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收点橙子,怎么都是人情大战丨人间
“你种的果树不错哦,果子色泽好,味又甜。”
“哪是我有本事,是现在药好,那甜的,都打了好多次什么甜蜜素。上午(摘)的(果子)都是,下午的(果子)为省钱,就不是了。”
配图 |《李保国》剧照
收橙子这事看着简单,干起来却非常麻烦——每年,各子公司先要把送人的名单报给集团,经集团审批后,再转给我们办公室。然后,办公室跟集团财务部借钱、打借条,找批发商买包装箱、包装纸、封口胶,再去乡下收果子。买回橙子、打包、发完快递后,办公室要将收橙子的直接和间接费用全部算进成本,最后去税务部门,由各分公司开发票报账;发票收齐了,还给集团财务部,才能取回借条。
2014年初,集团收购橙子的指令来了。月底就是春节,时间有些紧——我们必须在过年前把橙子送到人家手里,而且最好要赶在别的企业之前,要不然人家里的橙子堆成山了,就不愿要了。
和以往一样,拿到指令,我就带着一个司机前往风坪。
市里下来的验收组,住宿由县主管局负责,但吃饭得由我们招待。他们早饭在酒店吃,中午在煤矿吃——怎么吃?接待的档次,体现的是企业的实力,更是对客人的尊重。让客人对企业产生好感,以后很多事就可以在吃吃喝喝中搞定。接待这事放在过去是小事情,大酒店整起,风味餐厅吃起。但如今“八项规定”出台,领导干部都怕触碰红线。
年底事多,验收组半夜才到达本县驻地酒店,第二天早上8点半准时出发去矿上。他们前脚一走,我和司机就赶紧去4家饭店取主菜。菜品不能精美,要体现本地特点的“土”,但风味要独特。它们盛在大大小小的保温器皿里,装在塑料箱中,周围还用海绵垫着。
司机开车小心谨慎,算准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达煤矿。时间早了怕菜凉了,晚了赶不上饭点。因为怕路上堵车,煤矿还准备了接应的车子。
晚饭去城郊的农家乐,为确保“安全”,我们把农家乐包了。之前我们就打听到牛处长特别爱喝飞天茅台,为了“避嫌”,我们就用饮料瓶子装茅台,顺便还给每个客人赠送了专门订做的、介绍企业发展史的集邮册,里面放了购物卡。
我立马起身,拉着司机,风驰电掣般去拉橙子。
来回用了2小时,回到农家乐,酒席已接近尾声。只见女镇长正拉着牛处长的衣袖,不让他走,语无论次地说:“你少喝了半杯,要走,得喝了,不能欺负弱女子。”
“咱是个男人,从来都怜香惜玉,我对天发誓,不可能(少喝)!”牛处长微醺着扯皮。
“你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该陪着小妹再喝两杯!”女镇长不依不饶。
“我明天要开会,下次来,咱们喝个一醉方休……”牛处长强撑着,几次想挣脱,都没成功。
旁边的人说牛处长酒量惊人,把镇长喝高了——论酒量,我们的女镇长在全县都算是能人,过去她常陪县领导搞接待,一步一步被培养成了乡镇领导。
翌日,我们去收橙子的现场,见地上已经装好了不少箱。我就告辞去公路上找货运车——为了节约成本,我过去都是在公路上找的返回市里的顺风车。
我又去问其他果农,也都是这个意思。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他们找的一个借口,他们明知我们买橙子要送人,不要小的,就是想抬价——从当时的趋势看,或许他们觉得橙子的价格还要涨。
“他们不卖,我来卖!”这时,一个黄头发青年将一担橙子压在磅秤上。我一看,他的橙子不是青的就是淡黄的,全是次果,没一个好的。
我带着歉意对他说:“这个太差了,我们不要。”
“看你年纪,你们应是堂姐弟吧?”
“你说对了!小时叶姐常带着我们玩,大了经常给我们买糖吃。我的果子成色不好,小事一桩,我开口找她要个一两千块,她想都不想就要给我——你收了,我给她打个电话就行了。”“那我就先等着你打电话。”我耐着性子回答。
“没收起哦?”他关心地问。
“这些人都是这个德性,越迁就他们,他们就越嘚瑟、越想你们出高价。那个黄头发平时四处飘游浪荡的,从没正经管过果树,能有好果子?——你们还差多少?我自己的果子也还没卖,我这几天有空,不够我来帮你们收,我不赚钱。”他热情地说。
“他们都不卖,你收难道他们卖?”我不解地问。
“我不收他们的,我收别人的。”他看我对果子品控的顾虑,安慰道:“你放心,我按你们的要求收,我先垫付钱,你觉得符合你们质量要求,再给我。”
“这是我们侄女收的,必须要我们的!”他们围住叶师傅,不准他收别人的。
“我收谁的,由我做主,先前是你们自己不卖的。”叶师傅拒绝了。
这家的果园在半山腰,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边。果园周围就老太太一家,长满杂树的山地要么被她盘了过来,要么被她占了,都栽上了果树。
老太太说,果树可能有8万多,具体多少棵,她也说不清。我们都清楚,长在低海拔的橙子甜,海拔上了400米,基本都酸。但霜风吹了的果子外观好看,黄中偏红。
这个老太太姓李,70多岁,人高马大,高声大嗓,走路风风火火的,听说在村里当了多年的妇女主任,我们后来就叫她李主任。她丈夫身材矮小,精瘦,穿着得体,过去是教师,几个儿女都在外面做事,有公职人员,有做生意的,都在不同的城市安了家,只有过年才回来团聚。
她家一看就是富庶人家,还没竣工的欧式3层楼房在本地农村特别少见。楼房外墙已贴完瓷砖,内部地砖也快贴完了,楼前地势开阔,侧边溪水潺潺,楼后青山绵延不绝。
我随口说:“这儿真是个风水宝地。”
正好老邹挑着一担果子走来,说:“过去他们祖上就是这儿的大地主,他们老两口守在这里,就是这儿风水好,为了后人必须占着。”
橙子源源不断地挑来,我和司机两人把关,看着选工按我们的要求将青的、淡黄的、花的、烂的、小的果子挑出来。他们都是熟练工,动作快捷,果子的大小,不用量具,一眼就准。
我喊李主任的丈夫来看,让摘工注意点,说这个我们是不收的,浪费了可惜。他说,长在悬崖上的果子不好剪,只能手摘。李主任也走了过来,大大咧咧地说:“多大个事?你们每箱装几个不就完了。”
“我们送人,讲究品质,前面装起的就算了。我提醒你们,就是让你们改正。”我好心地说。李主任很不满,狠狠地盯了一眼选工,阴沉着脸,站在田坎上,扯着喉咙,高声训斥摘工:“你们是不是吃人饭长大的?用剪刀剪,这个都不懂?脑子是不是饭胀昏了?”说完,就派她丈夫上去监工。
我们过去在别家收橙子,别人都在屋外搁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暖水瓶和几包烟,讲究的还要摆一盘葵花籽,招待收购的人和力人,好让力人们劳作中途歇口气。可李主任家下力的都是喝冷水,我的司机端着茶杯去老屋找开水,没有,就去装修的小楼里问李主任。
李主任说忙,没时间烧,她板着脸,用力跺着脚下的地砖,对贴砖师傅说:“你来感受一下,这块是不是高了?这是质量问题,必须重做!”
司机开车买了几瓶矿泉水上来,不高兴地跟我说:“中午我们去镇上吃,我看见李主任弄的都是剩菜剩饭。”
收橙子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碰到李主任这样的——别家果农再忙,也都会提前一天准备菜品,很多人都是大鱼大肉地办,因为这是果农一年中最高兴的一天,终于等到了丰收的喜悦,自己、力人和收果子的人要一起庆祝。
中午,我和司机去了镇上小饭店,匆匆吃完回来,力人们已经都去果园了。“我们农村人弄不好饭,你们吃不来,莫怪我们哦。”李主任皮笑肉不笑地过来打了个招呼,也收拾去了。
“尽是剩菜,还不够吃,我们都没吃饱。”一个选工小声跟我抱怨,“她家在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吝惜,仗着子女在外面做事,欺负左邻右舍,邻居惹不起,都陆续搬走了。这些无蒂果,都是不好摘的果子,她怕摘工耽误时间,叫大家用手摘,说混到一起卖,没想到你们盯得紧。”
另一个人也说:“她就没把下力的当人看,每棵树的大果小果,必须摘得一个不剩她才给工资。我们天开亮口就来了,黑尽了才会收工。”
女婿穿得西装革履,看着几筐无蒂果,很痛心地说:“收得太过尽(严格)了,你们知道种点果子多辛苦。”
“知道辛苦,就不该做得不偿失的事,更不要弄巧成拙。”我话中有话。
“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都是熟人,帮着解决了,我送点新品果子给你们吃。”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们是按讲的要求收的,先讲断,后不乱。况且很多箱子里装的都有无蒂果。”
他又拉来一大堆人脉关系想逼我让步。司机看他没完没了,厌烦地打断:“你卖得就卖,卖不得就不卖!”这种事我们经历得多,斗智斗勇,随时都有心理准备。
可能是看着上课时间到了,他们怏怏地走了。
气氛有些沉闷。我们打算一天收10000斤橙子,可挑工才4个人,每人要挑2500斤,明显忙不过来,选工时不时还要等。
这时,老邹挑着担子,上梯子踩滑了,摔了一跤。橙子从高处四散着滚到低处的树林里。他头上磕了个口子,直流血,但他没有顾及,慌乱而又快速地追赶着果子,不停地捡拾。
李主任从屋里跳了出来,咆哮道:“这辈子你都注定是个穷苦命,下个力都下不好!那些橙子跌烂了有屁用,你看他们要不要吗?”
老邹低着头只顾捡拾橙子,满脸愧疚。石梯破破烂烂的,上面流着洗碗水,肯定滑。我叫司机拿餐巾纸给老邹,让他先按住伤口,把脸上的血去洗了。他手腕也摔肿了,我问他去不去卫生院看看,我们开车送。他摆摆手,说不碍事,走不脱。
“那你伤口上换几张新餐巾纸,用封口胶缠着,免得再出血。”
老邹照我说的做了。李主任在旁催他:“没事就快去挑,箩筐装满了。”
老邹走前,我就跟在他后面。我对老邹说:“你们这个活路划不来,路远,价比别人低,吃得差,待人也差。别处喊挑工120块一天都不好找,她才给100元。”
“没办法,要生活,我是长期给他们果园干。”
“怎么不外出打工?”
“打过,在工地上,活干了,拿不了钱,现在都还欠我几个月工资。这里苦点累点,能拿现钱。反正劳力不值钱,用了第二天又有。”老邹把担子从右肩换到左肩,继续道:“我们是远亲,我爷爷过去是她家长工。”
“你种的果树不错哦,果子色泽好,味又甜。”
“哪是我有本事,是现在药好,那甜的,都打了好多次什么甜蜜素。上午(摘)的(果子)都是,下午的(果子)为省钱,就不是了。”他压低了音量跟我说完一发力,一溜小跑地远去了。
我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主要是觉得上了李主任的当。我拿起堆在场地待选的橙子,分开吃了一个。
“怎么与上午的不一样?太酸了。”我对李主任说。
“是你牙齿吃多了酸哦。”李主任媚笑着,心虚地答——橙子如果连吃3个以上,牙齿吃饭都是酸的。
“我就上午吃了一个,不信你自己尝尝。”
她尝了,说:“你们把好的收了,这是孬点的。”
“这些和你提供的样品完全不一样,你是在唬弄我们。打包了的我们要了,没打的不要了!”我们来踩点时,尝的果子都是她指的树上摘下来的。果树多,我们不可能每棵树都尝,只能以她提供的样品为判断标准。
“我们降点价如何?”她丈夫说。
“这不是降价能解决的,我们是送人,酸了别人会说我们都是买的便宜货。这是不尊重人,本身这个就不是贵重礼物。”不管李主任百般辩解,我就是不要,“做人都要讲诚信,更不要骗人,生意别做一锤子买卖,你们也不是种一年两年,要有长远的眼光。”
我想到那个致癌的甜蜜素,本来还想说害人的事不要做,那是有报应的,但想想不能卖了老邹,忍住了。
看我态度坚决,李主任也撕破了脸:“不要以为你好能干,说白了你就是派来的狗腿子,赶我的后人都不行!”她双手叉着腰,唾沫横飞地骂道。
“今天狗腿子决定不要你的果子,找你后人来收吧。” 我们把没用完的箱子,扔进皮卡车里,走了。
向大姐为人诚实,我们收起来也轻松。每年她都早早和我们联系,说如果我们收她的,都给我留着。但我一般都是让她能卖则卖,怕万一我们这年不收,害她辛苦一年,错失最好的卖橙子的机会。
而且向大姐家果园在大路边,收完果子,只需用纸板写了“有橙子,去市里,找车”挂在路边,须臾就有大车停下联系我们。我们会选找私活的邮政快递车,他们走农产品绿色通道,高速不缴费,我们又节约了一笔成本。
找来车,我们去李主任家装选好的货,看着我们递过去的崭新钞票,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喜笑颜开地说:“明年我把橙子都种好,你们再来。”
2016年,我没有去踩点,打算直接去向大姐家收橙子。
这年风调雨顺,是果子丰收年,市场上橙子滞销。我很怕遇到这种年份,因为橙子不好卖,果农就会绞尽脑汁四处找销路,县政府也会发动各行各业买爱心果、发福利果。一些公职人员家里,天天把橙子当饭都吃不完,垃圾箱里扔满了烂果子。
这几位都是这个家族企业的“重要人物”,我的很多工作还需他们支持。权衡再三,我只能打算每家都收点,皆大欢喜,都不得罪。但我跟他们提出,一定要保证质量,高山的橙子我坚决不要。他们都高兴地说:“都是低山的,质量你说了算,不行的不要。”
其实,他们的果子比向大姐家的差点,但向大姐家,我只能收5000斤——即便照这个估算,也超过了集团下达的收购计划。
“舅老爷,在哪家吃我们没决定哦。”我笑着答。
我和司机按照计划,将箱子分给各家。几家的果园距离分散,我们开车来来回回,要不停地查看各家橙子的品质,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就分重点和非重点监查了。
“你们客气什么?咱视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斤。钱用了又挣,我们多年不见面了,喝喝酒,说说话,我还有节目要安排。”舅老爷说。
“什么节目,你说得这么神秘?”司机好奇地问。
“我给你们说,我们这儿新来了几个年轻小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销魂得很。”舅老爷说。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想和他讨论这些,喊他喝酒。舅老爷年龄大了,喝了几杯就趴了。我们把他送回家,就去别家查看收购进度了。傍晚返回舅老爷处,他已经醒了,有气无力地坐在一旁看选工装箱。
箱子快装完了,可地下橙子还多,这与我们估计的差距有点大。
按照我多年的收购经验,专门的箱子,装规定的果子,在箱子里把果子不紧不松、一排排码好装满,10公斤的箱子,误差不会超过半公斤。我问舅老爷什么时候来监工的,他说才来。我随机抽查了几箱打包了的,上秤一称,都缺了斤两,最多的能差2公斤多!
“你们这是怎么装的?这不是打我老脸?”舅老爷火冒三丈地说,“是不是少装点,人轻松点?”
“不是我们偷懒,你家平时对我们好,我们今天是来帮忙的,没打算要工钱。”选工们嗫嚅地说。原来,他们想着橙子是舅老爷的外甥送人,觉得少装点无所谓,箱子下面装得乱,上面一排才码整齐。还有,就是他们猜测我会按箱结账——其实,我们是20箱一称,除去包装箱,就是净重,称完累计重量给钱。
包装箱都是用强力胶封口,撕开重装,箱子就要损坏。舅老爷日爹骂娘地把选工们训了一顿,看着地下剩余的橙子,我也束手无策。这时,手机响了,集团办公室通知我,“再加90箱”。其中,有公司领导私人要50箱,麻烦我多费点心。剩下一地的橙子,才基本解决了。
装车时,私人要的橙子,我用的是向大姐家的,毕竟品质好点。还做了记号,公私分开,以免拿错。
等我把各公司的钱收完,换出我的借条,都是下半年了。再过几个月,又要收橙子了。
“难道他没看我们报销的清单?他规定报销集团这张时,必须附上箱子、封口胶、运费、收购数量等所有开支的明细表,我们不是按每箱给的钱!”我着急地说。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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