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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姐姐可以更放肆丨张虔

2017-12-02 17:01:16 作者:张虔 阅读:载入中…

叫姐姐可以更放肆丨张虔

黑更蓝:本文来自黑蓝怪谈实验小组

昆曲《牡丹亭》

张 虔

昆曲是种自我沉醉的艺术。它的整个唱腔,就是一个梦。汤显祖无疑非常清楚这一点,他最重要的作品,是四个和梦有关的故事,他一定意识到,能完美地呈现一个梦的,无非是另一个梦。

梦是没有目的的。在表演中,昆曲的演员不会轻易让人觉察到她在使用一种形式化到极致的技艺,她好像一直自顾地说话,沉浸于富有韵律的自言自语当中,旁若无人。确实昆曲的每个动作都是美的,每个动作都有韵味。整个作品,往往就像一个长达几小时的意象,在唱腔和身段里不断变幻自己的形态,如同舞动的水袖。除了一部分出口即断的入声,昆曲在它的唱腔里同样使用着水袖这个中国戏曲在表演方面最伟大的发明。昆曲里的每个字,几乎也都拥有它自己的水袖;它们从嗓音里出现后,都要在自己的声音里摇曳、飘荡一会儿。在这些荡漾的瞬间,唱词的意义被它们的声音弱化了,更有意味的不是这些词的含义,而是它们的声音。

昆曲沉醉于自己亦真亦幻的部分,它要求演员对唱词中一些没有意义的虚词,也、哩、呵,也都投入和叙事一样甚至更多的功夫。它力图让演唱中的所有字都获得平等的地位,像一个个音符在流动的乐章里。如果愿意,你完全也可以把昆曲当成纯音乐来听,当成一种形式纯粹的时间艺术,不用理会它到底唱了什么。这种风格对表意的游离,使昆曲不太容易表达关于世俗的宏大观念,或者讲好一个有关家国或者天下的故事。从诞生之初,昆曲就只是文人抚玩、赏弄的对象,它连“文以载道”的资格都没有;这个缺陷,是它最大的幸运,也使它几乎成了一门专为爱情而生的艺术。

昆曲的自我沉醉和爱情的自我沉醉有种天然的重叠。《牡丹亭》最好的部分,都在《回生》这一折之前,在杜丽娘和柳梦梅各自孤独一人的那些时间里。在《回生》以后,这出戏就失去了它的奇迹感,变成了一个世俗故事;它的人物越来越多,剧情越来越热闹,整部剧也愈发索然无味。《红楼梦》里说贾宝玉是天下第一淫人;没有他这样的“淫心”,恐怕就看不懂《红楼梦》,也无法意会杜丽娘的《游园》、《惊梦》、《寻梦》、《写真》、《魂游》,柳梦梅的《拾画》和《玩真》。说到底,爱情就是对爱情的幻想,是它自己无法实现的部分,它的本质就是意淫。没有意淫,那是你爱得还不够深。整个牡丹亭,都在说明一梦而死,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件事是如何可能,可信的。这正符合爱情的本意。爱情的美妙在于它丰富的痛苦,在于它经由一个想象的幻影对自我的持续深入;人对爱情的投入,在爱情里最忘情的付出,都是他在意淫过程中产生的自我确认。

能够想象,一个人所处的环境越是幽闭,意淫出来的对象就可能越完美;而意淫出来的对象有多美,这个人自己就有多高贵。汤显祖是个男人,他在《牡丹亭》里写出了几乎最美的女人,这个幽闭深闺的女人为自己想象出接近完美的爱人。汤显祖一定深深地眷顾着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女人,也一定深爱自己作为女人的那个部分。他作为作者的丰富,也使他能够更深沉地理解和面对爱情里的情欲。在这出戏里,柳梦梅称呼杜丽娘为“姐姐”,对他们两个来说,“姐姐”确实是最合适的称谓;不光是因为“姐姐”更亲密,更重要的是,叫她“姐姐”,他就可以放肆一点,他自己需要放肆一点,她也需要他放肆一点。

这样的放肆,既是因为昆曲在源头上脱离了“文以载道”的传统,避免了让自己沦为一个表达观念的工具,也得益于在它发展的过程中受到的“优待”。昆曲是在完全的富足里产生并发展至巅峰的艺术,是财富留下的最好的东西。在它初创和鼎盛的时代,它的压力都主要来自创作本身而不是生存的艰难,这使得它能够在源头上将自己置于一种更加健康的观演关系之中。它不焦虑,它和它的观众之间没有说服和谄媚的废话,在它身上也极少存在向观众的妥协。它信任自己,也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它的观众,它的观众常常就是它的资助者和创作者本人。  

这种观众和艺术之间的关系,在今天已经不可能被再现。当昆曲离开它被豢养的楼阁走向市场,当演员站在越来越巨大、华丽的舞台上面对台下她们完全无法看清脸孔的观众,昆曲最性感的部分——它的私密性,它和观众间的亲亵感就逝去了。比较起来,传统昆曲拥有的是完全不同的空间感,它的低沉婉转,似有还无,它如同从蜜罐里拉出来的丝线般的声调,都是唱给近在眼前的观众听的。

传统昆曲最主要的观众,那些富可敌国的盐官和盐商、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和士绅,他们赏玩昆曲时,要听得见演员呼吸的气息,看得清演员眼神的流转和宽大戏袍下曼妙的身段,他们更习惯于演员的水袖不时拂到他们的鼻尖。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不会回避一个爱情故事里必要的情欲,而这种直面恰好是艺术的自然。在梅兰芳留下来的影像里,他在《惊梦》里就表现了更多的情欲。当他表演的杜丽娘第一次碰触她的情人,当他们第一次相互窥视的时候,她浑身颤抖,倒吸凉气,对情欲的痴渴,让她后来的一梦而忘令人信服。同样是这个情节,当代的表演都过于雅致了,这种雅致反而让它们暴露了自己作为当代文化产品的商业属性。在这一点上,对情欲,淫亵的处理,区分了商业和艺术。和我们通常的观念不同,昆曲在这个部分遵循的规律是:越淫亵就越艺术,越雅致就越商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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