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床下
1
床底阴暗、狭窄,压迫感极强,却是佳佳一个人的乐园。
佳佳很瘦小,5岁的小姑娘,身量不如隔壁家3岁的娃,长得细脚伶仃,面色呈不健康的蜡黄色。因为总是穿不合身的衣服,整个人看起来空荡荡的。
不过,多数时候,她不去外面玩,她喜欢躲在床底,或者趴着,或者躺着。身下的防潮垫是妈妈从外面捡回来的,很新、很干净,泛着银色的光,摸上去很柔软。
她趴在这张垫子上,自在得像水里的鱼,时而翻一翻掉页的画册,时而摆弄一下为数不多的几样旧玩具。她还有一个大铁皮盒子,里面藏了不少宝贝,有亮闪闪的玻璃弹珠,有妈妈克扣家用给她买的发卡,还有妈妈偷偷藏进去的钱。
她很宝贝那个铁盒子,因为妈妈往里面藏钱太不容易了,会挨打。
此刻,佳佳又躺在床底,嘴里含着妈妈偷偷给她买的阿尔卑斯糖。外面阳光正好,妈妈一趟一趟地走进来、走出去,晾晒过冬的棉被,一直细声细气地和佳佳说话:“佳佳啊,一会儿出来吃饭,妈妈今天做你爱吃的手擀面。”
佳佳不喜欢说话,趴在床底看着,看着妈妈那两条细细的、白生生的腿,上面布满青青紫紫的旧伤新痕。
佳佳看着看着,又往里面缩了缩,摸了摸那个大铁盒子,确认它还在,方才安下心来。
妈妈晾完被子,去厨房做面条。
很快,随着爆锅的滋啦声,葱姜蒜混着酱油的香味儿飘了过来。
佳佳被这股浓浓的香味儿勾着,越来越饿,慢慢往前爬,当她爬到边缘,刚要从床底探出头时,大门哐啷一声被踹开了。她就像被触碰了某个机关按钮,咻一下又弹回原来的位置,变成黑暗中警醒的弱小动物,瑟缩地注意着周遭的变动。
她爸爸回来了。
2
爸爸开门进屋时,带进来一团呛鼻的酒气。
佳佳下意识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将脑袋塞进手肘屈曲围出的空间里。她做出了与世隔绝的姿态,然而如刀子一般的谩骂还是如约而至。
“臭biao子我给了你那么多钱,你中午就给我吃这个?你喂猪呢!”
妈妈的声音弱弱地从另一侧响起:“要不……要不给你切点火腿肠吧。”
而后周遭陷入沉寂,佳佳在床底支起耳朵听着,厨房方向传来打开塑料包装的窸窸窣窣声,随即一声清脆的“啪”响起,那声音异常突出,好像就在耳边,佳佳吓得闭上了眼睛。
爸爸在家里耍了一通威风,拖着沉重的步子,摔门而出。
过了许久,佳佳看见妈妈那两条青紫斑斑的腿,正在往她这边来。走到床边时,妈妈停下脚步,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和佳佳对话:“好佳佳,快出来吃面条吧,坨了就不好吃了。”
妈妈的声音颤抖着,佳佳死死盯着妈妈的两条小腿,视线中有银光一闪,她随即听到泪珠子砸到木地板上的声音。
那是闷闷的、破碎的声音。
妈妈没有唤出佳佳,耐心地跪趴在地上,将脑袋伸到床下,伸手招呼佳佳:“好佳佳,不害怕,跟妈妈出来吃饭好不好?”
妈妈的眼睛很红,与眼角的青紫、脸上的掌印对比鲜明。她的脸上挂着笑,笑弯的眼睛里盛着一弯快要溢出的泉,在黑暗中漾着明明灭灭的光,那是一个柔弱隐忍的母亲最慈善的模样。
佳佳把铁盒子藏好,慢慢地爬出来,拉住妈妈的手。
她们依偎在床边,像处于明与暗的交界,更像处于从牢笼通往大天大地的关口。妈妈把佳佳的头摁在胸口,小声说:“乖,别怕,以后就好了。”
3
几天后,佳佳发现,妈妈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回来,总会往佳佳的铁盒子里添点东西。有客运站的列车时刻表,有一些电话号码,有新的身份证,还有几张半旧不新的票子。
有一天,佳佳趴在床下看画报,听见外出的妈妈回来了,还拖着一只箱子。箱子很新,泛着塑料味儿,黑色的轮子上沾着泥泞的土。
妈妈换下那双掉漆的皮鞋后,将箱子推倒,来来回回走了多趟,将许多衣服塞了进去。冬天的棉袄,秋天的毛衣,白色的凉鞋……很快占满了箱子的空间。
妈妈忽然定住,两条细瘦的小腿一动不动,前几日落在脚腕上的青紫色变成了暗红色,像开在嶙峋断崖上的花。
妈妈站了许久,叹了口气,又慢慢将箱子里大半的衣服捡出来,转身把佳佳的小衣服一股脑儿地塞进去。
箱子太小,衣物太多,妈妈合上箱盖,整个人跪在上面,用全部重量狼狈地摁压,最终一点一点地拉上拉链,而后把箱子推进床底,放置在佳佳的旁边。
除了中间那段迟疑,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佳佳盯着那个箱子看,妈妈趴下来,看看箱子,看看佳佳,再看看箱子,又看看佳佳,仿佛看着她的全部行李,清点她的全世界。
她笑了,小声说:“佳佳别怕,以后就好了。”
那几天,妈妈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偶尔会踮起脚轻轻转一圈。
爸爸回来时,她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学会了讨爸爸的欢心,避开他的怒点。她给他买酒,帮他点烟,不再克扣菜钱,按照他的口味做饭。
爸爸的心情似乎也不错,佳佳听到爸爸常和别人通话,说他这几天赚到了多少钱,如何在老板和客户之间两头吃,老板请他去多么豪华的洗浴城享受,他选了多好看的技师按脚。
他撂下电话咒骂妈妈的时候,依然用的是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但不再充满杀气。他用“臭biao子”称呼妈妈,就像在说晚饭吃小酥肉一样自然。
然而即便如此,这也是佳佳自出生以来过得最好的日子了,好到她偶尔想从床底爬出来,看一眼她爸爸。
4
然而,好景不长。
那日傍晚,妈妈正在厨房做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佳佳聊天,尽管她从不回应。妈妈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美丽的风景,有许多好吃的食物,在遥远的大城市里,还有很多奇奇怪怪又好玩的东西。
末了,妈妈说:“以后我们都要去看看。”
话音未落,门被踹开,轰隆一声响后,被酒气裹挟的爸爸拖着步子走进来,佳佳惊恐地盯着那双路过床底的脚,那脚步踉跄而有力量,佳佳怕死了,她在意识里嘶吼“妈妈快跑”,但她喊不出来。
她没有办法,她已经好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提醒妈妈,只能一边流泪一边捂紧耳朵,然而那清脆的耳光声还是穿过她的指缝,漏进耳朵里,砸到她幼小又千疮百孔的心上。
妈妈嘶叫着反抗,可她只是个不足一米六、不到90斤的瘦弱女子。她被爸爸擒住,又挨了几个耳光,她哭着反抗、想要挣脱,被激怒的爸爸一脚将她踹翻在地,拳脚有了更大的施展便利。
他一边殴打妈妈,一边骂道“我让你偷偷申请新身份证,臭biao子你安的什么心?身份证呢?给我拿出来!”
妈妈呜呜哭着,拒不回应,只在密集的拳头中缩成一只煮熟的虾子。她用瘦弱的手臂护住头颈,面部痛苦地抽搐着。她看着床底趴在行李箱旁边的佳佳,闭上眼,挤出一股眼泪,再睁开,脸上忽然变得平静而坚定,像溺水的人捞到了飘浮的木头,像迷路的人定位了日出的方向。
爸爸打了一阵子,累了、腻了,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走前撂下一句狠话:“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念头,镇子上到处都是我熟人,要是被我发现,我打死你,再打死你给我生的那个小哑巴小废物。”
门“砰”一声关上,因暴力而躁乱的小屋,瞬间回归宁静。
妈妈缓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四肢,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呼吸似乎都不存在。
佳佳以为妈妈死了,她哭得快要抽搐,千万遍“妈妈”哽在喉咙,她只好使劲拍打那个铁盒子。
又过了许久,妈妈循着声音,慢慢将头歪向床底的方向。佳佳迅速爬过去,慢慢伸出手,摸了摸妈妈染血的嘴角,在心里问道:“疼吗?”
妈妈没有说话,扯开嘴角笑了,疯了一样,决绝又可怕。
5
次日凌晨三点左右,睡梦中的佳佳被晃醒。佳佳睁开眼睛,看到妈妈的脸近在咫尺,眼睛在黑暗中发光。
妈妈看到佳佳醒来,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然后,妈妈把行李箱拉出来,看着佳佳和她旁边的铁盒子。佳佳会意,抱着铁盒子慢慢爬出来。
妈妈用两只枯瘦的手捧住佳佳的脸,只说道:“走。”
那是佳佳第一次看见凌晨三点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勾着人奔向它。
妈妈没有带她去客运站,而是去了反方向的山坡。
凌晨三点真是个好时段,爸爸不知醉倒在哪个酒桌上,镇子上那些冷漠的人睡得正香。
没有人知道,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正拖着一个沉甸甸的小箱子、一个幼小自闭的孩子,打算穿过山坡,去隔壁的镇子上乘最早一班车。
在逃离的路上,妈妈只问了两句话:“饿吗?”“冷吗?”
佳佳仰起小脸看妈妈,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
天光微亮时,她们衣衫被浸湿,沾了一脚泥,手臂和脸上有数不清的擦伤,终于穿过那座山,来到陌生小镇的客运站。
妈妈从铁盒子里掏出身份证和钱,换来奔向新生的车票。那是她能买到的距离最远的汽车票。
在候车的时间里,妈妈一直站在检票口,一手拉着佳佳,一手拖着箱子,一直抬头盯着时钟,大门口的任何喧哗和动静,都会激得她整个人绷起来。
只一会儿,她便被无尽的虚惊折磨得满头大汗。
6
五点整,早班车准时发车。
妈妈搂着佳佳,缩在中间靠窗的位置上。司机启动汽车的瞬间,佳佳感觉头顶微湿,她仰起头,看到一张眼泪汹涌的脸。
汽车驶离车站,走走停停,穿过街区,上高速,穿隧道,期间妈妈一直紧紧搂着佳佳,全身微微颤抖着。
时间就这样慢慢熬着,直到阳光从车窗射进来,佳佳才觉得妈妈搂着她的手,慢慢松懈下来。
妈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窗帘拉开。
车窗外,是一个崭新的世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让人觉得陌生,也让人觉得安全。
但妈妈没有在此逗留,下车后,她去买了一袋茶叶蛋,拉着佳佳直奔火车站。在排队买票的时候,她小声告诉佳佳:“妈妈要带你去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一个没有暴力、没有恐惧,不必躲在床底逃避现实、躲起疗伤的地方。
几小时后,她们登上了火车。
妈妈就此变了一个人,从上车开始,她一直都在说话。
她说,等我们到了地方,妈妈就去找工作赚钱,给你治病,送你去上学。
她说,佳佳你别怕,我们再怎么样也不会比过去更差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我们,你再也不用躲在床底了。
她说,佳佳对不起,妈妈没用,妈妈很懦弱,从前妈妈害怕他伤害家里的人,后来妈妈被他打怕了不敢逃,甚至想去死,你是妈妈唯一的牵绊,妈妈没有保护好你,但以后妈妈会尽全力。
她像是安抚,又像是自我勉励,最后搂住正在吃茶叶蛋的佳佳,亲了一口佳佳的头顶,“以后都会好的。”
佳佳吞下茶叶蛋,点了点头。
窗外,过往飞速倒退。列车载着她们,嘶鸣着在陌生的空间豁开一道口子,犹如一颗出膛的子弹,贯穿恐惧的屏障,带着一股灼热,呼啸着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