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缚在经验里

　　当年不大理解，为什么大叔会喜欢找我们小年轻聊天，还要询问我们的看法。进入互联网行业之后，这种现象就更普遍了。现在我也到了大叔的年纪，开始有点理解大叔的心态。因为年轻人没有经验，也就不受束缚。同样一件事情，一个产品，年轻人会从如何做成的角度去思考；而大叔们拥有丰富经验，也就为经验所束缚，首先考虑的是做不成的若干可能，以及历史上如何没做成的案例。

　　不管想法的正确与否，从情感上来说，当然是听年轻人的想法会更愉快一些，充满了希望和肯定，虽然这些想法本身可能存在着很大的漏洞。但是，当一个人极力去思考如何做成的时候，还是会给人带来启发。而中老年人论证此事如何不行，倒也很严谨，很能说服人，但是人被说服之后会觉得不那么快乐，就想洗洗睡了。

　　比如今天这张题图，知道我第一眼看过去是什么想法么？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女孩和百合花，这个组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百合花记得有个什么象征？两个组合起来是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来着？我就没有欣赏画面，而是从我的经验里搜集资料，想要先定个性，确定这个画面是什么，摄影师想要表达什么。

　　知道我第二眼看过去又是什么想法么？我注意到女孩的右手似乎有什么问题，手持百合花的姿势有点奇怪。是PS故障么？是为了表现关爱残障人士么？点开仔细看，原来是反手攥拳反握花朵，花枝夹在小指和无名指之间，花瓣垂下来，又没有拍出四个指关节，所以视觉上感觉像是残肢。然后又要问背后的百合花是什么情况？哪里来的？既然双手各持一枝百合花，那么背后那一枝怎么来的？用胶带贴在后背上吗？为什么要把画面的这一块用花占满，空着不是更为平衡一点吗……

　　如果我现在二十多岁，估计根本没有这些念头，想的只是：哇！好漂亮啊！身材真好啊！头发和眉毛好浓密啊！鼻子和嘴唇的轮廓很清晰呀！小麦色的皮肤呢！待我放大一下画面仔细瞧瞧。如果我是个女生的话，可能感叹完之后会立即跳转页面，去查模特的牛仔裤是什么牌子，卖多少钱。或者莫名其妙买了一把鲜花，或者是一条牙膏作为结束。

　　这中间的区别非常明显。中年人不断做阐释和解读，年轻人只是简单欣赏。我脑海里有许多概念，许多范式，许多莫名其妙的分类法，于是有了数不清的抽屉。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辨认事物，然后决定放进哪一个合适的抽屉里去。只有找到合适的抽屉，才会觉得心安。因为放不进任何一个抽屉，说明遇见了全新的事物，并没有过往的经验可以帮助理解，需要立即把这一块给弥补起来。而大多数情况下，总是能找到某个抽屉，塞进去这事就算是了了。类似今天这样的情况，还得贴一张红色的封条，告诫自己不要公开谈论美女图，这样会被人认为是中年油腻，或是来自男性的凝视。

　　所有这些都来自经验，的确提升了处理事物的速度，但它同时也是一种束缚，不会带来任何新的想法。这是模特，这是摆拍，这是精修图片，这是象征手法，这是糖水摄影，所有这些分类和定义都不过是在重复过往的经验。面对所有的事物时，也都是这一套流程。问题是，那种面对新事物时候的直觉去了哪儿，根据这种直觉产生的自由联想去了哪儿？

　　直觉让人保持相当程度的敏锐，也能让人保持对事物的兴趣。许多新想法，新做法，往往是从“这个有点意思”开始。那点小意思一路追下去，最后可能会遇见大东西。但如果换一个路数，从“这是什么”开始，到“这不就是XX嘛”，再到“其实早就有了”结束，大概什么都不会发现。我现在后面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多，所以也在反复告诫自己，不允许使用“这不就是”开头的句子。不，它不是，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要立即拉开抽屉准备放进去。

　　经验起初是线索，后来是一张网，最后会变成一个包裹自己的壳。在这个壳里面，就是自己的小世界，一切都有定义，一切都有解释，一切都曾发生，一切也都是自洽的。区别在于，每个人的这个壳有多大，能包裹多少。一旦形成这壳，人就多多少少会流露出讨人厌的气息，因为其实这个人已经封闭了，不再能接受什么新鲜事物，也不大会有什么新鲜想法。这样聊天的时候就会变成一位大叔，大叔什么都知道点，什么也都见过点，只是不有趣，不能给人任何启发。

　　回到今天的题图上来，我认为自己最应该问的问题应该是：为什么女孩的照片就一定要搭配花朵？假设青春真的如此重要，值得人们不断去表现，为什么总是用花？这已经是个用了不知道几千年的比喻，女孩子就是娇艳的花朵，还有别的可能么？如果我看到画面一点都不吃惊，那么我的确就什么都没见到。正如每一天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