么都使唤我，我不跟你计较是觉得那样浪费时间，不代表我乐在其中，谁也不是天生就要伺候人的。”
说完，唐冬冬钻进卧室，砰一声关上门。
啊呀呀，破罐子破摔的感觉真爽啊。
4
唐冬冬不知道高峤第二日何时离开，也不知道他给自己准备了什么飞机餐。
爱咋咋吧，她想，我还饿着呢，谁能给我揉俩饭团啊。
唐冬冬懒得下厨，独自在家吃了两天外卖，吃得快要呕吐，最后干脆带着几件换洗衣服滚回娘家。
她只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随心所欲地度过反省期，但她爸她妈这两位老儿童并没有打算放过她。
唐冬冬回娘家的第一天，被妈妈拉去荷花池拍照，因为她学过摄影，家里又有专业设备，简直是现成的免费摄影师。
妈妈这人也是好显摆，自己拍拍就算了，结果她在群里一顿吆喝，扯了支队伍，唐冬冬最后竟然要为十一位阿姨服务。阿姨们扯着裙角、扬着纱巾、叉着粗腰拍得美美的，可苦了烈日下的唐冬冬，晒得直冒油。
因为阿姨太多，第一天没拍完，第二天唐冬冬摔摔打打，说什么都不去了。
妈妈有些生气，因为怕老姐妹太没面子，她失望地说：“唐冬冬我发现你最近就像吃错药一样，狂躁的很啊？你从前多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是翅膀硬了吗？”
爸爸想学打游戏刚被唐冬冬冷面拒绝，心里也不爽，添油加醋道：“你以为她还是过去那个乖乖的小女孩吗？现在脾气大得很呐，架子也端起来了！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混不吝的样子，啧啧。”
唐冬冬大喇喇地摊在沙发上，像一片过气风化的煎饼。她眯缝着眼睛，说道：“爸，妈，实话告诉你们，我过去的乖都是装的。你们以为我真爱学习啊？稀罕当什么学霸啊？还不是为了你们面上有光？你以为我愿意结婚吗？还不是为了让你们放心？你以为我愿意回家啊？其实我特想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呆着。”
妈妈打断她：“得了得了，都那么大的人了，说什么混话？”
唐冬冬一只手盖住欲流泪的眼，耸动双肩，哽咽着说：“你们所有人，喜欢的都是那个装模作样的我。我在我师父面前装敬业努力，我在高峤面前装贤惠温柔，我在你们面前装孝顺乖巧，等以后有了孩子，我还得在孩子面前装包容慈爱。妈，你说说看，如果我顺着自己的心意，怎么痛快怎么过，不再能为你们提供一点价值，你们还爱我吗？”
5
唐冬冬就是随便问问，没想得到确切的回答。
因为答案显而易见，没人会喜欢对自己毫无价值的人，师父如此，老公如此，亲生父母也如此。
就连她也是一样，她想撕碎脸谱做人，想不费力地活着，想不再付出，却仍期待无私的爱。
唐冬冬发泄了一通，觉得累了，便蓬头垢面打着晃儿回到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关门闭窗，不闻世事。
就这么过完了假期。
这几天，师父没理她，高峤也没理她，爸妈除了叫她出来吃饭，也不太想和她说话。她好像被世界放逐了。
有天傍晚，唐冬冬出来上厕所，路过爸妈房间时，听见他们在小声说话。
妈妈说：“冬冬发什么疯？好好的孩子受什么刺激了？”
爸爸不痛快地说：“那谁知道？你们女人真是……唉算了，过几天她就好了。高三那年不也闹过这么一回，非说如果考不好我们就不要她了。天天净琢磨那些没用的，有那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才能考好，弱者才总琢磨退路呢。”
唐冬冬咀嚼着爸妈的对话，冷着一颗心，在卫生间里坐了半个小时。
在摁下马桶抽水的那一瞬间，她终于肯接受一个事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好好爱那个脸谱崩裂的自己。
唐冬冬摇头自嘲，一定是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了，大到让自己产生了幻想，竟以为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宽容与支持。
她一定是太累了，太没有安全感，所以才会期待有那么一天，当她在各方压力面前溃败，当她再也爬不动了，当她被时间、年龄、健康、竞争打回原形，变得一无所有，会有那么一个声音说：你别怕，就算你再也不能付出什么，就算你失败，我依然做你的后盾。
她真是天真得可笑。
事实是，即使有人愿意做你的后盾，对你也会有另外的要求，人终归要学会扮演好每一个被赋予的角色。
6
任性一周后，唐冬冬又变回过去那个唐冬冬。
那笔订单最终签下来了，甲方还不至于因为一个小工程师放弃合约利益，最多就是以后不想再看到唐冬冬那张要债脸。
部长痛心疾首地敲打唐冬冬：“徒弟啊，你可让我省点心吧，好好给我出活儿。”
唐冬冬乖顺地说：“部长你就放心吧，我从今天开始加班加点画图，有空就去车间看组装，绝对不给你掉链子。”
部长笑：“这还差不多，成年人没事别闹神经，太幼稚。”
高峤出差回来后，看到的就是一个与过往别无二致的唐冬冬。不善言谈，努力工作，兼顾家庭，说话细声细语，凡事有商有量。就好像那一周的尖锐和毛刺从来没有长过一样。
唐冬冬不解释，高峤也不追问，他们默契地忘记了那段不愉快的小插曲，最终把它归结为经期综合征。
闲时，唐冬冬也和过去一样抽空回家看望爸妈，陪他们买菜做饭遛弯儿，继续顶着学霸的头衔，去满足爸妈的好胜心和虚荣心。
习惯了就好，并不觉得有多么辛苦。假笑笑得多了，都已经长成了半永久。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唐冬冬会想起自己像个毛驴一样尥蹶子的一周时光。
那么放肆，那么生动，那么快意，那么过瘾，又那么痛。
最终却也不得不妥协，在所有的期待与世俗面前，沉默地镀一层金身，忘记自己是谁。
因为生活还要继续，她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都得先学会不辜负别人，所以她要去做爸妈眼中的孝顺女儿，要去做老公枕边的贤惠妻子，要去做领导同事面前可靠忠诚的同路人。站在人生的舞台上，为别人唱戏。
而台下的掌声与喝彩，赞的是角色，从来不是送给脸谱之下的那个人。
至于自由与野蛮，那是全世界最不自由、最不野蛮的东西，你要想过得顺当，需先把他们谨慎藏好。在三十岁那一年，唐冬冬终于看清了人生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