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青 | 记事（系列诗选）
记事（5）
一天都在想，给昨晚写的那首诗取一个
没有采用，空着
一个无头之尸就此造成。微信群里
只有自己写的才是传世之作
他不愿参与那样的争论。有时真怀疑
诗歌有那么多可说的吗
2017.3.14
记事（8）
晚上看电视
抚州的一户人家
花27万说了一门亲事
两个媒婆，男方这边一个
女方一个，各4万的酬金
闹着离婚。换个台
美军在叙利亚轰炸了清真寺
炸死40多人
离清真寺有15米
接下来是娱乐新闻
2017.3.17
记事（23）
辨认它。颜色，前翅后翅，体长、翅展；身上是否有波浪形花纹，翅沿是否有七个明显的斑点这些专业上的特征，按图索骥一个个剔除，找出那个喊出它（们）的名字
2017.4.1
记事（33）
在围墙顶水泥塑的坎肩上它小扣子似的粘在那里——硬硬的外壳平放的小轮胎从墙角的湿阴处推石上山似的把自己背上墙顶放学的小朋友注意到了兴奋地说，蜗牛！蜗牛！那兴奋就像久雨后的小阳光
2017.4.11
记事（35）
诗歌写作大部分时间像是在倒带摇着记忆的力臂慢——快，或不快不慢用快或慢改变记忆屏幕里的事物在词语的帮助下找到精准的出口
2017.4.13
记事（39）
她一直在喊痛，近似哀嚎她鼓起的肚子宣示她就要成为妈妈了她的妈妈陪在旁边——多么美好的传承。这一刻她是同一个人她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和二十多年后的自己鼓励她她蹲在走廊上，旁若无人地哭——就要当母亲的人都有那种权利
2017.4.17
记事（40）
从奶瓶开始——生命之源的弧线与男人情欲的形象，被流线型完美结合然后切换到尿不湿的维稳与滴水不漏在护士手里甩动的体温计里古老的汉语体温依存
2017.4.18
记事（45）
夜晚，他遇到一队抬棺的人他们走在黑夜中面孔隐去，没有言辞抬着自己的尸骨像抬着一只巨大的黑鸟他们身轻如燕他们在黑夜中获得权力畅通无阻
2017.4.23
记事（49）
“折柳送别？”柳树都被天牛诛心杀。天牛深谙离别之苦它先把心肺掏空古诗词成为湖边老年大学的水杯二胡里的山水曲折在人工湖面上成了蜻蜓点水同心圆散开的水波正在调试焦距
2017.4.27
记事（52）
直到今天，我才开始“我”意识到“我”——什么才是“真我”两个我——
40岁了，肉体的我慢慢趋于老去而“真正的我”刚刚觉醒正在成长
2017.4.30
记事（54）
“先不要去考虑意义，
让词语回到最初的自由，
与渗透
在自足中自塑。”
2017.5.2
记事（56）
“在写作的深夜中被稍稍照亮”
这里的深夜，是写作的深夜
——精神中的深夜
还是时间中的深夜
不管是哪个，他都喜欢
当他读到这句时
感觉就像是自己说的
一个个词语从天幕中
冒出来，移近
照出一个个有限的小光圈
2017.5.4
记事（58）
几朵云落在草地上——
这是一个蹩脚的比喻
在此种契机里，走近她
创造一种亲近她的时机
这是多么划算的机会
她们在栅栏边的草地上
在椭圆形的运动轨迹上向她们趋近
在最近的点上，离心之力把他
渐渐推远，每一圈都相同
偶尔用手擦一下汗。八圈后
反方向一圈
——惯性过后的反省
每天都那样
2017.5.6
记事（59）
三个日子——
2016.12.15 2017.4.9 2017.5.7
排列在一起，铅笔字
这三组数字，只对特定的人有意义
密码般
铭记在那里
致敬
2017.5.7
记事（61）
山路带子似的在山间穿插、折叠
在山风里舞。偶尔
然后超过，抛下几个捡路似的行人
越往山里，路慢慢就没有来处与去处了
2017.5.9
记事（62）
在她面前还是喜欢去计较一番
2017.5.10
记事（63）
她的头低在书本上，周围的一切
与她都无关，几步之远就是跑道
背后是篮球场。跑步的、打球的
都被手上的书屏蔽了
她一直低头看着书上的他们
2017.5.11
记事（64）
你把那些词挑拣出来
像从豆子里把霉变或虫蛀的挑出来
——太虚。你还加了一条——
这么大的年纪还写得这么虚
为了证实自己说得足够诚恳
你说自己也写得虚。好吧
你用虚或实来评判一首诗的好与坏
每个人遇到的都是不一样的
诗有足够的宽广与自足
2017.5.12
记事（73）
你随手一指，说小莉就埋在那里
她才十八岁。是得了什么病吗？
你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你又说
他们把短命的都送到那里
已经几个了。那里还不是村子的水口
离村子还很远
——意外死的人是不能回到村子里的
这是上手一直流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
2017.5.21
记事（83）
她的时日不多了，仙姑说她能活到
八十三岁，这点她是深信不疑的
如今，她来到了八十一岁的端午节
她的三女儿来看她——今天
只有她一个人回家来看她
“有时间你们就回来看看我，
不要你们买什么吃的，
我在这个世上的时日不会很多”
说最后那句话时能听到明显的哭腔
让他们去成就事业，现在
她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们都在自己的身边
2017.5.31
记事（86）
物理学家阮耀钟说——
请慎用“正能量”一词，对
“正能量”的说法担忧
——能量是标量，没有正负之说
他是第一个在正式场合对“正能量”说法提出异议的人
2017.6.3
记事（87）
送他去素描班刚出小区天就下雨了
开始是走在路边上的行道树下
渐渐地雨大了，就共一把伞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是什么日子
——长大了你就会知道。有些事情
在我们的生活里是不能说的
在不被允许的日子里
2017.6.4
记事（89）
母亲一说起过去的事，就说她与父亲的第一次
见面，与她的妈妈（我的外婆）来见父亲
她总是强调说那时她是不肯进父亲当时的家门
那时父亲的家太困难太破烂了
每次说到这，她都会用手比划一下
——树有多大多高
（后来我们都没有见过母亲比划里那么高大的桐子树）
……她平静而又啰嗦地说着
也就没有我们兄弟姐妹，多么重要的事物都有其偶然性
2017.6.6
记事（92）
你说，回家还是走那条小路
每次走那里过，都能闻到油茶饼的清香
——梦里都是旧事物
路总也走不到头，走着走着就醒了
2017.6.9
记事（98）
接电话说要在他的门前安装监控摄像头
要接用他家的电和网线，这是某某工程
电话里说了一大堆看似合理的理由
当然，这都不是主要的
这样的事也只有他们会干
也只有他们能干出那样的事。他们
在跟我讲时，他的怒气还没消
好像那个电话是我打给他的
2017.6.15
记事（107）
在他睡觉的空隙，我翻开书本读到
他刚从长久的哭声里入睡
他出生才50多天，现在，他睡觉了
两只手举着
2017.6.24
记事（110）
深夜，3点一刻
——有孩子在喊“爸爸”
雨还在下，车流声安静了下来
小区里的人都已进入自己的梦乡
一个孩子在喊“爸爸”
在找自己的“爸爸”
喊声把他喊醒了
他凝视着窗口发呆
2017.6.27
记事（113）
现在，他正在说那天的情况
无端挂断别人的电话是不礼貌的
只有麻着头皮听下去
2017.6.30
记事（114）
我的写作很容易（乐于）陷于“有”的挟持
与“有”眉来眼去。写出“无”
多么艰难
2017.7.1
记事（116）
这是他说的
这是他代表他们说的
但他代表他们之前，没有征得他们的许可
（他们一贯都是那么野蛮）
他们只是他虚空抬出来的
只是“他们”
2017.7.3
记事（117）
废品从喉咙里吐出来
穿过小区
丢下几声喊声
废——品——卖——
一场小雨
午后，起身关窗，收衣服
贴身小衣物在雨风里飘
——突然从风里获得了兴奋
雨点零星滴在玻璃上
它瞬间就赋有人情味。雷声
抱着乌云在空床上干吼、撕扯
2017.7.4
记事（119）
150天，她说
轻咬耳垂
吹气如兰
如果他真的听清楚
并记住了
他回想起了这个时间
没有看清
头发遮住了脸
——不让呼名
前几天，他不愿带上他
出发，（他准备了庆典。）
丢下了他
昨夜，消息传来
150天
他记住了这150天
2017.7.6
记事（121）
放弃了平溪
走青茶，路上打了五次电话
遇一个岔路口打一个电话
一次电话能把脚下的路
艰难推进一段
这条路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第一次走，结伴一起的五个人都一样
他们走了一条新路
此去烟溪，位于平溪与青茶交界处
越过边界就是邻省湖南
小乡镇的最远之地
昨夜小雨
雨洗空山
山路留新泥
他们要走访三户人家
小村子也仅有30口人
同行的都说是好地方
他们到达了村子
他到达了烟溪
2017.7.8
记事（122）
在一天的迎检
后面拖着一行长长的数字
还有一卡通
一行行数字下来
最后存留的只剩小额金额
收入、支出
现在，他从那堆表格里挣脱
马拉美说
孤独，暗礁，恒星
他抬起头
2017.7.9
记事（125）
现在我不会这样写了
他说，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
但不会那样告诉你
他提高了声音
——那样的结尾可耻
对那首诗来说
2017.7.12
记事（128）
在新砌的砖墙上涂抹上水泥
——对！就这样才漂亮。
——不。还要贴上瓷砖。
木锤绑上棉纱，闷敲它
让它与刚涂抹上去的水泥充分粘合
多出来的瓷砖——
锯！砂轮的切割撕扯着下午的肉壁
2017.7.15
记事（129）
他们害怕你，不让你在自己的祖国
自由行走，他们把你投入高墙
把你的肉体，把你的灵魂
把你的衣服，把你的书籍
把你的思想，把你的电话号码
……
他们以为这样就把你困住了
不用怕你了。多么具有讽刺啊
他们把你的骨灰投入了大海
——多么大的自由啊
2017.7.16
记事（130）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她阻在城南
公交车亭，蘑菇伞失去了它的功能
脚上刚买的雅氏成了两只沉船。窗户在城北
晒在阳台上的芦花枕……权威部门的电话
在暴雨里来临，他们要赞美
不容置疑地要求在最短的时间里赞美
——还不如赞美这鬼天气！
这一句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2017.7.17
记事（131）
他们也学着上面说——
某某指出，某某要求
又某某指出，某某强调
他们把“重要思想”“重要讲话”“重要指示”
重要……
“战略构想”“政治担当”
在新闻里他们用了五分二十秒的时间来播报
这件事。每天都如此
说得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没有人会把他们当真的，他们知道
2017.7.18
记事（139）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安装了摄像头
像螃蟹突出的那两只眼睛
窗户邻街，正对十字路口。八字型布置的
摄像头，一个对着来路
一个对着去路。平时，他都会把窗帘拉上
在房间里小心地看书、写作、上网
现在，有一双眼睛在外面无时无刻盯着他
他把窗帘拉开，突然有对着它们自慰的冲动
仿佛看到了在长长的缆线的另一端那双带血丝而兴奋的眼睛
2017.7.26
记事（145）
一到她那里，她就说她女儿的事
从她女儿的人生大事到她女儿的
鸡毛蒜皮，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部倾倒而出
毫无保留。更厉害的是：她能天衣无缝地
从说她的女儿一下过度到她对面的那人的
媳妇身上，说那人的媳妇
她们相似的、不同的，她能交叉着说
或一个个说，多听几次后，感觉又像是在说她
自己，说一个人的不同阶段
想想，她说的真没意思
2017.8.1
记事（146）
伞挨着伞，面无表情
没有太阳，也没有下雨
阴天，好像是阴天
他们从家乡出来
在山路上蜿蜒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说一句话
伞就那么移动着
没人愿意去打破这沉默
没人说他们要去哪儿
都是黑色的伞
像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
黑蘑菇
2017.8.2
记事（147）
夕阳马上就能抵着山头
他刚给煤炉里添加黑煤
坐在锅炉房的门槛上，弯管上的光
就要熄灭了，他的眼睛没有马上从那里离开
他在适用熄灭后那阵袭来的冷意，接下来才是黑
他抡了几下胳膊，刚才铲煤时太用力
现在，轻微的酸痛带着倦意在呵欠里出来
他掏出口袋里的书，屋檐上方的位置星星冒了出来
他又把目光从书上移到星星的位置
在间隔的短暂空闲里，他乐衷于从煤
摆渡到文字、星空、云线、风痕
2017.8.3
记事（149）
她说她与丈夫之间有时还会动刀子
说到这里时，她的语气还是和之前一样平静
好像刀子不是刀子，是纸片
刀子上的寒光与决绝早已让夫妻间的拉锯
磨灭。楼上住着母亲，我们吵架都是在
自己的那间小卖部里，吵完，回到家里
一人进一个房间……她说她不想让母亲担心
她与丈夫是自由恋爱，那年她十八岁
高中毕业，在店里学徒，他刚号子里出来
接下来就是烂俗的故事脚本……
而这样的叙述我感觉我冒犯了生活的所是。还好
结尾处，她说：儿子高三了，尽量不闹吧
2017.8.5
记事（150）
“能赚钱就行。”
“管他在外面有没有女人，
会把赚到的钱往家里拿就可以。”
“我渴望轰轰烈烈的爱情。”
第一句是早上跑步时几个慢走的老太太说的
第二句第三句是昨天聊天时听她们说的
第二句她们是说现在，第三句她们是在回忆
自己的十八岁。当我听到“能赚钱就行”时
突然就想起了那两句，我在她们的年龄段
找到了兴趣点，十八岁，四十多岁，七八十岁
她们对一个男人的认识变化
这多像是一本书
假如能倒着读多好
2017.8.6
记事（151）
他向旷野走去
他刚从一天工作的紧张、劳累中
解放出来，一阵晚风吹醒
机械的脑子。他躺在旷野里
万古的黑暗进入他
万古的星星进入他
“他”已失去
万籁俱寂从他的毛孔里发出
2017.8.7
记事（156）
雨藏在他的衣服里
鱼藏在他的衣服里
他抬起头
看见自己的衣服穿在
他的身上
风吹破了他的衣服
风吹皱了他的皱纹
风还一直在吹
她坐在河边，洗脚
她十岁
2017.8.12
记事（160）
他在读老卡（他亲切地称呼他
老卡），一首一首读
消化一首，才会去读下一首
他把老卡的源头
希腊的两本书也搬回来了
他信心满满地说
他要把卡瓦菲斯消化成
嘴里经常说的老卡
那就祝他好运吧
2017.8.16
记事（164）
教四个多月大的她，这是“枕头”
她说“啊”。这是“毛巾”
她说“啊”。这是“衣服”
她说“啊”。这是“小草”
她说“啊”。这是“大树”
她说“啊”。这是“花朵”
她说“啊”。这是“水”
她说“啊”。指着她，这是“宝宝”
她说“啊”。这是“爸爸”
她说“啊”。这是“妈妈”
她说“啊”。……
全世界在她的眼里都是简单的“啊”。
2017.8.20
记事（170）
他谈了很多对那首诗的理解
解读，诠释，包括那首诗的语境
背景知识。作者真不是这么想的
真的，我可以保证
我就是那首诗的作者
2017.8.26
记事（171）
信终于到了
信封泛黄，角有破损
她给她们三个
每人写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已经忘记
她们在同一天收到了信
在76岁的冬天
她们坐在朝南的窗口
雪光照进来
她们还必须借住眼镜才能看清信上的字
她拆开信封
慢慢回忆自己所写内容
她“年轻身体的幽影”缠着她
与她76岁的妈妈
与她76岁的奶奶
她现在才40岁
时间还多么漫长
2017.8.27
记事（180）
假如烧不着或突然下雨把火浇灭了
怎么办，先人们是不是就会得不到这些东西
他们是不是就会生气。他对自己的这个突然想法
感到害怕。母亲曾交代过，一定要
看着它们烧干净，这样先人才能得到
还有其它的很多禁忌。其实，它不是要让人害怕
而是臣服于它的仪式感
2017.9.5
记事（186）
每次，年轻的货郎来到大户家门口
总有一个漂亮的丫环出来为她的小姐买丝线
货郎的担子里有五颜六色的丝线
他每次都准备充足，丫环挑啊挑
每次都会买很多。有时，货郎装着无意地
问小姐的情况，丫环总是微微一笑不说话
一天货郎一早又来到大户的家门口
家丁进进出出，但就是没有看见丫环出来
买他的丝线。半晌午，他拉住一个家丁
问他们主人家小姐的情况，家丁奇怪地
看着他，说，我们的主人没有小姐
后来在大户家的楼上寻到一把扫把
上面缠满了五颜六色的丝线
这个故事不知道听母亲讲了多少遍
2017.9.11
记事（187）
那排老房子还在，就在昨天晚上
它们还矗立在那里，店里的掌柜
青一色的老太婆，她们卖着糖果
幽暗的光线照在她们灰黑色的衣服上
我与几个同学（我们都还是在上初中）
经过她们的店门口，然后过一座桥
回学校，我们不齐然地都把目光投向了店里
而我们浑然不知，那些新矗立的高楼
十几年前就已在那里了
2017.9.12
记事（188）
在这里，人出生之后
必须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
然后重新安装一个新脑袋
我们的脑袋统一标准
工厂化生产，不要怕
我们经过了严格的检测
我们的技术处于世界领先
安装了我们的脑袋后
你不会再担心“危险”的烦恼
你也不会再浪费那些时间精力
去胡思乱想没用而又危险的东西
你只知道干活、吃饭、睡觉、拉撒
这样多好。和谐美妙
而我们的脑袋制造工厂日夜加班
为那些排队等待安装新脑袋的人
制造统一标准的脑袋
2017.9.13
记事（191）
笛子里的黄河，二胡里的黄河
小提琴里的黄河，架子鼓上的黄河
笛子三支，小提琴一把
二胡三把，架子鼓的数量为一组
黄河水从笛孔里流出
黄河水在二胡的弦上、小提琴的弦上弯曲
奔腾，黄河水在架子鼓上飞溅
黄河岸边的阿哥、阿妹，他一句她一句
在南方小城的老年大学的排练厅里，银丝如卷
黄河在这里也还是带着它天生的野性
不肯倦于墙面暗红漆的剥落
2017.9.16
记事（196）
她在讲的时候，他还在低头看手机
这件凶杀案就发生在小县城
小县城就那么大，人也就那么几个
行凶的与被害的都认识。她在讲整个事件的
来龙去脉，一听就知道，大部分是道听途说
添油加醋。当然，也不是她加上去的
她也是去买菜时听她们说的。但
凶杀案是确实发生了的，因为高利贷
把一个老婆婆用菜刀砍死了
她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砍人的动作
就好像她亲眼所见似得
2017.9.21
记事（198）
我们把誓约用记号刻画在树上
（在树上，我们刻上名字）
我们把誓约写在墙壁上，门板上，写在
石头上，写在纸上，写在地上
写在只有我们俩才知道的秘密地方
我们约定信物，让它见证我们之间的
誓约，我们拉勾、大拇指与大拇指盖章
并誓言“一百年不许变”……都是游戏
我们这些誓约，都不是“盐约”
不是以她的名立的，是恶
2017.9.23
记事（201）
黑夜里她就会回来
这个我知道
这个只有我知道
礼节性的招呼都省略
她会找到她认为最舒适的位置
把自己安排好
他们开始交谈
或彼此沉默。
2017.9.26
记事（202）
走在他的人群里，他
一副饱学的样子。现在
他正在推销，说珍珠好
玛瑙不好，接着，他又对另一个人说
玛瑙好，珍珠不好。他的好与不好
不是取决于事物本身，而是取决于
他当时的兴致。他喜欢露珠
群峰、湖面、鸟鸣，嘴里常挂着
圆、意志、能量（这些他曾经是多么反对的）
他一直走在人群里，他过去了别人就说
他从没见过真正的珠宝
哪怕是小小的一颗
2017.9.27
记事（214）
他一直记得那张笑脸
那天抱着她在小区玩
在小区门口，做保洁的奶奶
拉着一辆装垃圾的板车，停在那里
她看着她，向她笑
她也笑了，她们是陌生的
“她在向着我笑呢”
这是人本性一种多么愉悦的表露
2017.10.9
记事（215）
在公园的石椅上
背后的白果树，一片叶子
落下来，刚好掉在他的鞋面上
一个秋天砸了下来
横在他面前
他弯腰拾起它
夹进手上的圣经里
2017.10.10
记事（220）
雨下在凌晨两点
下在小镇的铁皮屋顶上
每一声好像都不习惯
每一声都敲痛了小镇
这个寡言者
还有谁在失眠呢
雨声知道
雨声是全世界通用的语言
现在，他是一个质点
他把自己安置于世界任何角落
2017.10.15
记事（226）
他没睁开眼
醒来很久了
把黑挡在眼睑之外
半夜。他喜欢这时光
躺在床上
他把一个个词语拧出来
它们都长在黑的躯体上
词语空出的洞穴很快黑就填满
恢复原来模样
2017.10.21
记事（227）
他真能分得那么清楚
怎样是写自己的东西
怎样是写别人的东西
——他是一个作家
县里最著名的作家
他有一个很大协会会员的头衔
这些都是他自己在我们面前说的
他还说，有需要写什么东西（作品）的
赶紧找他，他现在有空闲时间，过几天
他又要闭关创作自己的东西（作品）
一个月里他经常闭关出关
大家都以认识这么著名的作家为荣
包括这里的官员
2017.10.22
记事（228）
有一棵草就会有一滴露
上天会眷顾。我深信这个道理
这是在最困难的时候
妈妈
告诉我们的
2017.10.23
记事（230）
他在习惯现在的生活
他们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老人、妇女们
在广场或公园里
他坐得离他们远些
他专注于逗他手上的小孩
他们奇怪于
像他这么年纪的男人
天天在带小孩
2017.10.25
记事（233）
公园里，树都穿上了白裤子
这几天天气晴好
落下来的叶子在草坪上
人行道上，干净
获得了一个体面的告别
我刚从老年大学那边过来
老年艺术团正在举办活动
排练生长于这片土地上的采茶戏
他们现在乐于此，我也被他们感染
2017.10.28
记事（336）
新闻说，5月6日
一位83岁母亲杀死了自己46岁的儿子
凶器有安眠药（60粒），棉垫，丝巾
她在警察那里自首：儿子大脑发育不良
及软骨症，不会说话，生活不能自理……
害怕自己先他离世，留下他在世上怎么活
只有母亲才能把这件事安排得这么温情自然
2017.10.31
记事（237）
这个秋天，母亲没有东西可晒
我不能想象母亲的失落
从我记事起，晒谷子
晒红薯干，晒木梓……
这是整个秋天的事
稻子前几年就不种了
红薯也是，田地荒芜
今年，我跟母亲说
木梓也不回来摘，没有时间
她假装没有听见
在故乡，没有了这些
几乎就是跟秋天断了联系
没有秋收可晒的母亲
不知道她是怎样熬过这个秋天的
2017.11.1
记事（238）
荷包蛋升起来了。
“荷包蛋”是儿子昨天的用法，
指的是早晨的太阳。
语言里的童真与技艺多么奇妙。
一早在105国道上，赶去坐车，
他又看到了荷包蛋，一半托在山尖
一半还藏在山后面。
刘义说：技艺与身体相连。
（是在说诗吗）
他用力踩着自行车，驱使它与身体，
速度、力度、姿势，达到契合，
身体与自行车就保持了平衡，
并且飞快前进。
2017.11.2
记事（239）
那个年轻人站在大松树下
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他的穿着与村子里的不同
突然，他跪在大松树下
那时，母亲也是这样
在每月的农历初一、十五
2017.11.3
记事（240）
她不怎么读书
只读圣经
另一位朋友说
她在金融单位上班
后来，她自己偶然透露
她把书桌安放在医院的一角
在医院里写诗
陪护重症的亲人
对一个诗人来说
只有在诗里
她的面目才清晰
2017.11.4
记事（242）
真的没有什么可说
一经说出
就成了道听途说
但是，有一句还是要说的
——谢谢大家
这关乎做人
2017.11.6
记事（244）
他们说，你不能与他相见
他们说，你不能与他说话
昨晚，又看见他了
只是没能与他说话
我放学回来
他在田里干活
他像没看见我似的
一般的相见场面都是他在干活
我从外面回到家里
我们相互都不说话
我们对这样早已习惯
他们总是告诫说
梦到死去的人，不祥
与死去的人在梦里说话，不祥
2017.11.8
记事（247）
她怎么这么喜欢在他们中间
在公园的广场上，或老龄大学门口
看他们跳广场舞，玩柔力球，打太极拳（剑）
他们或拉二胡，吹笛子，排练地方戏曲
小品。她看着他们傻傻地笑，或
在他爸爸怀里扭几下。有时也会看着老龄大学
屋顶飞檐上的水泥塑的小动物笑
一切都那么有趣，在她眼里
这个六个多月的孩子
我们还不懂得她的快乐
2017.11.11
记事（253）
不记得。实在想不起来
当时就有预感
（之前有过几次这样的事）
特意在心里默背了几遍
醒来后，还是没能想起她
（这种忘记是多么有必要）
只记得好像有一句：
“她抖动长长的水袖……”
2017.11.17
记事（258）
“小雪小落，大雪大落”
今日小雪
今日一过，就会有降雪了
还有“不降雪不过年”
这么多年了，都没见到雪了
她躲在灰蒙蒙后面
儿子说，等他长大了
还不降雪，他就生二个女儿
大的叫大雪
小的叫小雪
2017.11.22
记事（259）
他们在争论谁写的好
这能比吗，一个是写新闻稿件
一个是写文学作品。但他（作家）
就喜欢与写新闻稿件的比
说他们写的是如何如何不好
而自己写的是如何有创造性
（他的大作经常在当地的党报副刊刊登
这是多么好的成绩。）
他们都有同样的优点
他们都是喜欢歌颂的人
2017.11.23
记事（264）
幻听？劈木声一声声传来
像一个人的脚步，踏在深夜
空无的星空下。大概一年前
他也听到过。斧刃劈向古老的松木
邦邦响，他感觉斧刃越来越近
刺入了他的肉，砍在了他的骨头上
自己就要被做成一座琴架
2017.11.28
记事（268）
他们散在草地上
那么瘦小，沉默
像一个个得道高僧
2017.12.2
记事（269）
他很紧张
他说，一紧张就想
吐
在去的路上
他这样说
现在要去的地方
应该不会带来紧张
——图书馆的阅览室
但他说他很紧张
那里有一万头安静的豹子
他说
2017.12.3
记事（274）
第一行种上各色的树，有樟树
柳树……
在树下种上各种花，这是第二行
第三行留给中间的空地
他们在那里挖了一个大的人工湖
第四行是湖边的望湖亭
第五行是公园广场
第六行是广场上的行人
坐在花坛边的，打太极的，玩柔力球的……
第七行给我自己，每天我差不多都会穿过公园
第八行给我初中的班主任
今天我又遇到了他，牵着他的狗
第九行写第十行的事
最后那行我让它空着
留白
2017.12.8
记事（279）
去的目的地已经去过几次
寻着记忆里的路一路前行
岔路，停下来回想一下
选择正确的那条继续往山里走
我们欣赏着大山层林里的红叶
藤蔓，路边的小花，还有躺在溪水里
安然若定的石头。我们也谈论着本地
官场的变化，及由此带来的小道消息
十二点半到达了那里，大家都暂时放下
此行的主要目的，惊叹那里的原生态风景
纷纷掏出手机来分享，突然发现那里没有信号
失望出现在脸上。回来后
又很少有人提起那里的景色
只说一路上的艰辛劳累
2017.12.13
记事（285）
出门前，又读背了几遍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确认自己真的能一字不差
背出那二十四个字后
他才放心地出门上街
他必须为在路上遇上上面来的检查人员
而做好准备。假如他们拦下他
让他背诵呢。在之前的电视里
有过很多这样的镜头
就跟问你幸福吗一样正经
2017.12.19
记事（288）
我的那些老朋友
我必须在你们的称呼前面
加一个“新”字前缀
一夜间
我们就迈进了新时代
没办法
必须那样
2017.12.22
记事（293）
妻子又在数落他打牌
还好被旁边的几个婆婆劝住
她边骂边离开。而他
又继续玩他的牌。她们劝她
都一把年纪，他打牌只是消磨时间
又不是大赌。她一听，气又来了
我一看见打牌火就来了
几十万的家产都赌掉了
年轻时没有一分钱着家
都在外面花掉了
她现在不是厌恶他打牌
她是在恨自己
恨自己怎么就把一生托付给一个这样的男人
在他身上耗掉了自己宝贵的一生
2017.12.27
记事（299）
他听到了几声
猫头鹰的叫声
（他记得一般都是三声）
时远时近
就像在窗外
又像在老屋后山的松林
这是童年听到的
通过曲径
回到中年的夜晚
它在提醒
当有幸获得某种垂怜
就不要辜负它的给予
2018.1.2
记事（300）
少年人一个个说出了自己
父母亲的去处
一个的吸毒，死了
一个的吸鸦片，还在
坐牢
一个的死了
一个的死了
一个的还是死了
他们说不出原因
懂事前他们就死了
在镜头前
说着说着就流下了泪
这是拍摄者希望达到的
这样很容易把观众带入
然后又让他们说自己的理想
最后他们唱歌
唱带我到山顶
他们都笑了
在歌声里
他们又回到了
无忧无虑的孩子
2018.1.3
记事（304）
天气预报说要下雪了
想起二十五年前的那场雪
那时还在镇上读初中
大雪停课，他步行二十多里山路回家
纷纷扬扬的雪花
在给山河缝制新装
走到半路，大姐来接他
穿着红色的袄子
明天她就要当新娘
大家都在家里忙
只有她才有空闲
2018.1.7
记事（311）
转过身，看清楚她的年龄
——五十多岁。从她的时髦的背影
多么像三十岁。她来送他
他们眼睛里拥有的温柔
像正在热恋的年轻人
2018.1.14
记事（321）
在公园老年大学廊道的长椅上，他
躺在那上面，嘴角的笑意
被斜漏下来的阳光点亮
像个富有的国王
旁边堆着一堆的蛇皮袋
都装得鼓鼓的，这些可都是他的宝贝
他把它们从垃圾桶里翻捡出来
它们都是我们扔弃的
他又把它们丢在那里
随便拎着二个就走了
看起来他不会再回到那里
2018.1.24
记事（324）
睡前读一首诗，而他
必须在睡觉前写一首诗
从而完成今天的计划——
这是之前早就定好的计划
他回想了一天的事情
“深夜的树冠像一片沼泽”
深夜还没有到，还有三、四个小时
他还有足够的时间
他想起白天空隙里读到的一首诗
他们一个个到来
先期到来的已经在喝茶了
二个正在上楼梯
还有一个正在跨进院门
——那扇沉重的铁门
那个年轻人站在二楼看着他们
那些还在路上的
他们正在到来
那是中午的事了
再往前，他应该就在车上
从县城往乡下赶
昨晚接到电话
上面又要来检查
是的，上面来检查
2018.1.27
记事（340）
大猩猩妈妈带着她的宝宝，电视里
她像我们人类一样在干活
拿锤子往木板上钉钉子
推船下水，抱起小猩猩
上船，坐到船头，用手划水……
她做得像我们人类一样完美
“她胸前的乳房也像妈妈的一样”
不知谁说了一声
2018.2.12
记事（347）
“你是这个捡？还是这个检？”
他把40元的礼金放到我面前
一张20元的纸币，一张10元的纸币
还有二张5元的。对于我问他的那个问题
他显然没有准备，之前可能没有人
问过他那个问题，他也从来没有去注意自己名字中
到底是哪个字。他不好意思地说
——随便你写哪个字。旁边同来喝喜酒的说：
是提手旁的捡。现在
我写下他的名字——朱捡妹
2018.2.19
记事（354）
表演吧
观众都是你们自己选的
他们多么合格
他们从不会“添乱”
不会“反对”
舞台上表演的多么精彩
他们配合的就多么天衣无缝
舞台上
他在一件一件
撕掉
最后的遮羞布也不要了
观众由衷地发出赞叹
——他多么像那个皇帝
你猜
几天后他们的新闻通稿会怎么写
2018.2.26
叶小青：江西遂川人。男，70后，诗歌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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