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 | 有扇 · 生魄
壹
初回柳城,正是处处浅抽碧玉芽的暖春,城中刚下了一晚春霖,空气中翩翩冉冉的都是泥土温柔的香。
温软的春景,楚九却无心细看,她压了压头上的斗笠,锐利的眸不停地搜索着周围。
忽的周围人流涌动,她以为追杀者又来了,猛地握紧短剑,手上的伤却让她有些颤抖。
她转头只见那些人围绕的地方坐着一个穿着鹅黄色大袍,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周围的人猛地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纷纷往她面前的锦袋子里扔着钱。
楚九是公认的笑面虎,绵里藏刀,心狠手辣。
但此刻她是真的笑不出来,眼力极好的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小姑娘袍上的喜鹊闹梅图。
“怎么又是她!”楚九暗骂一声,扭头就想走。
小姑娘一眼就看到了准备转身走的楚九,笑嘻嘻地跑过去献宝一般的把袋子送过去:“阿姐!阿闹赚了好多银子,第一次觉得这白花花的东西这般好看!”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幅天真的模样,她眸光一冷,飞快地把剑压在她的脖子上,冷声道:“再跟着我,死!”
说完一把扯过那袋银子,按捺住内心想要手舞足蹈的冲动,提着轻功如鸟一般一飞而起。
这银子是她欠自己的!今晚应该可以吃肉了。
贰
当年第一镖局楚家被灭门时,楚九正好躲过一劫,因为那时她爬狗洞到街上去闲逛。
当满载而归的时候,她抠着街头的歪脖树,看见自己生活了十八载的地方和家人随着青烟滚滚化成烟波。
她抱着歪脖树觉得自己脑子嗡嗡的响,眼睛就像被沙子迷了一般模模糊糊,终于支持不住从树上滑落跌在青石板上,摔得一声脆响。
她大哭一场,颤巍巍的从屁股底下摸出一把旧的泛黄的折扇。只一眼她就认出这是父亲最爱的一把,以前父亲常常在她练功不专心的时候拿它来打她手心。
如今父亲却再也回不来了,楚九眼含着泪,根本没来得及再哭一场,一群黑乌鸦似的杀手,手中冷冷的剑光如雨一般落下。
她此时手中只有一把破扇子,从小学艺还不精,楚九想,这次怕是能和家人团圆。
忽的她觉得自己的手不受控制一般的展开了那把泛黄的破扇子,刹时间飞沙走石,楚九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大梦。
梦醒时,地上蔓延的血比那楚宅升起的业火还要浓艳,楚九呆立在原地。看着身边那一群人的尸体,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把旧扇子。
扇面泛黄,描绘的是一幅残荷图。池中的荷花早已凋败,池子另一边画了一棵歪脖树。明明时节不对,树种不对,树脚竟然还冒出了一角梅花。
她隐隐记得父亲走镖,身上都带着这把扇子,无论多么艰险的镖,都能平安回来。
那时父亲只要一回来就把扇子用最好的香供起来。她问父亲这扇子为什么这么神奇,父亲摸着她的头道:“这是护佑我们武者的魂,叫做生魄。”
“如今,我就只有你了。”她合上扇面不敢再看下去,楚九抚扇痛哭。
后来楚九凭借这把神扇,独步江湖,心狠手辣,但却一直没有找到仇人。
叁
若不是有青梅竹马的青丘,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冷血下去。
青丘与她自小定亲,男俊女美也是一段好姻缘。
听说楚家被灭门,吓得青家老爷立刻毁了婚约,定了个爱收藏古物李姓官家的女儿。
听说那女儿精通鬼神之术,颇爱收集古玩,嘴里一直念念叨叨着生魄这一东西,说生魄是什么武者之魂,可保家护院。吓得青丘连夜爬墙出走,找到了已经杀人如麻的楚九。
那段似真似假的时光是最为温柔的,可没想到梦醒的这么快。那日他们携手在亭中漫步,饮酒对诗。
酒意正酣时楚九倚在青丘怀里展开了那面扇子,想和青丘一起取笑那牛头不对马嘴的画。
谁知她一见扇面竟然失声痛哭,那晶莹的泪珠一滴滴,滴在扇面上,渐渐洇透了扇面。
青丘在她打开扇面那一刻,吃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他看的分明,那扇面上歪脖树旁的梅花竟然像活的一般颤了一颤。
楚九最后一次睁眼见到青丘,是他抱着自己去了后山。
“青丘,你要干什么!”楚九看向深夜空幽幽得吓人的深渊,那就似一张饕餮之口,一坠绝无生还。
青丘似是没想到她醉得这么死,竟然能在被要抛下山崖那一刻清醒过来,死死拽着自己的袖子。
而楚九则趁青丘抢扇子那一刻摸到了头上的簪子,狠命地戳向他伸过来的手。青丘痛的吸了口冷气,狠狠扯下扇子来。
最后一刻,她看到青丘跪倒在崖边,捧着扇子,眸子里闪烁着狂热。
肆
她叫了一桌好菜,快要开动的时候,眼前又飘来一片花花乎乎的喜鹊闹梅图。
抬眼就看到一双灵动的大眼,阿闹蹦蹦跳跳地坐下,从大袖中倒出一串糖葫芦,一双银铃,一对糖人,一盒胭脂,以及大大小小的珠花簪钗。
阿闹献宝似的把一堆东西推到楚九面前,撑着肉嘟嘟的脸笑道:“阿姐阿姐,我又赚了钱嘻嘻嘻。”
她装作厌恶地皱眉:“这些怕是又是偷的吧!”
阿闹急得嗖一声站起来,胖手直摆:“不是不是,我这是在跟他们讲故事,然后他们给我的。”
楚九望向人来人往的大街没有说话,阿闹在一旁又喋喋不休地说着。
楚九不知这个看上去傻乎乎却讲的一手好故事的阿闹是从何地而来。那天自己从崖下醒来,就见她睡在自己肚子上直流口水。
那时阳光透过枝桠撒在阿闹脸上,楚九憋了半天才想到“粉雕玉琢”这个成语。
这姑娘长得粉雕玉琢穿的是上好绸衣,图案又这么精致,虽然有点旧,但就是一幅富家小姐的打扮。
她一脚踹醒她,就拖着剧痛的身体走开,走了半晌发觉身后有人,就看到阿闹揉着眼睛一副委屈样,声音软软糯糯地喊着阿姐。
楚九没有闲心跟她耗,提起轻功踏枝疾走了一阵,体力不支落了地,却又看见阿闹那一张委屈的脸。
吓得她以为鬼打墙,最后看到影子,楚九才靠着树放心地坐下来:“喂!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没有名字?”楚九看她傻乎乎的,烦躁地挠挠头:“我送你一个名字,看你这么烦人就叫阿闹了,好了好了快回家吧,别跟着我了!”
然而阿闹如她的名字一般,一直锲而不舍地跟着楚九。
楚九一面躲着青丘追杀,一面照顾着这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女娃娃,只感觉心力交瘁。
但阿闹还不知,整日蠢乎乎地逗楚九笑,饭量大还不知饱。
尽管如此楚九也不舍得买砒霜药死她,楚九看着吃得香喷喷的阿闹露出一个微笑。
真好最后还有人陪着自己。
楚九静静地看着眯着眼睛,边吃边笑的阿闹。
青丘是不会轻易罢休的,楚九阖眸皱眉,空气中似是飘荡着一股子淡淡的肃杀。
伍
眼前堆成山的食物正在迅速减少,阿闹眯着眼一脸幸福:“原来饭菜这么好吃,早知道以前就该吃饭,香一点都不好吃。”
楚九叹息一声,揪下身上的所有值钱的东西,扯下那半袋子银子和着桌上的东西全推到阿闹面前。
楚九摸摸阿闹的头道:“阿闹乖,拿着这些东西去隔壁当铺,当了!就有银子买东西吃了。”
阿闹眼睛亮了,高兴的抱着楚九亲了又亲,蹦蹦跳跳地出门了。
楚九看着她的背影,湿了眼眶。阿闹,我不管你是真傻假傻,也不管你跟着我有没有企图,但我却是不能害你。
谢谢你不辞辛劳地陪我走了这么远,我虽然想着赶你走,但却是早已把你当做最亲最亲的妹妹。那些银子不够你裹腹,你还得要讲故事为生,如今阿姐陪不了你了。
包厢的门窗忽的破开,无数黑衣蒙面人跃了进来,泛着蓝光的剑尖预示着淬毒的事实。
楚九摇头凄然一笑:“青丘,什么仇让你这么恨我!”
青丘从楼梯慢慢上来,神情优雅的就像翩翩公子,他闲闲地展开那泛黄的纸扇笑了:“今天你怕是活不了了!本来以为你们楚家灭门之后我就可以娶李家姑娘了,但谁知你没有死。”
楚九瞪着他,眸中迸出烈火,恨不得烧掉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禽兽:“那你之前来接近我,就是为了来抢我的扇子?”楚九渐渐平静下来,淡淡地看着眼前恶心的男人。
“要不然呐,我为什么会来接近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青丘掸掸袖子嚣张地大笑。
陆
古籍有载,生魄是一种守家护院的灵气,靠着名门世家的浩然之气而存活,所以又叫做武魂。是镇宅的良器,经常附着于不显眼的事物中。
原来,青丘早就钟情那喜欢收藏古物的李家姑娘,但惧于楚门镖局的江湖关系,悔婚这事迟迟不敢提。
后来楚家被寻仇灭门,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跟那李家姑娘在一起了,没想到她却翻看古籍迷上了生魄,偏要青丘帮她找。
青丘正愁眉不展之际,李家姑娘意外听说楚九靠一把扇子独步江湖,就一口咬定这把扇子就是“生魄”。
楚九笑的眼泪都掉了下来,原来一切的祸端都是因为认人不淑。
“那还等什么?杀了我吧,我如今没了所谓的生魄护体,杀我易如反掌!”楚九早已心如死灰,一心求死。
“哪有这么容易?”青丘大笑,一挥手,一个黑衣人拉着一脸茫然手里还拿着钱袋的阿闹过来。
阿闹一见楚九高兴的想跑过去,却被狠狠地摁住,她扬起钱袋高兴道:“阿姐,你看我换了这么多银子!”
楚九暗叫不好,厉声道:“你还想要什么?”
“想你们一起死!”青丘展开扇子一挥,却没有神力,就如平常扇子一样带来阵阵凉风。
青丘脸如菜色,楚九哈哈大笑:“果然狼心狗肺之人,扇子都不认你。”
青丘恼羞成怒,一把抓住阿闹,刀狠狠的架在阿闹脖子上:“快交出真扇子,要不我杀了她!”
楚九急的泪如雨下,她不能害死阿闹,但她的确不知道生魄是个什么东西,她丢掉了尊严一把跪下,求他放过阿闹。
就在此刻阿闹收了平时嬉笑,深深地看了一眼楚九,楚九只觉得右眼皮直跳,心乱如麻,暗道不好。
阿闹严肃的让楚九不认识,她轻轻道:“阿姐以后莫要哭了,我因阿姐一滴泪得道。愿以生魄之名来许一个让你永远开心的愿,阿姐可莫要让我伤心。”
刹那间狂风大作,楚九只觉得眼前红光迸发,阿闹软软糯糯地笑着,小脸渐渐变得模糊,只留下那件喜鹊闹梅大袍的淡黄在眼前。
楚九哭喊着过去想拉着她的小手,阿闹自从认识自己起就好喝好玩,如今被一堆坏人挟持她得多怕啊。
楚九伸出去的手却没有握住那个傻傻的姑娘。
她忽的手里一凉,一把泛黄的画着残荷图的折扇落在掌心,那池塘边的歪脖树挂了一滴滴艳红的血滴,就如一树梅花一般妖冶。
而那歪脖树角,偷偷伸出一支梅花,就如一个穿着喜鹊闹梅花纹的小姑娘藏在树后露出一点衣角一般。
楚九苦笑,原来阿闹,那是你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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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荹九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