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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库1202的读后感10篇

2022-04-07 03:35:06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读库1202的读后感10篇

  《读库1202》是一本由张立宪著作,新星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30.00元,页数:316,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读库1202》读后感(一):小九是极好的

  就评论这一篇吧,如此身份有适逢乱世,居然能如鱼得水,在局子里都能混的风生水起,着实不是一般人。蹲了几十年大狱应该一切都能看开了,可又能为了家人一个说法又偷渡到了台湾,大半生都吃了牢饭,但是还能如小强般活着,而且活出了精彩活的还蛮快乐,为九爷豁达的人生态度干杯!

  《读库1202》读后感(二):主要是喜欢《小九》

  在《小九》之前,我从没读过类似视角的文章,看完冲击很大。它提供了一种对于那段历史的另外一种阐释,而且是完全个人化的阐释,篇幅虽短,也没有《巨流河》那么大的人物和地理跨度,但纯度很高。

  这么多年来一直看读库,所以对它的要求其实不是很高,每本书里有一两篇让人印象深刻的,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本当中,那篇师徒对话我也非常之喜欢,可爱的文章,可爱的老僧,鲜活的藏族文化啊,如珠如玉。

  《读库1202》读后感(三):舒坦!

  读库,2个月来一本,一本如能省着看,可以看7天。也就是说,一年中我有40多天,9成把握心旷神怡,呵呵呵呵!

  最后一篇《辰年记忆》看完,倒是有个联想,明年的1302就该出巳年记忆了,该说到1989年了。

  我记得是去年开始吧,读库的选题越来越多地触及到政治,这也算是时代的注脚,到时候了。

  只是不知道,谈论1989,明年到时候了吗?

  收回思绪,万般惆怅地收起这一册看完了的读库,走到书架边,琢磨怎么办呢。。。

  《读库1202》读后感(四):舒坦!

  读库,2个月来一本,一本如能省着看,可以看7天。也就是说,一年中我有40多天,9成把握心旷神怡,呵呵呵呵!

  最后一篇《辰年记忆》看完,倒是有个联想,明年的1302就该出巳年记忆了,该说到1989年了。

  我记得是去年开始吧,读库的选题越来越多地触及到政治,这也算是时代的注脚,到时候了。

  只是不知道,谈论1989,明年到时候了吗?

  收回思绪,万般惆怅地收起这一册看完了的读库,走到书架边,琢磨怎么办呢。。。

  《读库1202》读后感(五):读"小九"

  原来地主可以是好人;原来解放后地主不一定遭殃 ;原来那个年代大多数的知识份子不是被整死就是坐了牢;原来解放初期某党还比较斯文;原来文化人都在监狱里。

  很久没有读过这样让人觉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又唏嘘不已的文章了。真应该拍成电影,比那些假大空又不知所云的电影强多了。

  这个"小九"真是个人物,虽然没读什么书,但这种野路子却上了丰富的人生课堂。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怕死,真是一个好少年。吃了那么多苦还不改初衷,两次入台又回大陆,还有什么比这更跌宕起伏的人生?

  了解历史应该多一种思维,而且历史本来离我们也不远。

  《读库1202》读后感(六):流水行云│事关《读库1202》

  “《人民日报》的报道说,由于反复地学,反复地用,毛主席的一些话,便在廖初江的脑子里慢慢地扎下了根。有时碰到一些问题,能立刻想起毛主席的教导。”《辰年记忆》转述的这句话,表明自觉刻意的习惯必会成为自然。其实体制化更多的时候犹如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廖初江”,却浑然不觉。

  就像我,阅读《小九》的过程中,总是担心其触及出版审查的底线,致使“0603事件”再次出现,乃至这一辑成为绝唱,而对于江湖气十足的主人公,为其福贵般的遭遇叹惋之外,也难免以意识形态之秤衡量其作为。小九无疑是另一种体制化的牺牲品,注定两头不落好,他不明白,政治只有利害而无情感。由是观之,当年预审员义正词严的话,永远不会再给对手树碑立传云云,显然也是皮相之论。

  阅毕张梅的《家师逸事(续)》,又找出《读库0606》,温习前篇,间接受教,愉悦不已。修习佛法的三代人,承传有序,皆以浅白的言语,表述深妙的义理。“开阔平整的大道上,马儿不妨疾驰;路经崎岖不平之地,当需小心缓行。”师公此言,实乃行事指南,当不限于运动频仍时代。索家老师“正知正念”之说,直达本源,确为最贵重的礼物。前篇续篇两相对照,可见作者修为的精进,师生互动时,她输出信息的数量与质量日渐提升,其识见多能引人共鸣,转引几条:

  武侠、水浒、三国,说起来,讴歌的都是反政府武装。也许我们只是想与众不同,或者一厢情愿地以为,行为上的叛逆,可以代替独立思考的能力。

  一涉及民族问题,最没法理性对待,汉人还不是一样,前两年一会儿反日,一会儿反法,游行,砸街边别人的日产轿车,抵制去家乐福买东西。如果那车是自己的,还下得去手吗?再有,那些所谓日系车大部分是在中国组装的。家乐福货架上的商品百分之九十九国产,产权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属于国内企业,还没提附近居民采购的不便利。抵制半天,倒霉的尽是自家人。这些洋把式,和咱们藏民拆路拔树,没什么本质区别。

  师父是麝鹿,徒弟是猎手,舌头上的甜言蜜语是绳索圈套,猎手接近猎物,抛出绳索,俘获后取走麝香,再抛弃麝鹿。这个比喻不仅适用于出世间法,俗世利益扎堆的地方,这样的猎人也不难找。

  《读库1202》读后感(七):【一些摘录】

  那是2003年仲秋的一个午后,我在报社的办公室,忽然接到个陌生的电话。嗓门儿特大:"喂,张记者,你好!"我问:"哪位?"他说:"我知道你是谁,但你肯定不知道我是谁!"我纳闷儿的工夫,电话里又说:"你还记得宜兰吗?罗东镇沧前街一百一十三号?"

  quot;什么?"我难以置信,不禁追问,"您是谁?"

  听上去,是个中年的声音,京腔。并不等我多想,他直截了当地说:"小峰向我说起你。我叫钮益惠,今年六十八,前不久刚从台湾宜兰靖庐放回来,我的牌号是5106。这是我第二次'偷渡'台湾了,我有事跟你说,你想听听吗?"

  我放松下来,甚至顿感亲切。曾经是在2000年5月到来年1月,因为参加一次和平主题的民间航海,我被扣在台湾宜兰的"大陆地区人民处理中心",一共二百四十八天。在那里与数百个大陆客成为患难之交,其中就包括叫小峰的弟兄,他在里面做"公差",暗地里帮了我们不少。

  我忙问:"咱们怎么见面?"他家住京城东南五环的大羊坊,离我们这儿不近,但他说:"我熟,北京咱哪儿不熟啊,你等着吧,我马上找你去。"

  因为莫名的急切,我看了表,正好四十分钟后,楼下大厅保安来了电话,说有人找。一出电梯,看过去,先是望到一个高大魁梧的背影,寸头,休闲装束,旅游鞋,背的双肩包,看上去四十来岁。待此人转过身来,看到了鬓边的白发和脸上的沧桑。无须介绍,他大步跨过来,一双粗硬的手握住了我。仍然难以相信,他会有六十八岁了。

  据我所知,一个时期以来私渡台湾的大陆客,多以福建等省的打工仔为主,也有部分其它原因入台的女青年。而面前这位六十八岁的北京大爷,因为什么想起来要"偷渡"台湾,而且还是两次呢?那么,他的人生命运究竟跟海峡对面有着什么样的不解之缘?

  房间里很安静,我们对坐在落地窗前,楼下的三环路上倒是车流如织,而窗户隔音,外面的都市好像渐渐远离,渐渐模糊。我们就一直聊到天黑得都看不大清对方的脸,只剩下那些故事在眼前缓缓地清晰起来。

  大力:小九

  插画Christopher Golebiowski

  一、我们家

  我这个人,从小用我们村儿那些人的话说:聪明透顶,坏事儿一学就会,就是不学好。我是1935年阴历正月二十二生人,上面四个姐、一个哥。按钮家同辈儿排行,我数老九,都叫我"小九"。再到许多年以后,就成了九爷。

  因为我是老小,吃奶吃到四岁多,我都记事儿了。后来我妈还喂我,我往我妈奶头上抹红辣椒,这一下儿自己断了奶。我妈疼我,最听我话,除了我爸别人谁也不敢管我。要叫我说,母爱是天底下最糊涂的爱,不管怎么样都疼你。我母亲钮张氏,传统的家庭妇女,得我的时候她四十岁了,那时候得子是宝贝。但是我妈为我受了一辈子的罪。

  我们老家在通县南边张家湾儿的垛子村。我家祖传中医,我爷爷是远近有名的中医,我父亲这辈儿应该学医,可他没学成。赶上乱世,孙中山闹革命那会儿,我父亲到广东参加过国民革命军,具体干什么咱不知道,那时候还没我呢。再往后他回来了。到日本人来的时候,我们家就甭说了,麻烦大啦。

  姓钮的在当地是大户,但不算地主,我父亲弟兄七个,应该说是殷实人家,周围的人都知道。我父亲钮永绪,话不多,在外面没有不说他好的,但在家我特怕他。在家他绝对是说了算,说一不二,大事儿他全拿主意。他也勤勤着哪,家里什么农活都做。我们都到城里住的时候,他一个人还留在垛子农村,忙家里地里的活。那时候我父亲给我和我哥一人盖了一个院子,每个院子十八间房。我们有房子住,家里挺好的。

  我爷爷作为一个有威信的中医大夫,治好过邻村儿一个地主的绝症,那人要送我们家一所房子,我爷爷没要,说我们有房住。后来那人就在我们村儿建了座庙,里面的器物上都刻了我爷的名字:钮建昆。我爷在那一带确实威信特高,有一年做寿,我六叔钮六给办的,流水席少说也吃了几百桌,你算算来了多少人。说明这事儿就办大了去了。

  我们这钮姓,你也知道,本来是满族的。但从我爷开始就不认自己是满族,因为太没出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那些人从一生下来就有口粮,成天就是进茶馆,玩儿鸟,玩儿鹦鹉,我爷看不上。

  我六叔,人称"垛子钮六",在通县称得上一霸,而且还霸得厉害。他不是去抢,而主要是保着最大的地主张八爷。钮六最狂的时候,手下两千多条枪,连机关枪都有,鬼子来了都没轻易碰他。

  说起我们垛子村儿的那个大地主,他排行老八,我就知道人家都叫他"张八爷"。他家有六座大院儿,村儿中心两座,东南西北各一座,雇了七十来个长工。到收粮的季节,他家收粮的"天囤"搭得比大树还高,能有现在的高压线塔那么高,出了通县县城还离二十多里地就能瞧见。光打这天囤,工程就大了,那时候没有卷扬机,一百六十斤一麻袋粮食全靠扛上去。日本人为什么都没从他这儿拿走粮食,我六叔钮六带人给保着哪。

  但是这个地主有一样,他做得特善良,村儿里没有一个说他坏的。本村儿谁家要是死了人,只要到他那儿磕个头,就给一口棺材、二斗小米。一到冬季,他就在村儿里发一百套棉衣;还开粥场,叫伙计们架起大锅施粥,附近各村儿的穷人都能来喝一冬的粥。

  我们村儿,还有附近村儿的人都说这个地主好。他骑毛驴儿出来的时候,见着谁都下来,见着穷鬼也不例外。张八爷这个人很有脑子,头土改前的三年,他就开始卖地,派出去好几个账房先生,把地都卖了,把东西都派发了。然后他拍屁股走人,进城去了,再没露面。据说到共产党进来的时候,他家把这些财富都交公了。所以土改呀,斗地主、镇反,都没挨着事儿。但是后来,直到"文革"那阵儿,才有人又想起来,揭发张八家可是个大地主。八爷早死了,把他孙子由城里揪回来,拉回垛子村批斗,也没少折腾。

  我这一辈儿的大哥钮益山、二哥钮益林,都跟着六叔钮六干。有一回他们经过北平哈德门外的火神庙,就是现在的崇文门外幸福大街,看见警察楼子里打人,打得很惨,他们看不过去,进去把伪警察收拾一顿,下手重,出人命了。正闹着呢,日本宪兵赶来,钮益山、钮益林都被日本人抓走,毙了。

  日本人最想抓我六叔,钮六这么厉害,日本人能不办他吗?宪兵队请我爷爷去,我爷去了好吃好喝好招待,没什么事儿回来了,想让他劝降钮六。过俩月,又通知叫我爷去宪兵队,大伙儿都劝他别去了。结果他说是祸躲不过,不去不行,去了没准儿还有个回旋余地,又去了,就再没回来,连尸首也没见着。

  我们钮家跟日本人结了仇,钮六还能被劝降吗?绝没可能了。本来我家祖传中医的,到这会儿早已经玩儿枪杆子了。后来日本人动了心眼儿,从关外东北把收服的一个团的土匪拉过来,钮六不服软,一直打,给围在了蒋辛庄。如果他往东南跑多半就跑了,结果他往垛子这边跑,也就是往西北方向跑,赶上刮大风,顶风,跑不了多远。人都跑散了,最后退到垛子村北边的沙土岗子上。知道钮六在上面哪,日本人传出命令非要逮活的。钮六的两把盒子枪剩下最后的子弹,给自己了。日本人叫人把他抬到村子里,照了张相,好好埋了。

  想当初,抗日的队伍要是收编了钮六这伙人,那我六叔不也是个老革命了,至少也和《独立大队》演的差不多吧,怎么着也应该是另一种命运了。日本人曾经在当地收编了一个治安团,团长叫王孟海,开始是派他来打我六叔,叫我六叔的人给打跑了。后来他带队伍去投了八路。到1949年,这王孟海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警卫员来垛子村了,专门来家看我父亲,还挺念旧的。人家这时候已经当上了解放军的团政委,也是来给咱们看看吧。我六叔当初要是也投了共产党,那就不止是个团政委的事儿了。

  再说我亲哥,钮益培,钮家同辈儿排行老三,叫他三哥。他有文化,上的育英中学,好像是在保定上的陆军学校,长得挺帅。听说他参加过抗日的徐州会战,也叫台儿庄战役吧。后来他到了重庆,日本人一投降,他由重庆飞回北平,属于接收的,做了第五补给区的副官。华北好些部队的后勤物资都在他们那儿领,他要是上哪个军需库房去走走,马上就给他送东西,你想想哪个仓库能没有搞鬼的?再后来,他还做了参谋总长陈诚北平公馆的副官。那公馆就在王府大街东厂胡同里面的太平胡同,我哥带我进去过。他经常能开车回家,所以那会儿我就坐过小卧车,我知道汽车有"道奇"、"雪佛兰"。那阵儿满北平也见不着几辆小卧车。

  这时候我们家早搬到哈德门内,东单牌楼北的新开路胡同戊字四十一号了。我们那座大院儿听说以前是日本人住的,里面停三辆大马车没问题,大门一开就能进去汽车。一排五间大北房,屋有多大?每间屋里能摆四张麻将桌。我记得冬天大洋铁炉子就有三个,多大?有半人多高,反正添一次煤就是二百斤。我们家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生活够阔。跟我们南边隔一条道的那座大院,围墙又高又结实,就是警备副司令家的宅子。

  垛子村和大羊坊都有钮家的人,我们城里的家就等于是这俩村儿亲戚的公馆,他们从乡下进城,都来我们家,管吃管住。他们赶着铁轱辘的大马车来,按规定不让进哈德门,就是现在的崇文门,因为哈德门外都是土路,哈德门内才是柏油路。我哥叫俩当兵的去接,当兵的一坐在车上,没有不让进的。

  在我们垛子,都说我哥好。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总抓壮丁当兵,谁家摊上派兵了,拿出十五石玉米才能免。村儿里人到家来找,求我哥,只要沾上点儿亲的,我哥就说:"得了,给领身儿军装去吧。"他们那儿有个汽车队,队长跟我哥好,他一百二十号人有几十号是吃空饷的,平时不用来,上面长官大点名查名额的时候你得来一下,到时候转一圈儿就不用当兵了。有的在自家地里干活都穿一身军装,穿军装谁还抓你壮丁啊。——要这么说,国民党军队根本就没有八百万。

  二、我

  你要说我,那就别提了。从小不学好,好事儿甭让我学,坏事儿一瞧准会,一瞧就上瘾。那时候我们家已经在北平城里住了,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爱上学,净逃学,早上背书包出去,根本就没去学校,跑街上去了。

  东单牌楼的西南角,现在的体育场那边,过去是一大片空地,叫东大地。美军的兵营在东交民巷,他们就到这片空地操练,我也跑那儿看,因为他们练得特别整齐,所以好多人都喜欢跑去看。后来"沈崇事件"就发生在那儿。到共产党围困北平城的时候,外面的机场失守不能用了,东单这片空地就当成临时机场。飞机在这儿起飞肯定够危险的,那也没办法,城里再找不出这么大的空地了。最后国民党的不少高官和将领就是从这儿跑的。

  太庙和中山公园前面各有很大的三座门,路上通有轨电车。那时候天安门城楼上什么也没有,谁的像也没挂,大门都不关,城楼随便上,我还跑到天安门城楼上掏过麻雀哪。日本人占领的时候,中南海是开放的,可以在里面的湖上租船划船玩儿,我常去,用不着大人带。后来跟租船的混熟了,我划船都能不花钱。有时候我也跑到离家不远的南岗子天主教堂里面,找洋姑奶奶(外国修女)玩儿去,那些洋姑奶奶对我们小孩儿可好了。

  那会儿我看的电影特多,我特迷电影。我们家不是挨着大华电影院嘛,当时大华、大观楼、新新,这些电影院在北平算最高级的,我就相当于是在大华电影院长大的。北平警备司令部在外交部街,离我们很近,我哥有个朋友是里边的,所以我家也总有送来的"慰劳票"。电影院、戏院不是都得有当兵的把守嘛,给电影院派几个宪兵去坐着,到时候就上赶着送票来。他们别人没工夫看,都是我拿了去看。就算没票我也能进去,挨着电影院有墙有大树,我爬树从二楼的窗户就钻进去了,都坐满了我就坐过道的地上,什么好电影也不耽误看。

  演一部电影我进去就不出来,一场放完我还在里面藏着,下场接着看,多的时候,一部电影连看四场,就是看不烦看不腻。净看外国片儿了,像《一千零一夜》,我记得特别清楚,是美国的第一部七彩片儿。里边有水晶楼梯,从底下都能看到人的脚,女主人公每次出现都会换一身儿漂亮衣裳。

  放这部片子的时候,头一天夜里那些人就排长队等着买票。就是城外面仗打得凶,也没怎么影响北平城里这些人抢着看电影。还有《阿里巴巴四十大盗》、《月宫宝盒》、《龙宫宝盒》、《蝙蝠怪人》,多啦。现在你别看电影这么变着花儿地拍,也拍不出人家那个水平来。我看外国片都不用翻译,一部电影看好几遍,看得多了,就知道他们大概说什么。

  外国电影看了不少,中国电影我也差不多没漏,《十三号凶宅》、《青青河边草》、《一江春水向东流》、《松花江畔》……。还有《天字第一号》,是抗日间谍片儿,女明星欧阳莎菲演的军统女特务,在电影里边她去给日本司令官当太太,日军司令部一开会,就通过佣人借端茶倒水的机会把内容全窃听出去。最后胜利了,都欢呼庆祝,蒋委员长还嘉奖这个打入敌人内部,不但献出了自己,最后还献出了生命的女英雄。这片子我看了好几遍,从小就佩服做地下工作的特务。

  有一回我看电影过半夜十二点才回来,不敢叫门进屋,怕我父亲知道,就跳院墙,钻狗窝睡了一宿。清早四五点钟我妈起来了,问旁边屋里我嫂子:"小九回来了吗?"嫂子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在狗窝里都听见了,也不出声。

  不怕你笑话,你信吗?我九岁就逛窑子,十一岁就"打炮"。你说九岁懂什么,十一岁懂什么?嘿,我说的都是真的。九岁那年我逃学,逛到了瓷器口九道弯儿的妓院那条街,觉着怪新鲜的,就跑进去了。我四姐跟我一学校,她知道我逃学,回家告我妈了。那时候我们家是住在哈德门外,等我天黑回到家,一家人都在屋呢,我妈拿根棍儿站在门口台阶上说:"你给我跪下!"我跪在院里。

  我妈问我:"说吧,你今儿又跑哪儿去了?"

  我说:"逛窑子去啦!"大伙儿一听都乐了。我确实是"逛"了一回窑子,在里面东逛西看,也没人管我。

  我妈气得瞪眼问我:"你上哪儿逛窑子去了?"

  我说:"上九道弯儿。"

  大人在旁边故意逗我:"那你说说,你都瞧见什么了?"

  我说:"净瞧见大姑娘脱光屁股躺床上啦!"一院子人哄堂大笑,我爬起来就跑了。

  我说的这还是在日本占领的时候,北平的人都没有挣钱的路啊,一睁眼就想着这一天怎么填饱肚子。《骆驼祥子》里说拉洋车,人拉着跑的两轮儿车,可就是这拉洋车的能有多少呀?坐得起洋车的又能有多少人呢?那时候北平这南城的马路边经常有"倒卧",就是冻饿死的人,俗称"倒卧",一倒下就卧在那儿不起来了。大人一说,可别往那边儿去啊,地上又一"倒卧"。

  所以那些年在北平一条主要挣钱的活路,你想想是什么?没别的,就是女人卖娼。在南城,从天桥到前门,你由南向北走,全是一间一间的小屋,挂一门帘儿,晚上亮盏小红灯,这种的叫"明门子"。"暗门子"就更多了。由东到西呢,从哈德门外到宣武门外都有。站路边见到男人经过就往屋里拽,说身上就带五毛,五毛就五毛吧。全北平挨饿,百业都不行,好像主要就剩下"窑子"这一种买卖了。

  再说我十一岁"打炮",那是怎么回事?我们胡同有个人家,房东在家开赌场的,他设套,来赌的人净输,就他赢钱,都恨他。那时候来赌钱的都什么人,小偷、强盗、无业游民。赌棍输得生气了,结果把他那闺女给办了。我叫她姐,比我大两岁,十三岁。有一回她跟我说:"昨儿晚上那人把我拽过去,把那大家伙塞里了。"后来谁都玩儿她,家里人净忙着设套,顾不上管她,就算知道了可能也睁只眼闭只眼。

  那天,她招手叫我到屋里去,我说干嘛呀?她说:"唉,小九,你来!"我过去问:"什么事啊?"她悄悄说:"咱俩也玩儿那个。"我能听懂点儿,就说:"那有什么好玩儿的?"她说:"好玩儿着呢!"这么着,就在她屋里,我把我那小东西往里一搁,挺难受,怪疼的,不玩儿了。我还跟她说:"这有啥意思。"

  日本投降后,我们家来的那些当兵的去八大胡同逛妓院,我也跟着去看热闹。当兵的逛窑子不花钱,干什么都不花钱。一进门儿,老板娘就问:"来了您哪,您是找熟人儿啊,还是现挑呢?"说现选吧。老板娘就叫:"小翠儿,出来!"出来了,给倒杯茶,走一圈儿。当兵的没说话。又叫:"小红,出来!"也是添点儿茶,走一圈儿。当兵的说:"行,就小翠儿吧。"老板娘再叫:"小翠儿,接客!"领着到屋里去。

  办完了事儿,当兵的说扣子掉了,也不知道是真掉还是假掉了,小姐赶紧趴床上帮着找扣子。你知道我干什么呢?我就拿根棍儿在后面捅屁股,捅得小姐乱叫。我都坏透了。

  我不到八岁上学,到十三岁六年只混了个初小毕业证。就这么个证书也是用我的聪明得来的,考试全是抄别人的。到初小考高小的时候,换个学校,我知道自己考不上,就找了个六年级的女同学去替我考,当然我给她点儿好处。我平时给他们吃的,让他们上我们家来玩儿,他们都高兴着哪,所以帮我代考也没什么,再说也不用照片。结果你猜怎么着,二百来号人我考个第一,我根本就不想考这么好。

  上五年级我就成笑话了。高小第一天开学,我挺轻松地去上学。老师肯定发现了我考卷有毛病,第一个就问我:"你叫钮益惠吗?"我说:"我叫钮益惠啊。"他又问我:"你考个第一?"我说:"啊,是啊。"老师把我请到前面去了,我以为他要让同学都看看考第一的长什么模样,结果他翻开书拿给我说:"你把这个念一遍吧。"我说:"不念。"因为我肯定不会。老师生气了,他绝没想到我回答得这么干脆,他也干脆说:"滚蛋!"我回到座位上,估计他就不爱再理我了。没想到过一会儿他又指着我说:"来吧,我给你出一道算术题吧。"我看看确实是指着我,只好又到前面去。他在黑板上给我出了一道算术题:3斤6两减1斤8两,等于多少?

  底下的人都伸直脖子看着我在黑板上算哪,谁不想瞧笑话?我看这题好像不难,数都不大,算就算吧。3斤6两减1斤8两,6减8肯定不够了,对不对啊。我从前面借1位,16减8还剩8。这3斤借走1斤,还有2斤。减1斤,最后我得了个1斤8两。觉得没问题,幸亏这题还容易,撑死也就小学二年级的程度吧,答完了我挺高兴地站那儿。底下的人仍然伸直脖子看着我和老师,都挺安静,结果听见老师说:"得,你背书包家走吧,你永远也别来了。"底下的人轰的笑成一团。我挺犯懵,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心里觉得家走再不用来了也不赖。

  你知道这道算术题答得错在哪儿吗?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我们小时候就没有10两秤,都是16两,借1斤等于借过1斤6两。你说当时谁脑子能想到那儿去?我还在那儿犯愣呢,老师又说一遍:"你背书包家走吧,永远也别来了。"那时候师道尊严挺厉害,加上我被识破找人代考,不家走你说还能怎么办?就这么着,我五年级没上成。

  虽然我没好好上学,但从小上的是国民小学,唱的是三民主义国歌,背诵的是国父遗嘱,我还是个童子军队员。你听听,到现在我都能唱出《中国童子军之歌》——"中国童子军童子军,我们我们我们,是三民主义的少年兵;年纪虽小志气真,献此身献此心为人民……"

  你问了,上不成学回家不挨打挨骂呀?嘿,我妈最疼我,还觉得我受了委屈,对我说:"念不成就回家吧,赶明儿读私塾去吧。"哪个当妈的不觉得儿子好?我妈对我也抱着很大希望呢。花钱给我送补习班学英文,在那时候送小孩子学英文也够可以了,到现在我还能背出二十六个字母,不信我给你背背:A、B、C、D……。(二十六个字母不但一口气背出,而且感觉发音纯正。)

  我家离东安市场近,那儿有个很出名的"小蘑菇剧团",小蘑菇跟赵佩茹那比侯宝林厉害。后来为了积极表现,去慰问志愿军,小蘑菇死在朝鲜前线了。我妈当时就领我去看他们说相声,我挺喜欢,在旁边直乐,跟着模仿。人家就说,嘿,这孩子行,让师傅给这孩子收了学相声吧。我妈舍不得,要不然我没准儿早学出来了。可话说回来,那时候说相声的都是下九流。其实我上小学坐那儿,俩人就能来一段儿,能编能说,不怵场。我从小就爱说,耍贫嘴,但我妈不同意让我学相声,你听我妈怎么说,她一到家就说:"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让他说相声呢!"

  三、电 台

  我哥钮益培在南京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朋友,叫刘景惠,老家是黑龙江的,跑出来参加抗日。后来在上海当匪警,相当于现在的刑警、特警吧,实际上他也是"军统"的特务。我哥把他介绍给我三姐,所以我三姐夫是我哥给介绍的。我三姐谁见了都说是个美人,她去了趟上海,见了上海警察局"空中堡垒"的队长刘景惠,他就成了我三姐夫。上海被攻破前,他要跟着往台湾退。三姐夫去台湾的时候,我三姐正好带孩子回北京娘家,没跟过去。

  看着国民党不行了,我哥也把我嫂子和孩子留在北平,自己说先去南京瞧瞧,后来情况变化太快,他又跑到上海,打算和我三姐夫一道走。好像还是先到香港,又去了台湾。根本没来得及再回家说一声。

  1949年的时候,这一说就过去六十来年啦,当时我们家还住东单哪。10月1号新政权成立的时候,我们家里感觉气氛就不对了,反正都心里不痛快。都知道那个情况,这么些年打打打,共产党终于打下天下了,再怎么着,我们心里也不痛快。我们就觉着他们打天下蒙点子穷人行,管理国家那差远了,肯定长不了。就是北平叫他们占了也长不了,国民党早晚还得回来。

  我们全家从城里的大院子回到了老家通县张家湾垛子村。到1950年,我家在东单牌楼附近新开路胡同的房子因为算国民政府的财产,都没收了。

  还好,村儿里土改那阵子,虽然我父亲没在家,但他人缘儿不错,成分是按这时候家里有多少地定的,定了个贫农。村儿里定成分就按地说话,乡下最看重的就是地。因为我们家确实早搬城里了,在村儿里根本没留多少地。这么着,一给定贫农,我父亲就没遭遇什么事儿。至于儿子女婿在城里的情况,那时候与农村就像无关似的。不过在我们村儿你就是地主也不臭,我们村儿不许说地主不好,谁说地主不好在我们村儿通不过,没有一家没沾过地主家的福,所以要说地主不好在情理上站不住。包括对我们家,也都说是"钮善人"。

  这年三月,我哥钮益培跟我姐夫刘景惠忽然从外面回来了。

  我一看,他们都是做买卖的打扮。实际上我父亲知道,他们是从台湾派回来的。大人嘱咐我到外面不许说他们从哪儿回来了。我听他们在屋里悄悄跟我父亲说的时候带来了不少消息,听那意思好像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国军就要反攻大陆什么的。反正这时候我们净想好事了,把坏事就忘在脑后,起码是相信国民党得有回来的可能。要说我们还是太没政治头脑,我们的眼光差得太远了,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你说是不是?

  后来我听说,他们出发前,"军统"的毛人凤局长亲自在台北为他们摆了酒席。其中的一个组四个人,老牌儿特务秦应麟被任命为中校组长,蒋中正签发的委任书,这组里面就有我哥钮益培和我姐夫刘景惠。他们是从定海出发,在江苏的江阴偷偷登陆。(当时舟山群岛还在国民党军队手里。)

  这当中据说还有个故事。保密局局长毛人凤手下有个亲信秘书,也是办公室主任,叫潘其武,毛人凤死后就是他接的局长宝座。当时潘其武为了能接毛人凤的班,建议毛局长把秦应麟派回大陆。如果秦应麟这样经验丰富的骨干特工留在局里,有朝一日很可能与他潘其武一争高低。毛人凤也觉得这次任务事关保密局在大陆的成败,非秦应麟这样能干的人出马不行,而且按他以往的履历,对平津一带很熟悉,他的家人包括妻子也在北京。

  那天毛人凤找秦应麟布置任务,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更是特务的天职啊,秦应麟虽然有顾虑也只能服从,当然另一方面他也想回去看看太太。考虑到我哥钮益培和我姐夫刘景惠的家人也都在北京,就选派他俩还有保密局精通电台的孙毓清,四个人组成潜回大陆的行动组。同时局里指派潘其武在台北遥控这个组。

  据说出发前的小型酒席上,毛人凤指示,潜入大陆以后不要轻易行动,甚至可以视情况几年以后再启用电台,在这几年中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身份伪装好,备足经费,打好基础,做长期潜伏的打算。但实际上问题就出在这儿了。潘其武告诉秦应麟:"你们到北平后,由某某人从海南往北平运两车皮橡胶,你们接到之后以橡胶商的身份出现,这两车皮橡胶就作为解决你们的活动经费之用。"

  秦应麟化名胡振远。我哥化名齐北光,有齐心合力叫北平光复的意思吧。我姐夫化名叫彭振北,意思也差不多。毕竟他们都是在册的国民党军警特,不化名也不成。我哥和我三姐夫本来可能用不着非得冒这个险,我哥又曾经是在陈诚公馆做事的人,他更用不着冒这个险。他们要是不回大陆,后来什么事儿也没有。但是惦记家呀,父亲、母亲都在家,我哥绝对是个孝子。再说要不是我嫂子、我三姐都没跟着去台湾,我哥和我姐夫也不会这么积极潜回大陆,毕竟他们也想家来看看,也想媳妇想孩子。

  咱们说回来,偏偏不走运的是,本来安排好在岸上拿钱接应的人感觉大事不妙,卷着钱跑了。这个组的人一时抓瞎,为了方便行动,几个人分开走,大方向都是往北来,好不容易到了天津,之后又转到北京。根本就没有人按约定往北京发橡胶的货,他们没钱哪,寸步难行。

  权衡之下,主要也是从安全考虑,决定把电台安在我父亲在通县垛子村的家里,我哥一表示有这个意思,我父亲二话没说就为他们做准备。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后来急于架起电台往台湾发报,向局里报告实情。但是这个组的台湾联络人又是潘其武,他回电说:"我们尽快再派人把活动经费给你们送去。"

  嘿,就是这么一派人,招来了后面的大祸。

  我哥他们到了不久,外面又来人了,大人不能去接,我哥告诉我:"小九,明儿上午十点你去双桥火车站接个人。给你请的家庭老师,姓孙。"就这么一句,很简单。

  我特高兴,我就喜欢往外跑。第二天一清早,我赶了辆毛驴车奔北京东郊的双桥火车站。我兴奋,毛驴儿也跑得欢,没觉得多远就到了。车站很小,没什么人,一天也没几趟车。来车停站了,下来的人中间有一个,我一看准是他:二十来岁,穿灰长袍,戴黑礼帽,挺精神挺文气的,确实像个年轻的教书先生。我过去叫:"孙老师!"他很和蔼地说:"你是小九啊。"帮他把大行李抱到毛驴车上。正好是春天,小风吹着,沿着乡村大道,一路挺开心地说着话就回去了。家里已经把院子最里面西北角的一间房给他腾好了。

  我多机灵啊,大人不跟我多说,我也很快就能知道,孙先生名义上是我的家庭老师,实际上是派来的孙台长。他原来的本名叫孙玉文,做特务以后改名叫孙毓清。他在屋里架起了一套美制军用收发报电台,专门和台湾联系。我整天特愿意跟着他转,觉得可有事儿干了,而且肯定是大事儿。

  我们先得解决电的问题,乡下没电,怕引起注意,又不敢出去买电瓶和大电池,他就打算用手电筒的电池给电台供电。到处找能连接电池的东西,发现我们家有个红铜的大脸盆,孙台长觉得那个行,我就马上把它抱来。别说是家里人都在用的铜脸盆,只要孙台长觉得有用,再好的东西我也会马上抱来,谁也不会拦我。

  我和他把红铜脸盆剪成一片一片的,剪成的铜片长六公分、宽两公分,这么着把一箱子电池串联起来。天线也扯得老高,我登高爬低地帮着从房上架过去。村儿里人就是看见了也都不懂,顶多就知道那是矿石收音机的天线。发报的"滴滴答答"声音挺大,但是那阵儿到处都比较乱,加上把它安排在院子最犄角的屋里,所以也没人注意到我们家的情况。

  这部电台很笨重,每天孙台长都躲在屋里收发电报,很费电,我们进了好多手电筒的一号电池。联络的距离远,电池用一半儿就得换下来,要不然功率不够。为了作掩护,我们家在东单的市场摆了个摊儿,这样进货就不叫人怀疑了。还可以把那么老些用过一半儿的电池,当旧货给卖掉。

  因为孙台长是以家庭教师的身份住在我们钮家,所以他的安全就由我钮益惠负责。像你们听说的许多"红小鬼"一样,我这个"黑小鬼"就利用年纪小作掩护,开展"敌后斗争"。我是心甘情愿为他这个特务传递消息,整天忙前忙后,好多事也非得我办不可,我小孩子跑来跑去的没人注意。我心里想着,我们家这就是在"为国尽忠"的最前线哪。

  孙台长是挺精神挺聪明的一小伙子,还没结婚。反正他不是笨蛋。而且他这小伙子也挺能耐,在我们家什么都帮着干,我父母挺喜欢他,要再有个闺女就能许给他,那会儿我四个姐姐都出嫁了。我的任务就是一直保护他,帮他看风声听动静。我完全把他当大哥了,绝对的,我死都不能叫他死,就是这种精神。我听见我父兄他们好几次说起:"咱家的电台只要叫共产党一发现,咱们这些人就谁也别指望活。"

  我跟孙台长玩儿得特好。他英文好,会两手写字,游泳特棒。那会儿我们垛子村水坑多,有东坑、西坑、南坑、北坑,其中东坑水最深,浅的地方也有一米八,谁都不敢去东坑玩儿,他就专门在那儿游泳,教我游泳。那几个月我们俩每天除了弄电台,就是游泳去,玩儿去,他特高兴。虽然一看他就是从外面来的,但村儿里人没有一点怀疑,因为我们家条件挺好,给我请个家庭教师很正常。记得孙台长也跟我聊起过潘其武这个人,他说:"秦应麟可能是碍他的事,所以这次这么危险被派回来了。"

  孙台长的代号是"人之初,性本善",我帮着他译电,收发都有报文,我和他整天在家忙电报的事。但是我们译出来的也都是数字,别说我,连孙毓清恐怕也不知道具体内容是什么,是给谁收的报文就交给谁。我哥和我姐夫常住在北京城里,他们往返接送电文。三个月的时间,一共向台湾发报六十次,接收台湾来电一百次。这也是后来公审时宣布的罪状。

  我哥他们几个一人一本密码,给谁来的电文前面有个电头,一看就知道该给谁。据说发往台湾的电报台头都是"毛经理",要直接给毛人凤看。那边问什么情况,这边就想办法调查打探,然后答复过去。比如部队调动的消息,有什么攻打台湾或者抗美援朝的动向;党政军高干的情况,像他们的车牌、住处等等。

  做这种特别危险的事,我们家的人都尽量少跟亲戚朋友接触。我姨的孩子在前门东河沿儿开个货栈,我有时候进城上他那儿去,但是我们的这种事也不跟他讲,就是不想叫他们沾上。要是将来能成事,好了那都好说,危险的情况下尽可能少叫人知道,少一个知道,就少给一个人惹麻烦是不是。

  他们这个特派的情报组由台湾潜入进来的时候,不是拿钱的人跑了吗,说要给弄的经费也没带过来,吃住和其它费用全是我们家管着,家里还有点家底儿和存粮,我父亲特有心,都能给安排好。当时组长秦应麟一感动,还打了张"欠条",对我父亲说:"到时候一旦咱们成事了,让上面给您家送十两黄金来。"我父亲在乎黄金吗,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四、案 发

  三个月后,有一天,我在院子外面望风,就见有四个干部模样的人打我家门前经过,其中一个还停下来,一边往院儿里看,一边笑着问我:"小鬼,村公所在哪儿?"村公所就在明面儿上,谁能不知道啊。他们一走过去,我赶紧跑回家,告诉孙台长快躲躲,我叫他先到村南头路那边的庄稼地里等我消息。跟他说:"赶紧出村儿!我不叫,你就在别出来!"

  在这之前,我们刚收到过组长秦应麟的信,上面就一句话:"生意没法做了,赶紧收摊吧。"我父亲一看,脸上就严肃了,知道要有麻烦,已经让我们有所准备,把天线什么的全收了,还在灶房烧了不少材料。

  那天没过多大工夫,我在大门外看见又来了一些人,到我家门口问问话,我还用好奇的样子问他们干什么,他们态度挺和气,说是来调查受灾情况的。

  天黑以后,哗哗地全来的,都是带长枪短枪的。这回一点儿不含糊,到门口也没问话就进来了,马上进各屋搜,见人就看起来。我在院儿里,有个干部模样的专门盯着我,我就往后面走,回头看他也跟着,手握着腰上的枪。最里面是我二奶奶住的屋,我叫了声"二奶奶",撩帘儿进去了。这个人没跟进来,就站在门外。我二奶奶在屋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我已经上炕,从后窗户跳出去,翻后墙跑了。

  一出村又发现了干部,还听见枪响。我马上钻进玉米地,孙台长正蹲在里面观察呢,我叫上他接着跑。他身上还带着证件和英文的密码本,我们赶紧找地方埋起来。

  在门口跟我的那个干部肯定发现不对了,他们都往地里追,但那时候地里的玉米长得老高了,钻进去谁也找不到。听见他们又打枪又喊话,我道儿熟,我们猫着腰早跑了。

  嘿,这晚上这一走,我就是整整三十三年再没回成家啊。

  其实这个时候,我哥我姐夫和组长秦应麟他们全都已经在天津和北京落网了,只是我们还不知道。把我们家的房子都扒了也没找到电台,可以说来了那么些人扑了个空。不是说吗,我父亲最有心了,他就防着有这一天,早就想好了怎么藏电台。一见苗头不对,他把电台转移走了,藏到离我们几百米我叔家一间破屋的草垛里。我父亲没在家,我也带着孙台长跑了,那些人很生气,连我嫂子、我姐,这些家里的女眷全都没放过,先抓走再说,就剩下我妈老太太和两个幼儿没给带走。眼瞅着要家破人亡,我妈服毒了,但睁眼一看那俩小的怎么办哪,钮家不是绝户了吗?她又赶紧把毒给吐出来了。

  本来,我带孙台长逃出垛子村到了北京城就算完成任务,我父亲事先也跟我交代过:"小九儿,如果有事,你把他由垛子带到北京就行了。自己过一阵子看看再回来。"那个晚上我带着孙台长往东南跑下去,可是北京在我们村儿的西北,我要给他们造成假象,以为我们没上北京,往天津方向跑了。那一夜我俩兜了一大圈儿,顺着庄稼地先往垛子东南跑,再绕到垛子北面,经过大地村、蒋辛庄、双桥、三间房,跑了有四十里路,最后到朝阳门外。

  我们俩这一跑,整个就布下天罗地网了。由公安部坐镇,在北京、天津、河北三地紧急通缉,说跑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儿,带着特务电台台长跑了。

  孙台长老家是山东烟台的,他在青岛上的高中,毕业后被选派去美国专门受情报训练二年,回到台湾。路上他对我说:"小九,咱们会成功脱险的,我带你回台湾。到时候我还回局里上班,你呢就上学去。咱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也是担心我害怕,想安慰我。

  我问他:"咱们怎么能回台湾呢?"他说:"我是山东人,现在连大别山里都有我们的游击队,在海上经常有台湾来的军舰和大船,咱们只要到了山东,一到海边就能有办法了。然后我带你回台湾。"

  我们虽然没吃没喝,但信心还挺足,他们那么些人来抓,不是也没抓住我们。我担心我哥我姐夫他们不能及时脱险,可是我们也不能给他们送信儿去了。我还想着那些人不能把我父母亲他们怎么样,毕竟他们都不是特务。

  我们明白火车站不能去,公安肯定设卡盘查,所以经过双桥火车站都没停。我们就往朝阳门外的长途汽车站去,应该就在现在的东大桥,那里有去济南的班车。我看过好些电影里的情节,我比他这个特务还鬼,这时候我出主意说:"咱俩要分开二十几步走,你能看见我就行。"因为一小孩儿带着一大人,让人一眼就能认出。到了车站,每天有一趟往济南的,我们一想也不能坐同一班车,就决定第一天我先走,试试风头,他再坐下一班。

  那你问了,我为什么非要一直跟着他,带着他?让他自己走不就完了吗?因为在北京这边是我负责的,我地面儿熟。我就觉着要能带他跑出去,太光荣了。我十五岁就这么能干,感到特骄傲,一点儿都没想到怕死。我死心塌地,我想着要"为国尽忠",反正从小在家庭就受的这种影响。你又问了,假如那天晚上我要是自己跑,结果会怎么样?假如那样,公安就不见得非抓我这么个孩子了,你说是不是。当然我连想都不会那么想。

  这么着,我先上了长途班车。到车开的时候,我往里面走,身后有人叫:"小九儿!"我一回头,干了!那你有什么办法,这是本能。再加上我已经跑了一整夜,很挂相啦。

  那人说:"你就是垛子钮小九吧?"是个便衣,模样挺随和。

  这会儿我倒横起来:"是又怎么样?!"

  他说:"我们就找你哪!"

  我说:"找怎么了?"我知道抓到就是个死。

  他抓住我肩膀问:"你说说,你把那个孙毓清弄哪儿去了?"

  我说:"谁叫孙毓清啊?"

  他笑了:"嘿呦,你连孙毓清都不知道?"我一拧脖子不回答。

  又上来几个便衣,跟司机说一声,让调转方向,一车的人都给拉到公安局去了。那时候经常抓坏人,车上的群众对于抓坏人也没怨言。这趟车别去济南了,往城里开,都回公安局,公安局是在前门东。一车的人跟着我倒霉,全得拉过去。挨个查,但是查不到啊,绝对没有他。就我一人儿心里明白,做梦也别想在这车上找到他,因为他根本就没上车。

  把这车上的人查了好几遍,车里的上上下下也搜遍了,没找到孙毓清,只能找我要孙毓清了。就回过头来专门关一屋里审我,对我说:"小九啊,你还小不懂事,只要交待孙毓清去哪儿了,我们保证你没事,你们家人也都没事。你父亲、你哥、你姐姐、姐夫,我们都可以考虑宽大处理……"

  我一听,就明白我们家人全都被抓了。但是你知道我当时说什么?我说:"你们小看我了。我从干这件事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只要叫你们发现,我们谁也活不了。叫我出卖孙大哥,你们那叫瞎想。我说出了他在哪儿,你们就放我父亲、哥哥、姐姐、姐夫,那全是骗人的话。我还等着他有一天替我们全家报仇哪!"

  他们听了很不高兴,但还得接着审。审我比审谁都重要呀,肯定我知道他孙毓清在哪儿呢。可是死活我都不说,我就认定我十五岁能"为国尽忠"是最大的光荣。我说:"你们甭给我说这么些了,你们肯定要杀我。你们再说什么,我都知道犯了死罪。你们甭打算从我嘴里知道什么。"

  他们又劝了我半天,我还是说:"我才不信呢!我就是告诉你们了,也非死不可,我们家人也非死不可。"最后公安人员说:"这个小家伙比谁都反动!"这也是我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后来被判重刑的原因,用他们共产党干部的话说:"放谁也不能放这个钮益惠!"

  我知道,那阵儿镇反,凡是有点事儿的就毙了。天天毙人,北京、天津的报上天天登好多枪毙的公告。不信你去找出当年的《天津日报》、《北京日报》看看,甭算全中国别处的,就这俩地方每天毙多少人?真了不得。确实,国共双方互相都是红了眼地杀啊。

  我们正是犯在了"镇反"的风口浪尖儿上。而且像刘胡兰、赵一曼什么的,我都听说过,我心想我比这些共产党的人还坚强。他们连着审了我好几天,我就这态度:"甭问了。指着从我嘴里找出什么,不可能。"因为我相信说不说都一样,说也得死,不说也是死,甭糊弄我。那时候共产党刚得天下,很注意形象,公安还不兴打人,不兴上刑逼供,他们好几个人在那儿转磨、尥蹦儿,拿我没办法,干着急。

  审我的时候,是公安二处在东城沙滩北边的一座大宅子,可能也是没收国民党大官儿的。他们没别的好办法了,还把我弄到卫生间里,那时候大概这种高级的卫生间特别少,押我到抽水马桶跟前,指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装不知道。他就说:"告诉你,这是绞人的机器!不信你听着啊——"哗一开水箱,"你听见没有?"我显得挺害怕。他说:"你坐上去!"我说不敢,他说:"叫你坐这儿你就坐!不老实马上给你开机子!"我坐上去。我心说了,我还不知道这是拉大便的呀。

  又押我到大澡盆旁边,对我说:"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我还摇头。又说:"这是给你灌水的!你看看——"一开水龙头,嗬,水还真挺冲。把冷热水全打开,冒着水汽儿。指指那玻璃墙说:"告诉你,这里边哪儿都有电!"他们还以为我是一农村孩子,拿我当垛子乡下抓来的傻小子了,哪知道我什么没见过啊!

  我家住东单,我从小就往公馆跑,里面什么没有啊,就这抽水马桶、大澡盆什么的早见过了。所以他们这么吓唬我,我全明白,我也不言声儿。

  打小我跟警备司令部耿副司令的小儿子一起玩儿,这孩子身边总跟着一个勤务兵。我万没想到,在公安二处这儿碰上这个勤务兵了!呦,我一看,这不是他嘛?他穿上了一身儿共产党公安的服装在里边呢。正好打一照面,他也没法不认出我来。预审我们那地方的人应该都是很可靠的,我也不知道他这算怎么回事。如果警备副司令的勤务兵都是共产党的卧底,你想想当时国民党的北平城还怎么守?

  趁没人或者送饭的时候他还问过我:"你怎么了?"我说:"特务电台在我们家给抓住了。"他说:"那倒大霉了,这事儿可轻不了。"别人不知道他认识我。给我送的饭都是由外面买回来的烧饼、包子什么的,吃得不错。后来只要一押解我出去提审,我就以为这是要枪毙,要活埋了。我想我十几岁就"为国尽忠"了,感到挺英雄。

  说起来我跟耿副司令的孩子玩儿的时候,还闹过一出笑话。当时北平街上有出殡的,要找小男孩儿背鼓,唉,就把我们俩给拉去了。我们俩穿上那白衣服背了鼓,挺卖劲儿地敲着走在出殡的队伍里。结果那孩子他妈,也就是那个副司令的太太回来一听说,赶紧叫人找去,派勤务兵马上找过来,一眼瞧见我们在那儿起劲儿地敲鼓哪,进队伍里就把我们俩给拽出来了。

  那出殡队伍管事的还不识趣儿,跑过来一连声地问:"哎,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当兵的说:"什么怎么回事!你他妈长眼没有!"啪就给那管事的一嘴巴,"***,这就算没找你的事,还敢叫这孩子背鼓了!"管事的捂着脸,他就知道这小孩儿在路边一叫就来,哪儿想到这臭孩子是警备副司令家的公子呀。

  扯远了,咱们回过头来再说说抓孙毓清的事。朝阳门外东大桥的那个长途汽车站,每天发往济南的班车不是就一趟嘛,结果还是在车上把孙台长抓到了。要叫我说,那时候的特务和公安都够笨的,简直笨死了,哪像现在电视里演的那样。

  到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电台怎么暴露的,是台湾派人来送钱,一个叫王永祥的香港商人,带着汇票到天津锅店街的老太和药铺交接。我们的人去领钱的时候就被盯上了,也等你把钱领走,然后再跟踪抓捕,一网打尽。这个王永祥,我想也有可能是共产党打入国民党的情报员,因为他一到天津,我们全组就都完了。要真是这样的话,潘其武可真是达到了借刀杀人的目的。

  我跟你讲,我们家成这个样,最主要的是我父兄都抱着一个观点:"忠臣不保二主"。我们家倒霉就倒霉在这六个字上了,到死都抱着这个观点。我父亲虽然不怎么说话,但认准的事绝对谁也改变不了。所以抓到我父亲以后,说他最顽固,审都没审,就地正法。

  我父亲和我哥最瞧不起"墙头草"。我们钮家有这样的,我六叔,钮六,一条好汉,可他儿子,我叫五哥,就是这样的。他当过日本人的差,投过八路,吃不了苦,又找到我哥当国军;眼看国军不行了,再投奔解放军,后来被派去当了志愿军。结果在朝鲜战场被俘,又自愿去了台湾。

  他本来在北京有个媳妇,志愿军部队以为他牺牲了,他媳妇还一直享受了几十年的烈属待遇,挺光荣的,但是也没办法再嫁。结果,那年开通回乡探亲,五哥突然又从台湾回大陆来了,要说最难受的是他在北京的媳妇了。他留在大陆的女儿也是一直没嫁。我发现这位五哥还是那么胆小,什么话都不敢跟我们多说。

  五、执 行

  其实我们早晚是跑不了。共产党的天下,你弄个电台在那儿整天嘀嘀嗒嗒发报收报的,早晚得出事。没判的时候,对这一案的人分别预审了几个月,我先是关在天津公安局二处的看守所,后来在天津的沈阳道,又关在新华北路五十二号,这些地方在国民党时期就是关人的。到我们去的时候,里面关的全是效忠国民党的政治犯。

  最早抓到的犯人先送到天津的茶淀劳改农场去,这地方以前是日本人关中国人的。有个"新生人员"大队,结了案的人暂时搁在"新生"大队,说让他们"新生"去,意思是有希望重新做人。在里边让学习材料,那上面说的都是国民党"军统"怎么杀共产党的。我记得说山西应县围城的时候,里面关着四十一个共产党的地下党,城破之前,把这四十一个都杀了。材料上说全国好多这样的地方,一围城,里面关的就全杀了。

  这时候,我们一起关的都是国民党的人,政治犯。1950年国庆节我记得清楚,因为给吃了鱼、月饼、梨。在里面每过一个阶段结一批案,挨个叫出去说:"你现在结案了。"你得说:"感谢新政府!"然后问你:"你对自己所干的那些坏事还有什么认识吗?新政府已经给你重生的机会了,你对今后有什么想法?现在还有什么要求吗?"

  有的人回答:"得了,我前半辈子扔了,我危害人民,只要共产党给我一个做人的机会,我一定将功赎罪,好好地争取重新做人。"是不是,一般的都这么说,在里面关这些天也都是这么教育的。

  可是也有人呢,心里明白你再怎么要求,顶个屁用。就这么回答:"我这一生也就结了,我别的要求没有了,就是我死后,请在我的坟上插个牌子:忠实的国民党的儿子。"回去以后同监的问:"都问什么了,你怎么说的?"这人就回答:"别的都没说,就是我死后给我坟上插个牌子就得了。"

  后来其他人也跟着学,这么回答的人就多了,预审员就在大会上拍着桌子训话:"你看看你们,啊,就问问你们有什么要求吗,不老实说,还什么'坟前立个牌子'。还想立碑吗?我告诉你们,死了这条心吧!今天,我在这里宣布:在中国的土地上,永远也不会再给你们国民党的树碑立传了!"

  到"镇反"开始的时候,那个"新生人员"大队里国民党的人,都由茶淀拉出去了,拉一拨毙一拨,差不多全给毙了。就知道那些日子,天天从"新生"大队往外拉人,头天拉过来,第二天毙。你知道怎么枪毙吗?头天晚上过来了,问一声:"你叫什么名字?"回答叫什么。说:"行了,回去吧。"第二天,人就拉出去毙了。哪用得着什么审判过程啊。

  我们全组预审完了以后,送到军管会的军法处临判的时候,把我们同案的这几个人带到这边的看守所,临时放到一个屋里,自抓到以后就这么一次。这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不怕你们串供,因为不会留着你们了。预审的时间很长,几个月,是要从这些人嘴里掏出更多的东西;到送去判的时候,该毙就毙了。

  那天是1951年1月11号,很冷。我们都没睡觉,一整夜我们说了很多事情。尤其是他们情报组的几个成员,自抓到以后头一次见面,而且关在一起,都在抓紧说他们的事,对情况。实话说,虽然心里很难受,但从态度上还都想做个有骨气的人。因为我才十五岁,他们估计不杀的可能只有我,组长秦应麟眼睛红红的,走到跟前紧抓住我的手说:"小九,你最小,将来就你可能回到台湾。万一有一天你真回去了,一定要去局里把我所说的这一切都跟他们说清。你一定要替我们问一问:这个王永祥到底是谁给咱们派来送钱的?这不是要咱们的命吗?!"到死他们也闹不清,这个王永祥到底是被共产党给策反了呢,还是他本身就是个共产党的情报员?所以不甘心哪。

  我哥钮益培知道要到绝地了,他说:"到时候都多喝点儿水啊,痛痛快快的!"意思是痛痛快快地多喊几声口号。但实际上,枪毙的时候就不叫你喊口号,都拿铁丝把嘴给勒上了。我哥至死也不悲观,给我的感觉是,他认为这么死光荣,死得值。

  毙我哥他们那天,1951年1月26号,一清早起来就不开门、不放茅、不倒尿了。完啦,就知道今天要拉出去人了,里头特紧张,不知道叫到谁。这时候我哥和我隔一个牢房,两个屋中间用一盏灯,上面挖个洞。每个牢房十几个人,我听见我哥在那边冲我说:"九儿益惠啊,我今儿个就走了。"他这句话里有很多的意思,起码包括"家里的一切就托付给你了"。我答应了一声:"唉。"再说不出别的。我虽然小,也全明白国共之间是怎么回事,知道这个谁也挡不住。就听见哗啦哗啦地开门往外带人。谁都不言声了。

  我们这屋里,有一个犯的是造谣罪,具体造的什么谣咱们不知道,反正是反共的谣吧。外头一喊人出去,他当时就尿了裤子。这都是不由自主的。后来还是把他拉出去了,造谣也是死罪。

  在最里面那个铺上的,是个国防部二厅的上校专员,叫关健平,三十多岁。预审那会儿我们就关在一起,我叫他大哥,他叫我小弟,我们俩关系挺好。他躺在铺上,已经病几个月了,骨瘦如柴呀,整天就喝点儿稀粥,一直半死不活地躺在角落里。

  往外拉人的时候,有个反革命集团案,已经叫出去仨人,还有一个同案的在我们这屋,就听见过来要开我们这门了,那人"蹦蹬"跳下地,抱拳屈膝对我们说:"哥儿们弟兄,我再有十八年又成一好汉了!今儿个我这就先走一步啦!"结果你猜这么着,外面进来提人的根本就没正眼看他,把他推一边,大声叫的是:"关健平!"嘿,关健平腾地就坐起来,躺好几个月没起炕,就这一声叫,他腾地就起来了,那股劲儿嘿,都不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大劲儿。

  看守要提他出去,他说:"请等一下,我穿上衣服行吗?"看守说:"行,你快穿!"关健平拿出个包,全是高级服装,有中山装,有西服,穿了这件穿那件,一件一件都套上。

  这边叫了人拉不出去,能行吗?外面堆了好些人,大概过来一个干部喊:"别让他穿啦!拉出去!"看守上去一拉,这关健平突然大叫:"我操***——"接着就喊口号:"国民政府万岁!打倒……"干部喊:"快把嘴给堵上!"看守赶紧掏出块手绢上去一边拽他,一边往嘴里塞。关健平吭哧一口就把他手给咬住了,这回喊的就是看守了,疼得哎呦哎呦大叫。我们通铺旁边的过道只有一人宽,别人想进去进不去,要帮忙帮不上,这被咬的还叫哪:"哎呦,咬住啦!咬住啦!"。

  这时候,我就看见从外面冲进来一个大块儿头,穿黄军装,大皮鞋,抬腿跳上铺,咚咚咚从我们眼前这一排铺上踏过去,跑到最里边,关健平还趴在铺下咬着看守的手哪,这大汉抬起大皮鞋,咔嚓一脚朝背上跺下去,关健平当时就不出声儿了。

  你想一个骨瘦如柴,一个足有二百来斤,这一大皮鞋下去,都用不着枪毙了,但还得拖出去执行。我们都在铺上坐着,都在瞪眼瞧着,我就挨着关健平的铺,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跟你说,我没受多大刺激,别看我不过十五岁,我当时觉得这就是英雄。

  1951年1月26号这天,我们那里一共拉出去了三十八个人,其中就有上校关健平。开上万人的公审大会,包括我们钮家亲属在内的情报组人员,在天津小王庄被军管会立即执行。第二天,这个消息在《天津日报》头版刊登。报上登的处决人名中没有上校关健平,他肯定是在没拉到刑场前就完全断气了。

  六、我们组

  甭管你信不信,我虽然小,但看了这些事情并不是受多大刺激,而是感觉他们这就叫英雄。我那时候就想过,要是有朝一日,我得到台湾去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们。

  那天把这些人拉走枪毙了以后,又来宣布我们都判了多少年刑。我们那一案,叫"保密局直属天津特别组"案,我们组也是在天津交接时破的案。组长秦应麟,三十六岁,判死刑,立即执行;他妻子卞书兰,帮助掩护,算同谋,判十五年;他内弟卞树堂,参与活动,无期徒刑;还有个叫李光琴的,属于有牵连,判十五年;电台台长孙毓清,二十四岁,判无期;我哥钮益培,二十七岁,骨干分子,死刑,立即执行;我三姐夫刘景惠,二十七岁,也是重要成员,死刑,立即执行。

  说起来,三哥跟三姐夫都曾经是抗日的中国军人,可是到这时候,抗日没过去几年,都得死在中国人的手底下了。

  我大姐夫梁锡增,是在东安市场吉祥戏院旁边的玉器行当副经理,生意人,我们这个组的人进城都到他那儿,他也没想着当特务,只不过叫他赶上了,把他牵连进去,给他定性是"联络站站长",判十五年;还有我堂兄钮益海,二十岁出头,他在大栅栏的三庆戏院小卖部当经理,实际上啥也不清楚,就因为跟我哥都走得近,判十五年;我,钮益惠,十五岁,倒是特别卖劲儿,本当死罪,念我未成年,判十年。从一抓到我那天起,我就认为是一个死字,我是一心准备当烈士的。

  孙毓清按说是要犯,没被判死刑,估计是有立功表现。可能是他精通电台和密码,留着有用。听说抓到他以后让他给台湾发电报了,就像之前"保密局北平特别行动组"破案以后,中共情报首脑李克农叫被捕的组长计兆祥往台湾发电报一样,让毛人凤的军情局特别没面子。不知道孙毓清发的电报都说了什么,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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