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上的孤魂
小县城里传出一个消息,政府要在县城东边的东山上建一座风电厂。
东山上青草蔓延,人迹稀少,有早年间留下的十几座坟地。小城地处偏僻,乡间各类习俗也比较陈旧,这些坟地多是因为几十年前老人不愿火葬,便偷偷埋在了东山。
坟地有的年久失修,无人打理,有的依然香火不断,建厂子的消息一出,民众一片哗然。有几户人家打算将坟地迁至公墓,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葬于山地不符合国家规矩,但更多人想要借此事要一笔赔偿。一时间,小城里人心攒动。
政府成立了工作小组,逐一联系这些坟地的亲属,有墓碑的进行统一记录,没有墓碑有亲属来上报的,也按信息进行比对核实。
赵玉明是这个工作的负责人,他已经连续加班半个月了。
按照统计的数据,十几座坟地差不多都联系齐了。只有一座坟的亲属一直联系不上,领导的脸色难看得要命。赵玉明辗转打听,这坟是一个刘姓人家的,坟里葬的是刘家老父亲,儿女们早在几十年前迁居国外。赵玉明挖地刨墙,连公安局的朋友都麻烦到了,也没能联系上这家人。
国家有规定,迁坟补偿为每座坟5000元,但各地也可按照实际情况灵活处理,赔偿金额可略作调整。就因为这点,老百姓都觉得可以跟政府讨价还价,无论怎么谈都对赔偿金不满意。
形形色色的人每天拥堵在办公室门口,七嘴八舌的提着不同的要求,有的扯着嗓子大骂工作人员不顾百姓死活,有的直接抓住工作人员的胳膊不撒手,窄窄的走廊像火车站一样热闹。赵玉明焦头烂额,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应对。
这一天,赵玉明召集大家开会:政府马上统一动土迁坟,希望大家尽快在同意书上签字。
人群又一次炸了。老孙头的爹妈葬在一个坟包里,他想多要一倍的钱,因为墓地也要花不少钱;大奎家奶奶的坟在东山上,可是连他父亲都快找不到具体位置了,他只想拿赔款,至于坟怎么处置,他全然不想理会;老孙头头一歪说道:“这拆死人的房是迁坟,拆活人的房可就是拆迁啊。”大奎一愣,随即一拍大腿:“就是啊,这他妈说挖就挖,给这点赔偿不够买几张烧纸的!”人们立刻呼应起来:“政府办事儿可得先想想老百姓,口碑出问题可是大事!”
赵玉明看出来,大伙都想多要点赔偿,没几户是真的想安置好尸骨,他一天到晚忙得昏头胀脑,还两头受气,刘家的人又迟迟联系不上,这差事简直不是人干的。
就在赵玉明满头大包的时候,办公室里来了一位刘老汉,自称是刘家远房亲戚,受委托来处理迁坟的事。赵玉明大喜,可他又怕这个刘老汉有问题,特意问了他刘家的家庭状况以及各方亲属关系,刘老汉说得明明白白。赵玉明终于放下心来。
刘老汉穿戴破旧,皱纹干巴,能看出经济条件并不太好。可与其他人不同,对于赔偿款,刘老汉并不上心,他只关心这坟何时能顺顺当当的动土。
别看这老汉没啥见识,可说话却句句在理,其他人闹哄哄的时候他不言语,等到别人不说了他便出来说两句:“这迁坟赔偿是国家给的,坟是祖辈留的,大家得按规矩来,愿意买公墓就买,不买的别管放在保管处还是扬进河里,祖辈也不会怪咱,可要是用这事儿来捞钱,那是不厚道。”有了刘老汉这番话,大伙都不好意思再无理取闹,十几户签字一下完成了一大半。
赵玉明的工作繁琐,经常晚上加班儿,刘老汉隔三差五来问问进度。迁坟的事千头万绪,加上亲属签字又拖拖拉拉,进度始终很慢。刘老汉每次来都焦虑不已,看得出他是真的为这事着急。
这一天,赵玉明问起刘老汉住在哪里,刘老汉一惊,又迅速平静下来,他憨笑了一下说道:“咱个粗人住的不是什么好去处,本来有个老房在城北,后来就去了城东边荒郊上。”赵玉明点点头,他知道城东边是一片郊区,紧挨东山脚下,有不少老乡在那里承包了土地种菜。
签字的事已进行了一大半,只有几家钉子户还在胡搅蛮缠。
李二满是个孤老头子,非想多要点赔偿才肯签字,他的父母都埋在东山上,自己捡垃圾废品度日,穷困潦倒了一辈子,也没给父母上过几回坟,忽然逮住了这个发家致富的机会,一到开会,便两眼一翻,头往旁边一扭,说什么某某县迁坟给了几万元。
赵玉明一再申明,这迁坟是按照国家规定来办事,李二满把手一插,冲着赵玉明破口大骂:“当干部的可不要哄咱们老百姓,谁知道国家到底给了多少钱到咱们这县政府!各地的规矩也是人定的,不能让你们一边说了算!”赵玉明头疼不已却毫无办法。
刘老汉走过来将李二满拽到一边,聊了几句,李二满竟然折回来麻溜的把字签了,走的时候还抹了把眼泪。赵玉明很好奇,问刘老汉对他说了什么,刘老汉笑说:“跟这老小子说了说他爹妈早年的事。”赵玉明诧异的问道:"你见过他爹妈?”刘老汉笑说“听说而已”。
因刘老汉在中间调和,签字终于完成,只等找个合适的日子动土了,赵玉明总算松了口气。
这一天,赵玉明开车经过城东郊区,大片大片的菜地规划的整齐利落。看到旁边地里有人,赵玉明便下车闲聊几句。他问道:“老乡,知不知道有个刘老汉住在这附近啊?”老乡说:“这倒没听过,我们包地的都是一个村里出来的,真不知道有姓刘的。”
赵玉明疑惑,他赶紧找公安局的兄弟查本县人口,发现连同下面七八个村子在内都没有刘家的亲戚居住,而且刘老汉说的老屋地址也不存在。
赵玉明脑袋呼的一下大了,难道他是外地来的?可他每次来连个包都没带过,再说他为何要撒谎呢?赵玉明警觉起来,刘家人不在,这个刘老汉又不上心赔偿款,他到底有什么目的?那憨憨的笑脸后面到底藏着什么?
一天晚上,赵玉明一个人在单位加班,刘老汉又来了。他像往常一样咧嘴笑了笑:“赵干部,动土的事,有进展了吗?”赵玉明沉着脸没有说话。刘老汉陪着笑“到底啥时候才能动土?我哪里等得起啊!”赵玉明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等不起?你又不像刘家儿女要出国。”刘老汉嘴里干笑几声,脸上满是无奈。
赵玉明看着这个温厚的老人,用力咳嗽了一声,抬头直直地注视着刘老汉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刘老汉愣了。
赵玉明又大声问:“刘家的坟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刘老汉哆嗦得快要坐不住,眼神慌乱又满是心酸。他虚弱地说:“赵干部,我不是成心骗你,我,我……”
“不是成心也骗了,你到底是谁?”
刘老汉的嘴唇不住的颤抖着,畏畏缩缩说出了一句:“我,我是刘胜根。”
赵玉明的思维忽然顿住了,刘胜根?刘胜根?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刘胜根……刘……刘家坟埋的不就是刘胜根吗!
赵玉明大惊,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退到了墙边,头皮麻得厉害。
刘老汉依旧坐在那里,这下轮到他赵干部抖到腿肚子转筋了。
“你,你是……”赵玉明觉得自己的舌头不听使唤。刘老汉眼神空洞的盯着前面:“赵干部,你不要怕,我啥企图都没有,只想给你讲讲我的事情。”
刘老汉的眼里忽然渗出了泪,他抬起手抹了一把,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刘老汉有三个儿女,老婆早早过世,他一个人苦水里爬了十几年。白天上班,晚上去工地搬砖背土,两个肩膀上的皮磨掉一层又一层。回到家里又要当爹又要当妈,又得洗衣又得做饭,好不容易把儿女都供上大学。
大儿子最出息,硕士毕业留了校,还娶了导师的女儿,一下成了城市里的精英,业界的红人。刘老汉高兴的不得了,逢人就夸大儿子出息,二儿子和女儿大学毕业后,都投奔了大哥,扎根在城里。
刘老汉守着破旧的平房小院,苦巴巴的盼了又盼,过年过节都难和儿女们见上一面。他们实在太忙,心早飞出了小县城,不愿再回来。
大儿子的岳父有本事,要把两口子送出国去,刘老汉听说了心急如焚,赶紧回家给大儿子准备爱吃的土特产,出了国还怎么能吃得到啊!他忙了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脑子昏昏沉沉,这天半夜,他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忽然两眼一黑,没了意识。
刘老汉得的是脑出血,如果身边有人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是完全可以治愈的,可刘老汉身边没有人,他就这样直挺挺地在厨房地上躺着,脖子梗着,腿蜷缩着,屎尿拉了一裤裆。那是个冬天,屋外天寒地冻,刘老汉在两天后彻底断了气,满脸青紫。
大概过了六七天,大儿子临出国前终于想起要回家看看老父亲,他回到家里,看到了僵在厨房地上的父亲,屋里已像冰窖一样刺骨。大儿子没有声张,他把弟弟妹妹叫回家,三个人开始料理后事。
他们买来寿衣想给父亲换上,发现父亲裤子里全是屎尿,便决定直接套在外面。当他们七手八脚往上套时,却发现父亲的关节早已经僵住,手臂和腿都回不过弯儿来,衣服套不进去。大儿子用力把胳膊和手上的关节掰断,袖子穿上了,弟弟看到了也效仿着想把父亲的腿关节抻平,可腿上的关节太粗掰不动,两个儿子便取来锤头,几下子把膝盖砸平。父亲的嘴巴合不上,大儿子将下巴用力往上一砸,挂钩处发出断裂的声音,女儿用胶带将下巴整个兜住缠挂在脑袋上。
寿衣终于穿戴整齐,家里也都收拾利索,大儿子这才通知街坊四邻父亲患急症过世的消息。
出殡的那天早晨,刘胜根的魂魄飘飘荡荡,他知道这场葬礼一结束,儿女们从此便不会再回来,他太想和他们多待上一会儿,哪怕是看着他们把自己的肉身折腾的支离破碎,他也不介意,只要孩子们回家,他便高兴的啥都忘了。
他不愿离开,不愿忘记自己的儿女,他想要留下来,想把葬礼的时间拖得久一点,便逆着上路的方向,拼命往家里跑。
出殡的车队走一小会儿,车子便开始无故的熄火,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参加葬礼的人们冷汗直冒,纷纷觉出诡异。二儿子和女儿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下车来,跪在路边一边烧纸一边磕头,嘴里念念叨叨,希望父亲不要与他们计较。
大儿子铁青着脸走下车,冲着主事的人耳语了几句,主事的人打了一通电话,喊来了当地有名的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围着棺材看了一看,拿出了一道符,对着三个儿女低声说道:“老人家不愿上路,原因我可不知道,要么就跪下磕头,当着众人把话说开。要么就来硬的,符纸压在棺材上,这魂魄就不能入轮回,只能被困在这地界,变成孤魂野鬼。”
二儿子和女儿听完面色如土,紧咬着嘴唇不敢言语,他们自知对不住老父亲。大儿子思量半晌,示意先生将符纸贴好直接下葬。
就这样,三个儿女为了避免过多纠缠,毅然将父亲的魂魄推向深渊。儿女们在半年之内迅速出国,从此音讯全无。
刘胜根的魂魄就这样孤零零的在东山上飘了几十年,他想回家去看看,可房子已被卖掉,后来又被拆迁改建,家已不复存在。他痴痴的等着儿女们回来看看他,又不甘心的想去城里找儿女,他这才发现自己被困住,出不去家乡故土,也无法转世投胎,他成了万劫不复的孤魂。
家乡早已改了模样,山上的坟地祭拜的人越来越少,刘胜根孤零零的飘了一年又一年,他满心满肺都是对儿女的牵挂,一腔执念像风干多年的树油,时间越长越是浓得化不开。
直到这一天,赵玉明带着人在东山上挨个记录坟地的情况,听见赵玉明说要起坟,刘胜根忽地又有了希望。把坟挖开,尸体火葬,那符纸自然就去掉了,他便可以出去寻找孩子们了。几十年的煎熬终究让他等来了转机。
他凭着一腔执念,拼尽所有力气进入到了这个流浪汉的身体里面,而今他的执念力量被耗尽,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赵玉明这里了。
赵玉明看着眼前的刘老汉,后背发凉,眼睛也湿了。他答应刘老汉动土时必会仔细留心将符纸去除,火化后定会将骨灰妥善保管,争取能联系到他的儿女。
刘老汉泪水涟涟,他说想来已有三四十年没有见过儿女,若是儿女真站在眼前,自己怕都认不出他们的样子了!他只想告诉孩子们,当年的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怪过他们,葬礼上的阻碍和麻烦不是他有意为之。
赵玉明问,如果一直联系不上子女要怎样处置骨灰。刘老汉睁大双眼,瞳孔里一片灰暗,缓缓说道:“联系不上也无妨,几十年都过去了,说不定他们早就忘了。这人哪,总是该往前看,他们过得好就行,好就行了。”
刘老汉垂下头慢慢站起身,拖拉着步子走了出去,背影疲惫不堪。赵玉明想追出去,腿却不听使唤,想再多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人扼住一般。走廊里关门的声音回荡的格外悠长,而后的寂静令人绝望。
迁坟的事情终于落实,东山上的十几处坟茔都被迁走,风电厂迅速耸立起来。公墓保管处的骨灰盒,一下子多了十来个,紧紧密密蹲在最靠里的架子上,刘胜根的骨灰盒也在其中。赵玉明有时还会想起刘老汉,他或许已转世投胎了吧,又或许一直在寻找他的儿女。走在这世间实在不该为了某个执念顽固到底,人如此,魂亦如此。因这世间之大,大到无边无际,无法无天,无情无份,可这世间之小,又小得逼仄,窘迫,容不下一颗父亲的心。
东山上的风电厂整洁明媚的矗立在山坡上,有谁还会记得那里坟地荒芜的样子。只是可怜了那颗父亲的心,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依旧无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