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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盼着父亲早点死……

2020-10-19 10:30:30 作者:bigwinner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她盼着父亲早点死……

  1

  公司打来电话的时候,陈薇刚把爸爸弄脏的衣裤泡进水里。

  她手上还沾着洗衣液的泡沫,举着电话一边嗯嗯啊啊回应,一边快速跑到北阳台,生怕上司不痛快的口气被爸妈听到。

  “你家里的情况公司都理解,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缺勤太久肯定不行的。这不是你要不要满勤奖、扣不扣工资的事儿,咱这儿小私企,就没有停薪留职这一说。”

  陈薇品出话里的意思,心里一梗,赶在上司把“要不你辞职吧”说出口之前,连连应允:“好的好的领导,我爸这几天情况好像稳定了一些,我明天就回去上班,您看行吗?”

  电话那端,上司似乎正在和别人讲话,伴着哗啦啦翻阅纸质文件的声音。陈薇擎着手机干等着,视线无意识地落在阳台的玻璃门上。

  她隐隐看到映在玻璃上的自己,蓬头垢面,穿着邋遢的珊瑚绒居家服,熬夜和操劳使她神色疲惫,浑身上下透着萎靡的气息。

  尤其是当下,她卑微地等着上司的回话,明明上司远在两百公里之外,她却仍不自觉地塌背躬腰,就像把心酸和无奈刻进了骨子里,哪怕闻到一点点危机的气味,都会条件反射般地惧怕和妥协。

  这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苦逼中年人,不美丽不年轻不洒脱,总被现实难为着。

  上司应对完手头上的事,终于回到两人的对话中来,“行吧,你明天回来。家里的困难自己想办法克服一下,实在不行雇个护工,你安心赚钱,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嘛。”

  陈薇小鸡啄米般点头,虽然上司根本看不见。

  挂断电话后,她认真思考起“雇护工”的可行性。

  爸爸退休金两千多,妈妈没有退休金。从爸爸确诊结肠癌到手术化疗,再到复发转移扩散,直至如今居家临终关怀,二老的存款全部花光,陈薇小家的积蓄也贴得七七八八。房贷要钱,养车要钱,孩子的补习班要钱,吃穿用度也要钱。一大家子都是普通人,月收入刚刚跑赢社平工资,就这个条件,拿什么雇护工?

  更重要的是,爸爸日子真的不多了,她不想让老头儿临了,还要生出“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哀叹。

  就这样吧,她先回去上班,老妈顶上,亲戚们帮衬帮衬,总能渡过这道难关。

  2

  陈薇第二天坐最早的大巴,从老家直奔公司,一头扎进工位上,处理请假这些天耽误的工作。

  回老家之前,她也拜托几个平时要好的同事帮帮忙,但同事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不帮是本分,帮是情分,再说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兼顾两个职位。

  说句难听的,爸爸拖着三个月不咽气,自己能请假三个月,让同事领导包容三个月吗?

  陈薇返岗后,几乎天天加班,休息时就往家里打电话问爸爸的情况。期间她还被安排出了一次短差,特意绕路回家看了一眼,感觉爸爸的情况还算稳定,就连镇上有经验的阿伯也说,爸爸寿路没尽,还能挺些日子。

  陈薇这才把心放回自己的工作和小家里。

  然而,约莫半个月后,就在她刚把欠下的工作捋顺的时候,家里忽然打来电话。妈妈在电话那端哭着喊:“薇薇,你赶紧回来,你爸情况不好了!”

  陈薇忙慌慌放下电话,只能厚着脸皮、流着眼泪再去找上司请假,什么脸色都顾不上了。

  好在她们公司距离客运站很近,她买了最近的客车班次。不过老公孔健的公司在城北,儿子的学校在城东,相隔很远,现在会合恐怕来不及。她只好先顾自己,等到上了大巴后才给孔健打电话,让他尽快请假开车去接上儿子,回老家见姥爷最后一面。

  三小时后,陈薇到家,顾不上坐麻的双腿,趔趄着直奔家门。有个蹲在单元门口晒太阳的老邻居,看见陈薇差点跌了一跤,忙迎来上安慰她:“陈薇你莫慌,你爸他又缓过来了!”

  陈薇一听这话,那颗悬了一路的心,咚一声掉回肚子里。

  她双手扶膝,喘了好久才缓过来,突然想起请假赶过来耽误工作的孔健和影响上学的儿子,连忙拨了电话过去:“爸又缓过来了,要不你们先回去,周末再回来吧。”

  3

  陈薇在家里住了一天,看着爸爸的气色似乎越来越好了,她又惦记着工作,想要先回去。

  但这次,亲戚邻居都不让她走。

  隔壁的张婶说老头儿气色好是回光返照,楼上的阿伯说老陈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儿,爸爸的老工友喜欢占卜,也说活不过月末。

  陈妈原本也算是个坚韧的老太太,但陈爸的病拖得太久,她早被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挫磨了心志,一听说陈薇要走,只顾着哭着阻拦:“薇薇,要是你前脚走了,你爸后脚没了,你让我怎么办啊?我抓瞎啊!干脆一抹脖子和你爸一起走算了,你也落个利索。”

  陈薇看着躺在床上瘦成骷髅的爸爸,再看看因为惊惧、操劳瘦得眼眶深陷、皱皱巴巴的妈妈,忽然就有了不管不顾的绝望。

  她就这一个爸爸。现在她还能对着有生命的皮包骨叫爸爸,以后她就只能对着冰凉的墓碑叫爸爸。

  现在她还能给爸爸喂一口吃的、擦一把脸、洗一件衣服,尽点实实在在的孝心;以后能做的,只有烧纸钱,用许多思念换一个托梦的精神安慰。

  算了,我守着吧。陈薇想,一个平凡、渺小的中年女人,连放下一切给爸爸送终的任性都不能有吗?

  陈薇安下心来伺候爸爸,给他梳头发,给他洗脸,给他擦嘴,喂他汤水,给他剪指甲,陪他聊天。

  因为没有未来了,她总是说起从前的事情,像一个车轱辘一样,不断地去碾压美好的记忆。

  陈爸时常会给些反应,喉咙咕噜噜或者嘶鸣着,每每此时,陈薇就立刻把耳朵贴上去,一边点头一边说:“你放心吧,你放心吧,我都知道。”

  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她只是猜想,爸爸可能放心不下妈妈,或惦记着他背着妈妈偷偷藏在秘密角落里的买酒钱。

  4

  陈薇在老家住到第四天的时候,公司开始不断地给她打电话。

  上司和帮忙的同事的口气越来越不那么友好,沟通正事之前还肯问候一句陈爸已经是他们最后的礼貌和体面。他们总是问,客户合同在哪了?两家返点为什么不一样?应收账款收回来了吗?合同到期为什么没有续?上月单品溢价怎么冲抵……

  陈薇把自己关在北阳台,把自己暂时从灰暗的家事中抽离,找同事,找领导,找客户,来来回回联络,没有一次不说到喉咙沙哑、筋疲力尽。

  而问题解决后,上司总是不忘问一句:“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上班?”

  陈薇不知道。

  这边应付完公司,那边孔健和儿子也不断打来电话。

  孔健要加班,儿子经常一个人在小饭桌等到晚上八点半。孔健说,他从来没觉得孩子那么可怜。小小的,背着大书包,耷拉着脑袋,在小饭桌的灯下,等人认领。

  有天晚上,孔健难得不加班,早早把儿子接回家。孔健在厨房里忙活晚饭的时候,儿子偷偷给她打电话,哭着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爸爸做的饭好难吃啊!”

  儿子在那端哭,陈薇在这端哭。一头是她的爸爸,另一头是她的生活,她被撕扯着,倾尽全力,也无法从中找到那个完美的平衡点。

  挂断电话后,陈薇看着床上的爸爸。看着他艰难地拔起一口气,再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吸进去的总是没有呼出去的多,他的生命、他的身体,似乎就是在这种吞吐量不一致的透支下慢慢干瘪的。

  然而死亡迫近时,生命愈发顽强,就像一簇在风中摇曳的火苗,谁也扑不灭燃尽方肯罢休的执着。

  陈薇双手捧着脸,忽然泣不成声。

  她哭,因为爸爸就要没了。可是,可是哭着哭着,就变成了爸爸你怎么还不走?

  她被这个念头唤起了所有人性阴暗面,她在难耐的悲伤中激活了利己的心境。她趁着夜深,无人能窥探她的真实面目,便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的怨气。

  她哭着在心里喊:爸爸,我的生活就要被你拖垮了,我的积蓄、我的工作、我的家庭,一切秩序都被打乱了!你走后,我要如何应对那么大的烂摊子?工作还能保住吗?花掉的积蓄攒多久才能回来?孔健会怪我吗?可是我又不能不管你,因为你是我的爸爸。我有些怪你,可以后我会想念你,我不想留下遗憾,我也害怕自己做得不好,被旁人戳脊梁骨……

  我该怎么办?

  5

  那天上午,几个老邻居又过来一趟。这一次,他们都在陈爸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气息,告诉陈薇,准备后事吧,快把老陈的宝贝外孙送回来。

  陈薇抖着手给孔健打电话,让他们马上赶回来。

  孔健嗯嗯两声,在电话里问:“那我要请几天假?”

  陈薇无言以对。两个人久久沉默着,在沉默中完成对话,“我不知道你应该请几天假,因为我不知道我爸爸什么时候走。”

  当天下午,孔健带着儿子往回赶。

  万万没想到,路上发生了意外。在距老家不到五十公里的国道上,他们被追尾了,地段偏僻,打不到车。

  当时家里乱成一团,为了准备陈爸的后事忙得不可开交。陈薇接到孔健打来的电话时,正和七姑八姨一起拆寿衣上的扣子。

  一听到遭遇车祸,陈薇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她似乎忘了弥留的爸爸,满心挂念儿子,坐立不安。哪怕知道人没事,只是车不能开了,她整个人也慌乱了。

  幸好邻居儿子的车在家,愿意借给陈薇去接人。陈爸当时看着情况还算稳定,孔健出车祸的地方离家又不远,陈薇给自己找了这样的理由,果断驾车赶往事发地。待接到孔健和儿子,看到两人没有受伤,她才彻底安下心来,加足马力往家赶。

  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一步,似乎是在一家三口踏进楼道单元门的同时,悲恸的哭声猛然传了出来。

  陈薇拉扯着儿子,三步并两步,跑上五楼,累得喉咙泛腥,却还是没赶上爸爸最后那口气。

  只在生命的休止符尾音散尽时,被亲人们决堤的悲伤淹没。

  爸爸走了。

  爸爸终于走了。

  从病发确诊到去世,守了那么久的陈薇,却错过了爸爸最后一面。

  她披麻戴孝嚎啕大哭时,恍然间竟不知道,自己哭的是彻底失去了爸爸,还是命运对她的戏弄,非要留给她一个缺口。

  6

  悲伤来得猛烈,去得也快。

  因为久病淡化了离别的痛苦,给人留足接纳的时间,让死亡带有解脱的意味。

  是病人的解脱,也是家人的解脱。

  爸爸下葬后,陈薇便再也哭不出来了,浑身轻飘飘的,好像失去了寄托,也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陪着妈妈烧纸,妈妈拎着棍子压着燃烧的纸卷,不住地念叨:“多烧点吧,什么烧七、烧百,今儿都搁一块儿吧,别再来回折腾,等明年周年,你们都缓过来了,你再回来好好祭奠。”

  陈薇不作声,看着火焰慢慢在烧纸上蔓延,小声问:“妈,你说我爸会不会怪我?为了去接自己的儿子,没守到他最后一口气,我这不算养老送终吧?”

  妈妈叹口气:“人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怪不怪的都成了灰,他活着的时候你对他那么孝顺,足够了。再说,你爸也不会怪你的。当年我大着个肚子在家待产,你爸为了多挣点钱跑到外地打工,他算着预产期,可就在坐火车回来的路上,你就出生了。”

  陈薇抬起头,盯着爸爸的遗像。

  妈妈接着说:“女儿啊,妈早就看透了,人这一辈子呀,不是只有生和死。你爸当年为了生活没有迎接你出生,你现在为了自己的生活没有送他走,都没错,别自责。”

  陈薇没吭声。她不知该怎么说,她的自责更多源自送别爸爸离开的日日夜夜里,那种不舍得又暗自催促的矛盾,不忍心又不专心的沉湎。

  也许妈妈是懂的吧,毕竟她这样走过来。欲报生恩养恩之时,子女偏偏步入千头万绪的人生阶段,注定不能倾尽全力。

  “但我真的做了我所能承受的一切。”陈薇看着爸爸的遗像,在心中默念,“爸爸,请原谅我,在你弥留之际,我一边哭着不舍,一边把我以后的生活,排在你的前面。”

  陈薇想起爸爸当初意识清醒时,总是念叨拖累了她,她在追忆中慢慢释然。

  其实父母子女一场,临近生死离别,不过是各自向后转,向生的向生,向死的向死。那就让我鞠一躬,祈愿你“一路走好”;你挥一挥手,祝福我“未来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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