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团购争论与“互联网反垄断”热议的背后
（1）
2020年的倒数第二周。
围绕着“社区团购”的种种争论，过去一周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12月12日和12月14日，一向带有强烈政治风向意味的人民日报连续两次公开提到社区团购，并且，前后两次所表达的态度，似乎完全是两个意思。
先是公开喊话“别只惦记着几捆白菜、几斤水果的流量”，然后又提及——“社区团购团长、版权购买师等新职业仍在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新职业随新业态而生，孕育了众多就业岗位。”
官方态度如此不阴不阳模棱两可，由不得坊间不开始各种猜想推测。
知名企业咨询顾问@刘润 上周的发布的推文《社区团购，到底是在提高效率，还是在抢夺饭碗？》成为焦点，引发极大传播。
文中，润总将社区团购与“集装箱”进行类比——集装箱的诞生，曾经把每吨啤酒的运输成本，从4美元降低到了20美分，极大提升了运输效率。
并且，集装箱的诞生，曾经也被无数人怀疑，甚至抵抗——很多码头工人都认为集装箱可能会让自己失业。
然后，润总旗帜鲜明的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社区团购和集装箱都因为善用科技，而提升了商业效率；也因为提升了商业效率，而可能改变底层职业结构。
但这还不够。看来润总在这一话题面前，颇有一种历史潮流不容阻挡的感慨，于是ta又更进一步呼吁到——
今天来看，蒸汽机和集装箱，不但没有消灭工作岗位，反而创造了更多的岗位。
我们这时候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不是阻止这场科技革命，而是做好足够的准备，尽可能化解它带来的连带问题。
我们可以因为同情，而帮助；但无法因为恐惧，而阻止。
然而，很快就有人站到了刘润的对立面。
12月16日，公众号“巴问”发布推文《驳刘润“社区团购，到底是在提高效率还是在抢夺饭碗？”》
文章标题之直接了当，已经无需解释。
巴问显然是有备而来，引经据典，从社区团购模式、行业现状、刘润文中所引用的“草莓售卖案例”等各方面对于刘润前文中的论述进行了一一驳斥。
在巴问看来，社区团购的初心应是在品质更优或品质相当的情况下，价格更优。但当前的行业内，社区团购距离初心已经越来越远。
当前的社区团购，已无关所谓“科技革命”，而本质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资本手段，其背后，乃是资本和行业巨头通过简单粗暴的“价格战”希望快速获取用户并形成垄断，最终实现利益最大化的狼子野心。
于是，在通过全文大部分篇幅完成了对于刘润的驳斥之后，巴问话锋一转，抛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和立场——
社区团购拥有“原罪”，该“原罪”不能由社区团购独享，它属于整个电商生态，大企业尤甚。电商平台的核心诉求是“价格最低，甚至全网最低”，否则就申请不到流量（即广告资源），在KPI考核之下，各电商纷纷仿效，全网陷入“比价”狂潮。农产品为土地生长，需常年精心栽培，终年成果有时就掌握在小二的一句话里。
有企业拿到资本，为了门庭若市，左手烧资本家的钱，右手压供应商的价，如果企业拿自己的钱补贴消费者倒也无妨，但是通常却把补贴变向转嫁给农业经营者，进而转嫁给农民。
但是，供应商、农民也要生存，怎么办？“逼良为娼”，优品优价或许只是理想。恶性竞争，周而复始，劣币驱逐良币，农民遭殃，消费者受损。
显然，在巴问眼中，并不认为社区团购是一种“科技革命”，而更多只是一种资本手段。并且，它最终必然会挤压抢夺农民的生存空间，带来恶性连锁后果。
于是，巴问在推文结尾大举呼吁到：比“商业进步”更重要的是“科技向善”。
某种意义上，刘润与巴问的论战，背后的争论之根源都在于1个基本问题——
社区团购到底是一种科技驱动，能够带来产业、行业效率提升，最终惠及更多人的新商业模式？还是只是一种资本驱动，以垄断+实现利益最大化为目的丑恶手段？
很大程度上，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并不是非黑即白。
于我看来，科技永远有追求效率提升、更好用户体验和解决方案的原动力，而资本和商业则永远有着对于获利最大化的无限追求，二者之间的结合和循环往复，才能更好驱动社会进步和发展。
至于回到社区团购上，倘若当前的资本意志真的已经大到无以复加，可能会对民生、从业者带来诸多负面影响，这事该如何判断，又该如何应对？
我倾向的答案是：政府来管。
12月16日，我也发布推文《关于人民日报接连喊话社区团购的思考》，对于为何人民日报前后两次喊话社区团购意见不一，以及后续社区团购战场上政府可能会有的态度立场进行了分析。
文中综合对于宏观经济、政府立场的判断，最终给出了几个基本观点——
社区团购作为一个新兴产业，当前对拉动就业+优化行业供给侧产能结构肯定存在正向意义，政府不太可能直接封杀之，更可能适度鼓励；
社区团购的主要消费品都是米面粮油等实打实的普通民众生活刚需，也就是说，这背后其实已经上升到了整个国家的“民生”问题的高度。这样的背景下，资本大量介入后对于整个社区团购领域的催熟、大战，并期望快速洗牌过后形成垄断获利的状态，可能会加剧贫富分化，与政府关注的结构性消费侧改革相违背，政府决不会允许；
政府必然会关注“中低收入人群的消费能力提升”，所以社区团购对于这部分人的覆盖，可能将会伴随着一系列针对性政策的出台，在政府引导之下稳步推进起来。
然而，只看宏观、商业和逻辑，来进行这样的一些思考和论断，会不会有点过于空中楼阁？
（2）
在论战尚未盖棺定论之际，也许我们更应该见微知著——有更多业界媒体在本周，纷纷把目光焦点对准了社区团购战场内的诸多利益相关者，以及政府的各种举措中。
换个角度说，倘若你无力看清未来，也许一些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着的事，可能才会更能让你真切感受到潮水流动的方向。
12月14日，财新网发布快讯《多家食品副食商抵制拼多多、美团等社区团购补贴卖低价 》，提及——
临近2020年年底，先后有多家粮油和食品生产企业限制经销商向社区团购供货，防止跨区域、低价销售扰乱其统一价格体系。
其中，华海顺达、卫龙、紫林醋业对于经销商限制向社区团购供货的文件已经在网上开始流传。
12月15日，每日经济新闻在《社区团购狂“打折”，价格低过超市！要不要跟？超市高管：等他们这波钱烧完》一文中把焦点对准了超市。
文中，记者走访了成都一家永辉超市，并就社区团购商品与大型商超之间的价差给出了更加具体详实的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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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按照如上价格，你可以更深刻理解到传统商超、线下实体店等在当前的社区团购面前承受的冲击有多么大。
一家大型商超的经营管理者在接受采访时的态度，也能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一大部分传统商超从业者们的立场——
“让他们耗吧，看他能耗到什么时候。他（们）不可能永远补贴吧？等他们这波钱烧完了我们再讨论。”
当然，也有人认为，此次社区团购带来的竞争形势新变化，对于行业来说也未必完全是坏事。毕竟多年来，传统零售企业技术进步比较有限，零售行业确实需要一些搅局者，以通过竞争淘汰一批落后企业。
从这个层面看，此次社区团购和补贴大战的兴起，也可能将加速行业淘汰。
无独有偶，i黑马在本周也对于饱受社区团购冲击的实体水果店主进行了走访，并发布了《社区团购冲击下的水果店主：现在看不到希望，真看不到希望》一文。
文中，一位经营小有成绩，拥有9家店面，已有接近150名员工的一些实体水果店主，极为详实的介绍了社区团购带来的影响，以及他的实体店目前的经营现状，表达了无尽的焦虑。
可简要总结受访店主在文中提到的几个基本观点——
店面客流在下降，趋势不可逆，商家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用户回到店面，很迷茫；
目前的大部分实体店面看不到未来的发展点和前景；
部分实体店主表态，坚决不会与社区团购平台合作——合作的背后，必然是让自己的实体店成为巨头生态下一个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舍弃掉的流量节点。相比较而言，部分线下商家认为自己的货在品质上有优势，但价格上完全打不过社区团购，对此充满无奈。
末了，文章给出受访店主的总结——
“其实我认为，社区团购是正确的模式，不是很差的模式。它都是线上预售，下线配送，中间节省了物流成本、配送成本等等，对于老百姓来讲也能从中受到一些优惠，所以本身这个模式是对的，但是目前的问题是资本大佬们进场之后这种垄断、高补贴的非正常方式，让普通实体店家受不了，这打破了原有的市场秩序。”
注意，关键词在于“垄断”。
倘若问题症结真的在于“资本”和“垄断”，按理政府就该要出手了。
而政府也真的开始出手了。
12月16日，界面新闻发布快讯《南京要求社区团购平台不得低价倾销，阿里美团等已签字》，提及南京市市场监管局已发布《电商“菜品社区团购”合规经营告知书》，对电商平台的经营、团购群“团长”的责任、进口冷链食品的标准等方面进行了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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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告知书中，明文规定——
“不得以不正当竞争方式获取交易机会或竞争优势并因此损害其他经营者或消费者合法权益，尤其不得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实施低价倾销，排挤竞争对手独占市场，扰乱正常经营秩序。”
此外，《告知书》还要求平台不得虚构断货、抢购、优惠，不得以虚假或者引人误解的信息欺骗和误导消费者。附带赠品或服务的应明示品种、规格、数量、期限和方式，优惠措施应明示优惠范围、期限和内容。
看起来，在全国范围内的一线城市中，南京将会率先走出“政府引导市场实现有序竞争，防止市场大幅波动和垄断出现”的第一步。
然而，政府对“垄断”的关注，可能还会更上一层楼。
（3）
12月14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消息，对阿里投资收购银泰集团、阅文集团收购新丽传媒、丰巢网络收购中邮智递三起未依法申报违法实施经营者集中案进行调查并予以处罚，对阿里投资、阅文集团和丰巢网络分别处以50万元人民币罚款的行政处罚。
这是在中共中央政治局12月11日召开会议，明确要求强化反垄断和防止资本无序扩张后，对互联网头部企业开出的首张反垄断“罚单”。
新华网同步于12月15日发布《反垄断法，互联网企业没有例外！》一文，其中旗帜鲜明的提及——
垄断阻碍公平，垄断压制创新。
对于所有竞争的参与者来说，必须时刻牢记公平竞争是互联网行业持续健康发展的重要前提，鼓励竞争，维护市场公平秩序离不开法律的保障。
相对于这三家企业的知名度和体量，50万元的罚款额度可能并不高，但罚单释放出来的信号却非常清晰。那就是《反垄断法》适用于所有主体，包括内资外资、国有和民营企业，互联网企业没有侥幸和例外。
对整个泛互联网、新经济相关行业来说，这一消息犹如一记重重的警钟敲响，背后酝酿着无尽的回味空间。
虎嗅转载了来自于公号“互联网怪盗团”的推文《互联网行业的历史性时刻：一个时代的结束》，对于这一处罚背后的意味进行了深入探讨。
本文有两个核心观点，摘录如下——
“这次行政处罚对整个互联网行业无疑是极大的利空。如果阿里巴巴收购银泰、阅文收购新丽、丰巢收购中邮智递的行为触犯了《反垄断法》，那么互联网公司实施的其他并购活动完全也可能触犯《反垄断法》。这样一来，互联网巨头通过并购实现外延增长的道路可能被封闭一大半；中小互联网公司待价而沽、卖给巨头实现套现的道路也会被封闭一大半。这样一个变化显然可以让大半个互联网界和投资界的人晚上睡不着觉，很久很久都睡不着觉。”
“结合前一段时间其他主管部门发布的政策文件和讲话，我们可以得出下列可靠的结论：国家希望互联网行业改变过去几年的发展思路。国家不希望少数“巨头”无限制增长，甚至去控制传统行业。互联网行业已经非常富足而强大，现在国家希望它承担更多的经济和社会义务，而非仅聚焦于自身的利润增长。
这很可能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迄今为止，资本市场总是最欢迎“平台型”互联网公司——首先是横跨一切领域的全能平台，其次是细分市场平台；至于“内容型”和“产品型”公司则不太受欢迎，“技术型”公司更是不存在。看看主流互联网公司的市值和市盈率就知道了。”
倘若上述逻辑为真，那对互联网相关行业来说，这可真是巨大的“变天”。
《财经》、《21世纪经济报道》等知名杂志也在第一时间跟进了此事，在《互联网三巨头遭反垄断处罚，或许只是个开始》一文中，《财经》记者进行了多方走访并呈现了一些重要观点和信息——
市场监管总局反垄断局主要负责人表示，本次受罚企业在行业内影响力较大，投资并购交易较多，拥有专业的法律团队，应当熟悉经营者集中申报制度，但未能主动申报，因此决定在法律规定范围内予以顶格处罚。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互联网法治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刘晓春则认为，此次执法整体上看对竞争效果并没有做出负面评估。相对于典型的反垄断处罚，这次处罚没有形成实质性的对商业模式的评价和干预。后续可能出现针对该领域的进一步处罚。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像极了监管部门需要“杀鸡儆猴”的信号。
看起来，在中国经济尤其需要打通“内外双循环”，以及也特别需要“消费”能够成为主力引擎来驱动经济增长的当下，在政府眼中，“垄断”已经越来越接近于“洪水猛兽”，不容不治。
当然，要治的，可不仅仅只是垄断。政府要打的，更可能是一套组合拳。
12月14日晚，沪深交易所分别发布退市规则征求意见稿（以下简称“退市新规”），向公众公开征求意见，由此正式启动沪深交易所退市制度改革。
有人称：这次改革为数年里力度最大，层次最高的一次。
包含财经、21世纪经济报道、每日经济新闻、第一财经频道等诸多财经领域的头部媒体都在第一时间对此予以了关注。21世纪经济报道在《重磅！两大交易所同时发布：退市新规要来了！多条红线力度空前，什么信号？》对于此次改革进行了深度解读。
就此不妨简单综合汇总一下各方观点——
本次改革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为了将没有主业的空壳公司、皮包公司和僵尸企业处驱逐出市场；
未来的A股市场，在要求上市公司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前提下，对持续盈利和成长性的考核将更加严格，对造假或内幕交易采取的是零容忍。新规是进一步强化了退市要求和市场优胜劣汰的属性。
国内证券市场，原先是“难上难退”，经过本轮改革后，将会变得相对易上易退。
我在《关于人民日报接连喊话社区团购的思考》一文中提到过，我预判政府在新一年的工作重心将会放在“加速消费侧改革，加速内循环形成”方面，并且或将会重点关注加速消费流动性，让钱能够流动起来。
看起来，沪深两市的退市制度改革，也同样可以放到这一背景下来进行理解——毫无疑问，政府需要让越来越多的资金能够带动消费，或者是能够带动起来一个正向的经济循环。
你可以感受到，有些事情，已经开始逐渐发生。
而我们，需要见证和等待，也同样需要陆续行动起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