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输给了那个小女人
1
餐厅墙上的大钟铛铛敲了七响，周立阳还没回来。
周显福面儿上有些挂不住，向对面的朋友赔笑道：“立阳最近也不知在忙什么，天天回家都这么晚。”说罢，他小声对身侧的冯玉茹说，“你给小兔崽子打电话问问，怎么还不回家？”
冯玉茹起身走入露台，刚要拨号，听见门口传来响动，是周立阳。
她赶紧迎上去，问道：“你怎么才回来？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家里有客人，要早点回来吃饭！”
周立阳慢悠悠地换鞋，漫不经心地说：“有客人也是你们的客人，你们好好接待就行，我回不回有什么关系。”
说虽这样说，周立阳还是很礼貌地跟随冯玉茹去餐厅和客人打招呼，看到客人，他才明白冯玉茹为什么着急催他回家。
敢情催他回家吃饭是假，顺便相亲才是真。
周显福见到周立阳，瞪了他一眼，而后收敛怒气，换上笑脸，一把将周立阳摁在座位上，让他和一个年轻女孩面对面，周显福笑着说：“立阳，这是你刘伯伯家的小萌妹妹，你们小时候读过一个幼儿园。”
周立阳和小萌打招呼，随口找话题：“幼儿园的事情我早就记不清了，你后来读了什么学校？”
小萌说：“我后来考进了麓山私立，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在那里读的。”
周立阳随口说道：“呀！那你成绩一定很好，我知道那个学校，对成绩要求很高，我女朋友也是在那里读到高中毕业，她成绩好，拿了奖学金。”
四位长辈闻言，即刻停止攀谈，表情怪异地看过来。
眼见气氛越来越冷，冯玉茹严肃地问道：“你哪来的女朋友？我和你爸怎么不知道？”
说完，她看了来客夫妇一眼，以示自己并不知情。
周立阳淡定地说：“公司同事，谈了挺长时间，之前不稳定，所以没跟你们说，本来想趁这个假期带回家给你们看看的。”
来客夫妇一听这话，笑呵呵地看向冯玉茹和周显福，一边打圆场一边找面子：“正常正常，年轻人都不愿意跟咱们这些老家伙讲感情的事，我们家小萌也有好多男孩子追，若不是追到家里去，我们也不知道的。”
客人都这么说了，周显福也不好发作，只能应声附和：“是啊，年轻人的事情我们是看不懂。”
2
大家嘻嘻哈哈聊了些有的没的，终于寻到合适的时机，结束这顿寡然无味的家宴。
将客人送走后，周显福和冯玉茹气势汹汹地折回来，周立阳浑然不觉，坐下来继续啃那个啃了一半的羊排，随后耳边传来一声震天响，周显福嘶哑的咆哮像一颗炮弹一样炸开：“小兔崽子！你还好意思吃！”
周立阳被吓得打嗝，他灌了一杯水，看了看脸色比周显福还黑的冯玉茹，拍着心口问道：“爸，你怎么张口就骂人？”
冯玉茹厉声说道：“你别装，难道你看不出来，今天这顿家宴是为了撮合你和小萌吗？你干嘛当着大家的面儿提你女朋友？你有女朋友的事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害我们今天出了那么大的丑，还白白得罪他们一家人！你有女朋友我们还安排你们相亲，你让人家怎么看我们？啊！”
周显福就是个糙汉，嘴拙，冯玉茹说出了他的心声，他最后收尾，吼道：“你妈说得对！你干嘛瞒着我们？”
周立阳将羊骨头扔回盘里，扯出湿巾擦擦手，不紧不慢地说：“今天这事儿怪我吗？相亲就相亲，干嘛不提前说明白？你们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动不动就暗戳戳地安排一顿家宴，无不无聊？我和我女朋友感情没稳定的时候，怎么跟你们说？我原计划就是假期把她带回来给你们见见啊！”
周显福被呛得没话说，看了眼冯玉茹。
冯玉茹依旧一脸严肃：“你以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我们家门跟你相亲吗？不明说相亲就是担心你们看不上，折双方家长面子，以后不好办事。就说今天的刘伯伯，那是什么人物？如果明说是相亲，今天这局面，你爸以后陪人家喝几杯都不够赔罪的。你现在不管家里的公司，但这些场面上的事还是留心学着点吧。”
周立阳听了冯玉茹的话，扶额无语。在他看来，谈恋爱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结婚就是恋爱的终极结果，就这么简单。可是在冯玉茹和周显福的心里，谈恋爱和结婚都是超级复杂的事，事关一加一是否大于二，事关家业是否能蒸蒸日上。
为此，他二人为周立阳明里暗里安排了无数相亲，相亲对象非富即贵，但周立阳一个都看不上，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用心看。
冯玉茹和周显福认为，以他们的条件，找个势均力敌的对象，才是成功；而周立阳却认为，他们家有那个条件，他还不能找个自己喜欢的对象，简直是人生大失败。
周立阳继续拿起他未啃完的羊排，周显福气不打一处来，拍了拍桌子，气哼哼地问道：“你女朋友什么情况？”
冯玉茹也坐下来，等着周立阳答复。周立阳认真地说：“咱们本市人，985院校本硕，现在公司里和我平级，我俩收入差不多。”
冯玉茹面色稍霁，又问：“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周立阳说：“爸妈都是普通工人，已经退休。”
冯玉茹又问：“她知道咱家条件吗？”
周立阳莫名其妙地说：“知道啊，那又怎么样？”
冯玉茹冷笑：“一般姑娘找对象，不会挑家庭背景悬殊的。那姑娘是不是真人精不好说，你确实是个傻白甜。这样吧，你不是说你们感情稳定、想要把她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吗？那也别等了，咱们两家早点见见吧。”
周立阳啃了口羊排，毫无心理压力：“成！那就这周末吧。”
冯玉茹和周显福对视一眼，各自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子孙不争、家业凋零”的悲凉感。
3
周末中午，冯玉茹和周显福收拾妥当，乘坐家中那辆不常用的宾利欧陆，表情凝重、心境郁郁地踏上会亲家之旅。
饭店是周显福订的，市内最好饭店的最好包间。
他二人赶到的时候，女方一家已经到了，冯玉茹推开包间的门，就看见周立阳像条舔狗一样正在给那对老夫妻斟茶，还是周立阳女友先看到他们，随即大大方方过来打招呼：“叔叔阿姨好，我是佟佳，你们叫我小佟就好。”
犹如同类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冯玉茹一眼看穿她眼里的野心，淡淡笑笑，说道：“好的，小佟。”
平心而论，佟家人挺不错的，朴实诚恳，不卑不亢；佟佳也很优秀，能拿全奖读完一贯制私立，拥有985本硕学历，确实不是一般姑娘。
但这些东西对于他们周家来说，只能算锦上添花，也可以说微不足道。冯玉茹和周显福给周立阳安排的那些相亲对象，哪个条件也不比佟佳差，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是二世祖，有出息的还是很多的。
比如周立阳，他学业一直不错，现在的工作完全是自己凭能力面试进去的，不过那只是他暂时的归宿，他以后的赛道并不在这里。
所以，佟佳再优秀又能怎样呢？她有家世背景吗？她有资源人脉吗？她和周立阳结婚后，能给周家带来多大的助力？
实话讲，佟佳的作用，参照周家公司里的中层管理人员就知道了。
但周立阳如果和过往那些相亲对象之一结婚，结果就大为不同。没有一个靠付出心血获得成功的富一代，甘心眼睁睁地看着家道没落，避免这个局面的有效措施是培养下一代，并且强强联合。
说白了，周显福和冯玉茹想要依靠攀扯关系让家族事业更上一层楼的心思，与佟佳想要通过婚姻实现阶层跃升的心思，其实是一样一样的。
4
结束聚餐回家的路上，周立阳笑嘻嘻地问冯玉茹：“妈，你看到了，佟佳很棒吧。”
冯玉茹点点头：“是挺不错的姑娘，可惜我们还是不同意你们将来结婚。”
周立阳问道：“为什么啊？”
周显福叹了口气：“我和你妈老了，早晚得退居二线，等你接班后，希望有人能好好帮你。”
周立阳说：“佟佳就能！她业务能力很强。”
冯玉茹说：“我开一百万年薪，能雇一堆比她条件更好的经理人，此帮非彼帮。”
周立阳有些生气：“可我就喜欢她，我跟她在一起，感觉特别舒心，她很懂我。”
冯玉茹无奈地说：“她未必是懂你，也可能是段位比你高。”
周显福说：“你要是非得跟她在一起，也行，别指望我和你妈给你一分钱。”
周立阳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啊。我俩年收入各有30+，难道还撑不起一个家吗？爸，妈，你们有时候太想当然了，时代早就变了。你们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在我们这代人看来也很重要，但可能没有排在第一位。就像这辆车，你们一年到头不开几次，把它当成一种象征，可车就是车，它就是用来代步的，遇到路况差的地方，它照样颠簸。”
说完这话，周立阳猛地将车开向路中间一块后补的凹陷，冯玉茹和周显福的身体因为惯性猛地摇晃了下。
几天后，周立阳愉快地道别，从家里搬了出来。冯玉茹气得不想说话，周显福倒在沙发上精神萎靡。两人当年白手起家，艰苦创业，事业稳定后，冯玉茹在35岁高龄生下周立阳，倾尽所能地培养他。
从小到大，周立阳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享受着最好的条件。他弹的是手工定制钢琴，补的是当年几百块一小时的辅导课，高端的夏令营、冬令营基本都会参加，可以说，有诸多才艺傍身，见过世面无数，算是不折不扣的小王子。
在冯玉茹和周显福的心里，周立阳不仅是亲儿子，更是继承者，他们希望自己这辈子没有达成的目标，周立阳能拼尽全力或者借力去完成。
结果呢，他拒接内卷，反而向下兼容，决定跟一个普通的优秀女孩享受平凡人生。
5
周立阳搬走后，除了偶尔打回几个电话，一直再没回来。冯玉茹等了几天，一开始生气，慢慢变成伤心，最后变成担忧。
她还不了解佟佳的品性如何，周立阳如此与家庭决裂，她怕佟佳了解情况后，伤了周立阳的心。
那日，她借了一个下属的小车，偷偷开到周立阳的公司门口，蹲守到晚上7点，终于堵到了并肩牵手走出来的周立阳和佟佳。而后她偷偷尾随二人，来到一个普通小区门口。附近没有停车场，她只能把车停在一家火锅店的门口。
她下车准备跟进小区的时候，附近管理停车的人员叫住她，被挡住门口的火锅店服务员也叫住她。于是，她暴露了。
场面很尴尬，想想冯玉茹堂堂一个女老板，灰溜溜地跟在周立阳和佟佳身后的样子。到了家门口，周立阳一边开门一边揶揄道：“妈，你可真行，想来看我就大大方方看呗，还跟踪、偷看，啧啧。”
这时，门开了，佟佳将冯玉茹请进屋，转身去厨房泡茶，聪明地为他们母子留下交流空间。
小屋大概90平，装修简约，布置温馨，随处可见情侣抱枕、情侣水杯等等一些成双成对的用品，冯玉茹小声问：“租的房子？”
周立阳说：“买的，我俩掏光积蓄也没够，她爸妈赞助了一些，再贷一点，够了。”
冯玉茹顿了顿，问：“你这是认准她了呗？”
周立阳点点头：“再过两年房贷就能还清，攒点钱生个孩子，以后每年出去旅游一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妈，其实这就是挺好的生活……不好意思啊，早看出你们培养我是为了继承衣钵，可惜我志向不高。
“实不相瞒，当年考大学学技术，毕业后敲代码，都是我的主动选择，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逃避走你们的路。你们砸钱让我们学的那些东西，我都没兴趣。”
冯玉茹目瞪口呆地听着周立阳自我剖析。
周立阳犹嫌刺激不够似的，坏笑着说道：“都说虎父无犬子，可我就想当一条狗子。”
冯玉茹是流着眼泪离开的。有愤怒，有生气，有愧疚，也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迷茫。
回家后，她把今日所见所闻讲给周显福听，老两口相顾无言，内心凄凉。
近几年来，他们越来越老，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一件事：生怕周立阳不如他们，守不住他们积累的财富。
因而，他们想方设法砸钱培养儿子，本想砸出一个周显福Plus或者冯玉茹Plus，结果他们的儿子亲口告诉他们，他原本只是一部老年机。
6
偌大的房间里，两人倒在华丽的沙发上，心累到一动不想动。
周显福叹息道：“凭他自己能力，一辈子买不上房，一辈子只能买破车。跟我年轻时候比，差远了。”
冯玉茹说：“我觉得他是铁了心，不打算回这个家了，我看他特别享受现在的日子。”
周显福无比痛心：“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带着你创业，而他却只知道出去玩。我看老周家真是完犊子了。”
冯玉茹说：“那天从他们家出来，我偷偷问佟佳，跟周立阳图什么，你猜她怎么说？”
周显福转过头来看她，冯玉茹笑了笑：“她说周立阳如果能继承家业，她就当周家少奶奶；继承不了家业，她就当周立阳姑奶奶。按照惯例，她本来也就只能找到现在这个条件的周立阳，不亏。”
周显福听完愣了片刻，忍不住乐了，骂道：“小兔崽子。”
冯玉茹也跟着笑，最后叹道：“你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拼死拼活；他们二十多岁的时候，享受人生。现在我都不知道，谁比谁成功。算了，别比较了，真没什么意思。”
周显福无从反驳，只能拼命挽尊：“也是。圈子里有闺女儿子的，还没听说哪个成就超过老子的，985父母的孩子考不上985，月入六位数父母的孩子赚五位数都费劲，果真一代不如一代。”
冯玉茹起身，看向窗外：“他们就是心态比我们稳。”
说这话时，她想起那个90平小家的温馨，好像忽然找到了奋斗的意义与价值——正是因为他们尽全力铺路，他们的孩子才能从容地品味沿途风景，才能关注自我感受，执着于一些遵从本心的选择。
也许并没有什么一代不如一代，是他们多虑了。在生存的同时还想要兼顾生活，才使得他们看起来不那么靠谱。在泥泞的路上前行还想要鞋袜不湿的体面，才使得他们看起来不务正业。在大口吞食面包的同时还想要爱情的滋润，才使得他们看起来幼稚可笑。
他们不是不想要，是想要得更多。精神世界的丰富与理想主义的复苏，早已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