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土司

　　云南南部的芒市是傣族人聚集之地，从明代正统年间一直到1955年，都由方姓土司统治。土司相当于印度的大君，卡塔尔的埃米尔，欧洲中世纪的领主，在自己的领地上拥有绝对的权力。而方土司一家都是汉族人，来自江西。明朝年间因为平乱有功，留在芒市取代原先叛乱的土司，受封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早先我写过一篇文章《第二名》，内容是介绍湖南“黎氏八骏”中的黎锦扬先生和他的传奇人生，讲述他如何从湘潭乡下的小村走出来，最后成为美国的畅销书作家，作品甚至在百老汇上演，在好莱坞拍成电影。在黎锦扬先生的早期人生经历中，就有一段是在芒市。当时抗日战争爆发，黎锦扬先生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毕业之后鬼使神差一般应聘，成为芒市方土司的秘书。这一段神奇的经历，被他写成英文小说《天之一方》。

　　在我发布《第二名》两年之后，一位读者找到我，发来一份黎锦扬先生的个人回忆录《跃登百老汇》，里面有关于芒市经历的详尽描述。

　　根据黎锦扬先生叙述，当时的芒市是一个迷人的边陲小城，有平整的土地和平整的稻田，风光如画。清晨和上午这里会升起白色的雾气，当地人认为那就是致人死地的瘴气，因此会避在家中，等到中午雾气消散之后才会出门，所以人们都显得很懒散。其实没有什么瘴气，让人得病的是蚊子传播的疟疾。

　　方土司过去更是以懒散出名。不过，当黎锦扬抵达时他已经四十多岁，经过朋友劝说之后戒掉了鸦片烟，却从此精神大振，完全变了个人。先是娶了个比自己年轻一半岁数的英缅混血二太太（中文名方爱德），然后从上海请来一位殷姓工程师，在芒市修建第一座西式建筑---爱妲别墅，给他的缅甸二太太。后来又开办新光饭店，创立当地免费小学，在学校教授英文、数学。平常没有事，就开着他的红色别克车，带着缅甸太太在芒市兜风。总之，方土司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芒市的现代化建设，要把这个古老的边陲小城变成“摩登城市”，所以他要一名英文秘书。

　　在黎锦扬笔下，方土司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其中有一个故事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第一个故事说黎锦扬先生去到芒市，先是住在土司衙门里，两餐都在衙门食堂解决。在吃了半年的牛撒撇、酸笋鱼、菌子炒竹笋等等当地土菜之后，终于崩溃了。他向土司申请，希望搬出去单独住，这样他好自己开火做饭。就这样，他就搬到旅舍，在房间里自己点煤油炉烧饭，菜式都是他湖南湘潭老家的土菜，而且是只有农夫和下人才会吃的“苦力菜”。

　　有一天，他正在做砂锅鱼头豆腐，这时候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打开门，外面站着西装革履的方土司。土司进来问：你在干什么？土司又问：你在做什么菜？土司继续问：你是不是放了很多辣椒和大蒜？土司感叹：每天我让司机开车经过这里时都要尽量慢一点，因为实在是太香了，开慢一点我好多闻一闻。

　　即便黎锦扬再怎么年轻，再怎么不懂事，这时候也听懂了方土司的意思，连忙邀请方土司一起进餐。毕竟是单身汉生活，黎锦扬很难为情地拿出长短粗细不一的筷子，没想到方土司眼前一亮，感叹说：我贵为土司，以前吃饭都得用象牙筷子，又滑又重，但是却不能用竹筷木筷。等到我娶了二太太，她又要逼迫我顿顿吃西餐，只能用刀叉，连象牙筷子都没有了。

　　吃了第一口，方土司又感慨：自从我娶了二太太，她和我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不允许吃大蒜，说是讨厌那种味道。可是，没有大蒜和辣椒，饭菜哪里会有什么滋味？很快，方土司吃完了一整碗饭，又添了一点，把最后一点鱼汤都浇上去，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向后一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再一次感叹说：如果吃饭的时候没有大蒜，吃饱了饭不能舒舒服服打个饱嗝，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从此，方土司就经常跑去找黎锦扬蹭饭，每次都要求放更多的大蒜。黎锦扬表示，如果土司阁下那么喜欢吃这些湘潭“苦力菜”，他可以去衙门伙房里直接做，这样土司也方便一些。方土司突然变色，非常严肃地告诉他说：永远，永远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你是我的英文秘书，不是个厨子。如果当地人看到你在做菜，那么不出一晚上，整个芒市都会在传言，说是你遭到了土司的惩罚，被贬为一名厨子，以后当地人就不再会尊敬你了。做菜这件事，只在这间屋子里，只在你我之间。

　　一段时间之后，方土司突然不再造访。黎锦扬觉得奇怪，就去找方土司询问。方土司一脸愁苦，询问这个年轻的大学生：你说，这些个摩登女郎整天都在想什么？我二太太突然不理我了，说什么都不回应。我想尽办法，但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黎锦扬回答不上来，且让土司自己头疼去。不过，从此方土司又开始蹭饭，两个人在小房间里嘬着牙花，抽着冷气，吃那些火辣滚烫的湘潭土菜，聊天争辩，不再是土司和秘书之间的关系，而是两个躲在房间里的贪吃鬼。

　　有一天，两个人正在开开心心吃饭，突然门被撞开，冲进来的是怒气冲冲的二太太，进来就开始喊：人呢？人在哪里？那个乡下女人在哪里？说着就在小房间里翻找，柜子里，床下，到处都找了一遍。土司问她在干什么，二太太揪住黎锦扬，逼问人在哪里？黎锦扬不明所以，反复说房间里就只有土司和自己两个人。方土司最后忍不住了，反问二太太：你看看桌子上有几双筷子？哪里有什么其他人？

　　这时候二太太突然大笑了起来，解释说前段时间她总是在土司身上闻到大蒜的味道，就怀疑有人给他烧土菜吃。然后她听到集市上的当地人传言，土司整天去旅舍里厮混。于是，她就得出结论：方土司在外面有了女人，那个女人整天给他做当地菜吃，所以今天跑来抓奸。等看到方土司和黎锦扬躲在那么狭小的房间里做饭，只是为了吃口大蒜，她又宽宏大量地表示，以后她不再介意土司吃大蒜。

　　突如其来的风暴过去，方土司终于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方土司对黎锦扬又发表了一番感慨：原来，要让摩登女人妒忌吃醋，这才是获得甜蜜爱情的不二法门啊。

　　这是一个湖南人写的云南人的故事，出于对湖南人写故事的审慎态度，我去找了一下史料。发现了以下事实：

　　---黎锦扬先生文中的方土司其实不是土司，具体的身份是土司代办。当年幼的正印土司尚不能履行自己的职责，会由他的叔父暂时摄政。方土司的真名叫叫方克光，是芒市末代土司方御龙的三叔，人称“三代办”。

　　---方克光还有个弟弟，叫方克胜，同样也是土司代办，人称“四代办”。两位代办为了争夺权力，展开了漫长的斗争。包括不局限于武力冲突，向中央政府呈报边疆方略等手段。最后是因为日本帝国军队入侵，方家人才重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日军侵华期间，方克光接受维持会伪职，继续管理芒市地方，但是又在暗中支持抗日抵抗力量，给予武器和粮饷上的支持。

　　---1947年，在权力斗争中为方克胜所败，方克光流亡缅甸，成为了成功的生意人，在木材厂和宝石生意上收获颇丰。1950年，受邀回到国内，并且出席周年国庆观礼。1953年逝世。

　　---方克光的二太太方爱德1949年后进入云南民族大学学习，毕业后成为一名编辑。

　　---1955年，随着土地改革，土司制度宣告终结。

　　历史上的方克光和黎锦扬先生笔下的“方土司”完全不是一个人，或者可以这么说，黎锦扬先生看到的是土司代办的另一面。只有在方克光告诫黎锦扬守住做菜的秘密时，在这种闲笔里才能瞥见他身上引而不发的峥嵘，而不再是那个优哉游哉的时髦闲散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