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风起：陷阱。
01
我走出船舱。
那低低的啜泣声清晰了些，似乎是从船尾处传来。
我怔了片刻，便循着声音，慢慢向后走去。
当时，我一心断定，肯定是冬岑或者冬卉，藏了什么心事不敢说，所以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偷偷躲起来哭。
然而，当我走到距离船尾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哭声却骤然停止了。
此时此刻，月亮已经西沉，整艘船罩在阴影里，四周一片昏暗。
只有脚下的一江春水，在深夜里发出凛凛的冷光。
远远望去，依稀能看到江边的树影幢幢，和远方星星点点的渔火。
我站在船尾处，仓皇四顾。
风平浪静，阒寂无人。刚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我的幻觉。
我心里更是诧异不已，明明有女人的哭声，怎么走到近前，反倒悄无声息、没了踪影？
02
一阵江风袭来，沁凉入骨，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才想到一路走来，竟没有看见值夜的侍卫。
再联想到刚才的诡异经历，顿觉毛骨悚然。
一边责怪自己的轻率和鲁莽，一边急急地转身，想要赶紧返回船舱去。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脚下的船板，在被人踩踏时，发出的轻微响动。
有人来了！
我倏然回头，霎时，浑身汗毛倒竖。
只见一个黑影，正站在我身后，距离我，只有咫尺之遥。
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看清楚来者到底是人是鬼，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没出口，那黑影就冲上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紧接着，另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把我推向船尾。
03
阔大温热的手掌，自然不是什么鬼魂。
这黑影，不过是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男人。
我瞬间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一边拼命挣扎，一边伸出手，扯住了他夜行衣的前襟。
然而，在黑影的大力迫使下，我还是很快地被他逼到了船尾的边缘处。
最后一瞬，他使劲把我往前一推，迅速撤开身子。
一切已然无法挽回，我只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用力扯下了他腰间佩戴的香囊穗子，紧紧地攥在掌心。
与此同时，我两脚踏空，一个踉跄，直直地坠落到了江中。
冰冷的江水，迅速把我淹没其中。
饶是我之前在江南外祖家住过，略识水性，但在这样湍急的江水里，根本束手无策，连扑腾都来不及。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我的脑海中涌现出皇上的身影。
我极力想要探出头喊一声，却是身不由己，只能被滔滔的江水挟裹着，滑向黑暗的深渊。
04
仿佛是堕入了无边的梦境，皇上、曹汝彬、姐姐、废皇后、已经死去的瑾妃江雪蓉、芳嫔、静贵妃……无数个身影，无数张面孔，不停地交织着，在我面前闪烁。
头昏脑涨，整个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挤压着，痛得我喊了一声。
我真的喊了出来，却不过是绵软无力的一声。
伴随着这声微弱的、痛苦的呻吟，我慢慢睁开了眼睛。
缓缓转着头，环顾四周，看清楚所在后，我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眼前，是一间破旧的草房，房门紧闭，窗纸泛黄。低垂的屋顶，满是蛛网和炊烟熏黑的痕迹。
房间里，除了我躺着的这张木床，便是一张油漆剥落的方桌。墙角处，摆放着一个大水瓮，再往里，便是用黄泥垒成的灶台。
这是哪儿？
我勉力撑着自己坐起来，顿觉头痛欲裂。而四肢百骸，更是无一处不酸痛乏力。
低头看看，我的身上，竟然套着一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
我一下子惊慌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
05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我正想下床看个究竟，屋门却突然开了，与此同时，屋里也一下子亮堂起来。
我吓了一跳，应声望过去。
只见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陌生姑娘，正快步跨进门槛。
湿淋淋的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木盆，应该是洗衣裳去了，
四目相对的一瞬，她愣了下，便疾步向我冲过来，嘴里惊喜不已道：“啊……你醒了？”
我定睛打量眼前的姑娘，她穿着和我一样的深蓝色粗布褂子，皮肤虽然微黑，但长得很是标致。
尤其是那双眼睛，幽深清澈。乌黑的眼珠，像是碧水潭中，一丸如墨的鹅卵石。
我怔怔地看着她，开口问道：“我……我这是在哪儿？”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喉咙沙哑，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她捞起方桌上的茶壶，麻利地倒了一碗水递给我，语速飞快地说：“这是我家啊……你终于醒了，可吓死人了，你可能不知道，你都昏迷整整三天了……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不会是想不开投江自尽吧？大半夜的，要不是我刚好去江边洗衣裳，你怕是早就没命了……”
06
姑娘的话，像一道阳光，驱散了弥漫在我脑海中的浓雾，让我苦苦追索的一切，露出了原貌。
我终于想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深夜的一幕，这会儿重新在我眼前闪现：
大船、哭声、骤然出现的黑影、强有力的大手、被江水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这姑娘还在对我述说着，从她口中，我大致拼凑出来我昏迷后的情形：
那天半夜，我坠落江中，被江水冲向下游。
姑娘是个浣衣女，素来勤快，那天刚过四更，就起床到江边浣衣，远远看见了江面上我白色的衣裳，很快便判断有人落水。
江边长大的姑娘，深谙水性，便立刻撑着水边的一条不系舟，把我捞了上来，带我回到她家里。
07
我微闭双眸，感到万幸的同时，内心也充满了懊恼和愤恨。
皇上表白心迹后，我便觉得彻底卸下枷锁，万事无忧。再加上认定随行的人都值得信赖，因此放松了警惕和戒备。
现在想来，那低低的女人的啜泣声，分明是一个陷阱，想要诱我出来。
更可怕的是，当时，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听到？
冬岑和冬卉，就住在船舷左侧。冬卉向来睡觉警醒，怎么我出来那么久，她却毫不知情？
守夜的侍卫呢？黑影推我下水时，曾在船尾发出那么大的动静，但自始至终，却都没有一个人出来！
包括皇上！
08
种种迹象证明，怕是早在我出宫的那一刻，就有人布下天罗地网，意图除掉我，让我再也回不到后宫。
这么一来，之前的很多疑惑，反倒可以迎刃而解了。
为什么姐姐能清楚地知道我那天的发型？为什么竟会有人助她做回婉妃？
让姐姐重新回宫，让我流落江南，应该是整个阴谋中的一环。
后来把我推下江，不过是失败之后的铤而走险，干脆让我丧命途中，一了百了。
会是谁动的手呢？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
这个，还用问吗，定是随行侍从中的两名。
而且还是一男一女，密切配合！
我凝神思索，御前随行的侍卫里，陈同是我熟悉且信任的，另一个白侍卫，看起来和陈同交好，而且也应该是他的搭档。
两个宫女，冬岑和冬卉，更是不用说，都是我甚为倚重的贴身侍俾。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没法相信，她们中的一个，会存着害我的心思。
可是，那天深夜，船尾的啜泣声，又千真万确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09
见我久久不语，那姑娘伸手在我面前晃了几下，伶牙俐齿地说：“发什么愣呢？看你穿的衣裳，可不像是小门小户的姑娘，锦衣玉食的，寻什么短见呢？
喏，就像我，七岁那年父亲就病死了，和母亲相依为命。母女俩靠着给人浆洗衣裳为生，去年年底，我母亲也去世了……我在这世上，就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即便如此，我不一样还好好活着，可从没生过厌世轻生的念头！”
我抬头看向她，强笑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她大喇喇地说：“我叫沈秋苓，你叫我秋苓就行了，你呢？怎么称呼？”
我微微一愣，轻声道：“叫我蕙儿吧！”
“蕙儿……”她念了一声，眉眼弯成月牙状，由衷夸赞道：“好好听的名字，对了，你家在哪儿呢？快告诉我，我去给你报信，让你家人把你接回去……我这儿破破烂烂的，怕你住不惯！”
10
我望着这个全然陌生却又热情善良的姑娘，禁不住心里一热。
但是她的问话，却让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此地距离京城遥遥，沈秋苓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去替我送信？
我的归属，又是森严戒备的皇宫，纵然她能到达京城，又如何能进得了宫里？
而且，现如今宫里的人，除了皇上和太后，我谁都不信任。
这次的飞来横祸，不用说，幕后主使定然是后宫嫔妃中的一员。
连我身边的贴身宫女，都有可能被卷入其中。
所以这段时间，我万万不敢露面。
那些人，如此费尽心机想要置我于死地，一旦我尚且活着的消息传到他们耳中，难保不会再引来杀身之祸。
我紧紧咬着嘴唇，思考着我下一步的对策。
蓦地，我记起皇上曾经说过的话：如果你发现自己迷路了，就在原地等着，朕一定会去找你的！
是的，皇上醒来后，看到我不在身边，接着又发现船尾有落水的痕迹，定然会动用一切力量下水打捞。
江里没有我的尸体，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会在沿江两岸的村镇上寻找我的下落。
而只有见到皇上，我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纵然等不到皇上来，我也必须等到过了风头，让那些人以为我已经葬身江底后，再让沈秋苓帮我雇一辆马车，悄然启程回京城。
11
主意打定，我看着沈秋苓，轻声道：“秋苓姑娘，你误会了，我没有寻短见，而是……不小心落了水，我家里离这儿很远，我这会儿身子虚弱，一时怕是没办法回去……我能不能再在你家暂住一段？我想，我家里人发现我不见了，也应该会来找我的！”
她愣了一下，便欢快地说：“好啊，没问题，我一个人也孤单，你能陪着我再好不过了……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只不过我家穷，粗茶淡饭的，你别嫌弃就好……
哦，对了，你的衣裳，那天救你的时候，不小心给撕破了，我回来洗干净，帮你补好了，你待会儿就可以换上……”
我摇摇头，看着身上的蓝布大褂，笑着说：“不用了，穿这个就挺好的！”
她突然想起什么，走过去拉开方桌的抽屉，从里面取了什么东西，嘴里念叨着：“那天我救你上来，你的右手一直紧紧握着，手都流血了……我为了帮你擦药，就强行掰开，这才看到你掌心紧紧攥着这个……”
她看着我，带着一脸狡黠的笑容，摊开手：“喏，好像是香囊上的穗子，不会是情郎给你的信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