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治巷的灭门案。
1,
荆老爷子本来在布治巷没房,有个商户欠他一笔钱还不上,把自己在布治巷的一块地做价送给他了。荆老爷子随口叫小儿子荆忠在那儿修建一幢五层楼房,用于出租。
荆方的老婆非常不满。荆忠和荆方是一对双胞胎,凭什么一块儿地随便就给了小叔子家?
荆方劝她:“布治巷,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给你你去住吗?”
“不去住可以收钱啊,从小到大,你爸妈都偏着他,还要偏到什么时候?”
荆老爷子偏心不是一天两天了。荆忠和荆方一生下来就不一样,弟弟又白又胖高,荆方又黑又瘦像个皱巴的猿猴。这种偏心奠定后就成魔咒,弟弟越发长势喜人,荆方则越来越遭嫌弃。小时候弟弟一个人欺负十个不在话下,荆方只能被十一个欺负——其中还有他弟。长大后弟弟考上名牌大学,到荆老爷子的企业里做事,呼风唤雨。荆方考不上大学,在车间干活还被人呼来喝去。
荆老爷子常感叹:我俩儿子咋不像一个妈养的。
的确不像一个妈养的。荆忠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瞧我儿子多厉害。”全是炫耀。到了荆方这儿,却永远是:“看看你弟,你能有他一半机灵我就知足了。”
从木讷、自卑、到顺从、麻木,荆方不想再挣扎。毕竟家大业大,荆老爷子牢牢握住实权,荆方有口饭吃混混余生就不错。可娶了老婆,老婆不甘心:“看你家有钱才嫁给你的,没想到你在家里是个窝囊废,地位连狗都不如。”
现在,不仅他弟欺负他,他弟的老婆还欺负他老婆,他弟的儿子花样翻新地欺负他儿子,然后他儿子和老婆都回来欺负他。
人生啊,已经退无可退。
2,
荆方虽然每天过得像死狗一样,但真的要死,他却惊了。
他一路恹恹地回家,想着怎么把这件事委婉地公布出来。院门口,他儿子和他弟的儿子蹲在那儿玩,他凑过去看。他儿子想要一个顶小的奥特曼,他弟的儿子紧紧攥在手心里不给,争了一会儿,他丢到屁股后面,然后伸出俩拳头:“你猜在哪只手里面,猜对了给你。”他故意把一只拳头拱得很大,荆方的儿子便指了那只手。小家伙把手一松:“没有,哈哈。”荆方儿子赶紧指另一只手,另一只手也打开:“也没有,哈哈。”荆方的儿子一头雾水,琢磨自己哪一步没长脑子,荆忠的儿子早已从屁股后面摸走玩具得意洋洋地玩儿去了。
荆方看着儿子呆头呆脑的样子,如同当年的自己,他忍不住批评:“你怎么这么蠢呢,连你弟都搞不赢。”说完忽然发现这口气真熟悉,自己不就听着这句话长大的吗。自己时日无多,而儿子正步他后尘,荆方心底发出一声嘶嚎。
晚上吃饭时,荆方把病情说出来。他尽量克制,说得不带感情色彩,但表达了希望父母能善待他孩子和妻子的愿望。全家人都放下筷子,大概有五分钟的悲痛,紧接着每个人心里都哗哗啦啦开始打算盘。
荆方的听力变得清奇,气数将尽,他竟然可以听到他们的想法。他努力从嗡嗡蝇蝇中分辨每个人的声音。
弟媳说,早就看你脸色不好,半死不活。癌症传染吗?不传染吧?算了算了我还是不吃了,赶紧把小宝领走。要死就快些死,家里少一个分财产的人。
弟弟说,有病怎么不早点去看,非要拖到快死才知道去医院,他就是这么蠢,无药可救。上海有家医院不错,我等下看看还有没有联系方式……这下又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治病,他的岗位怎么办?算了明天让小刘顶上。
他妈说,天哪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他爸说,痛,心痛。
他老婆说,不会吧,误诊吧,他可不能死啊,他死了公婆铁定得赶我走,给我钱吗,我住哪儿,我再嫁人好嫁吗?
他儿子说,刚才那奥特曼到底在弟弟哪只手里?
……
荆方闭了一下眼睛,先把饭碗推出去:“治也是活受罪,我不想治。”
除了孩子,大家开始发声:“胡扯,倾家荡产也得治。”
铁定的声音却盖不住他们内心的嘈杂。
3,
全家出动带荆方去另一家医院检查,拿到了一模一样的生命判决书。大家死心了。
两个人开始哭,他妈和他老婆。他妈哭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老婆哭她嫁到这个家里来以后,连夫妻俩名下共同的房产都没有。
孩子的目光落在一只甲壳虫上。“叭”一声,他把虫拍死,欣喜地叫道:“看!它的血是绿的!”
全家的思路被打断,忽然的安静叫人不知所措。阳光燥燥的,荆方觉得自己卑微得像那只甲壳虫。
到家后,院儿里有几个小孩在等荆忠的儿子玩儿。他年纪小小却是孩子王,附近的孩子都围着他转。他说他有辆大奔的玩具车,跟真的一样,门能打开,方向盘都能动。他咚咚咚跑进去拿,荆方的儿子也跟在后面,荆方亲眼看到弟弟的儿子操之过急将玩具车掉到地上,门摔掉了,他却哇哇大哭起来:“都怪我哥跟我抢!”
荆方的儿子说:“我都没碰到你。”
“就是你就是你!”
荆老爷子烦得不行:“算啦算啦,明天再让你爸给你买一辆。”
荆忠老婆说,这是买车的时候汽车店送的展品,一比一做的,外面买不到。
荆方的儿子说:“我也想要。”
荆忠的儿子说:“那你得让你爸去买车。买车人家就送。”
买车用的是荆老爷子的钱,他很恼火,将几个小孩都轰出了院子。
荆方的恼恨又加一层。弟弟有房子,有地位,有车,大家还得全部装傻不能说破。
4,
夜深,荆忠出去应酬,他老婆带孩子回娘家去了。
荆方的老婆坐在床边儿哭。
她知道,要想再嫁,必须要留下孩子,不再嫁,荆方一走她更活得像个鳖,在家里大气不敢出。
她的哭声揪着荆方的心,坐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到父母房间去讨东西。
“爸,你们在湖边有一套别墅,在布治巷还有一幢私房……”
荆老爷子披衣而起:“别墅是我跟你妈准备养老的,布治巷的房子,可以分给你们兄弟俩。”
“就那一幢房子,怎么分?”荆方心有不满,就算湖边那幢不能分,家里现在住着的这一幢不能参与瓜分吗?都什么时候了,老爷子还紧紧握着他的钱和权力,明明是认为对他太好将来荆忠不给他养老,明明是把他的老婆和儿子都当成外人。
荆老爷子回答前面的话:“房子量尺寸,一人两层半。”
荆方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私房不能买卖,划到荆方老婆名下,她只有一半,这辈子都只能留在荆家照顾大宝,价值利用完要万一老人身体还好,直接将其扫地出门。
他也只能说好。一个顺从惯了的中年人除了点头弯腰没有学会别的姿势。
5,
荆方觉得家里待着已经没什么意思,又怕老爷子反悔,到头来答应好的布治巷房子也落不到手来。他提出赶紧写好合同去公证,然后他带孩子老婆去布治巷住。
全家人再次坐到一起是半个月后,荆方已病入膏肓。荆忠事先和老爷子通过气,夫妻俩都对这个分配表示满意。当荆方提出要先带老婆孩子过去住,荆忠的老婆也要过去住。荆老爷子摆摆手,表示由他们去罢。
荆忠出面,给租客们赔了钱,安排两家人先在这里住下。
分给荆方的房间里,租客留下了一把猎枪,挂在墙上。
荆忠的儿子兴奋地叫:“枪!”
“那是我爸的。”荆方儿子说。
“谁说是你爸的,本来这儿全是我爸的,就因为你爸要死了才给你一半。”
大人们打断孩子的争吵,说家具都陈旧了要换。荆忠打电话跟荆老爷子汇报,荆方听到父亲说:“能住得了几天,买些便宜的换上吧。”
荆方感到压抑,自己到街上遛遛。
旁边是地下当铺和赌场,对面是一家包子铺,再往外走,有一家卖牛肉的,老大爷在夕阳下剁牛肉,红的肉,纹路粗犷,一斧头下去,骨头渣子四溅。
忽然一阵起哄声,荆方围过去看,有人在斗蛐蛐。
挺热闹的一个地方。荆方心里想。
这时荆忠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到巷子口去开他的大奔。荆方听出他的电话是打给他老婆的。他说:“我越看越对这地方有种说不上来的恶心,我弟还有几天活头?你不该跟着来搅和。”荆方听力惊人,他听到弟媳说:“我来也是怕别人戳我们脊梁骨嘛,说我们怕他死在家里不吉利嘛。我表面是个照应,等荆方一走就把他老婆赶出去,省得房子有外人打主意。”
荆忠说:“也对。那大宝呢?”
“大宝跟小宝合不来,又跟他爹一样怂,别把小宝也带怂了,一起赶出去算了。”
荆忠说:“也对。”
她问:“合同是假的他们不会发现吧?”
荆忠说:“发现了也晚了,她一个寡妇有什么劲儿跟咱们斗?这些年我黑道白道哪儿没有人?”
“最关键的是你爹妈向着咱。”她的声音和他一样透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得意。
其实家业早晚都是他的,荆方只是希望他在吃肉的时候给自己家人一点汤喝。对不起,不给。
荆忠已经走到他的大奔旁边,好车的门就是不一样,开门关门都“呯呯”的,很有力。
荆方的杀机拔地而起。
6,
荆方在家里试枪,还能使。儿子亮着一双大眼睛问:“爸爸,你干什么?”
“给你铺路。爸爸一辈子没被人好生对待过,你不能走我的老路。 ”
枪管子一擦,贼亮。荆方的老婆坐在一边看着,沉默地惊心。
夜里,巷子口传出停车声。荆方跑到楼顶上一看,是他弟的车。他弟喝多了,走路摇摇晃晃。
荆方拎着枪等在楼道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把手勾在扳机上。瞄准。地下赌场“轰”地一声,有人赢,有人输,惊起垃圾堆的一群苍蝇。
路灯下,荆忠一声没吱就扑倒在地。子弹从前面打进去,贯穿他的身体,从后面带出来一大块肉。由于还来不及流血,肉打下来是白的,掉在老大爷扔的牛下水上。
荆方重新上一颗子弹,上楼,踢开弟媳的门。
月光下,惊坐起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她夜里的形象和白天是如此迥异,看不出一丝恶毒。荆方闭上眼睛,给了她一颗子弹。
荆方再装子弹的时候,小宝已经打开灯。他叫了一声:“伯。”
这一声“伯”把他的心叫软了。
子弹已经上膛,荆方的手在发抖。
放过他,他必然不会放过他的儿子。
他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要让儿子一路坦途地活着。
他端着枪靠近一点,以免自己手抖打歪,再补一枪太残忍。枪口就这样顶着孩子,射出一颗子弹。
楼上,荆方的老婆搂着呼呼大睡的孩子,认真数枪声。一共四声。当第四声响起,她把脸埋到儿子头发丛中,泪崩。
7,
布治巷又出事儿了,三人被杀,一人饮弹自尽。警察把一个悲凄的妇人和一个一脸茫然的小孩接出来,外面一堆人看热闹,拿手机拍照。妇人把小孩抱起来,脸贴着他的脸:“别怕,咱们可以回爷爷奶奶家住了。”
“那小车呢?”
“全是你的。”
有人被挤进警界线,警察粗着嗓门吆喝,手放在腰上做准备拔枪的姿势,聒噪的人群这才安静一点。有人说,这不是才搬来的一家吗?有人说,不是一家,是两家。还有人说,看那个死人的鞋,是有钱人哦。前面的人说,有钱人就不能在这儿住了?咱们这儿隐形富豪多着呢。一个少年狡辩,不是说咱们巷子是城市的下水道嘛,做大生意的才不敢在这儿住。另一个少年说,做大生意有什么了不起,一枪下去还不是一堆烂肉,最后死在下水道里。
拉尸体的车和警车开走了,孩子的脸贴在车窗户上,看着法医在雾茫茫的楼幢门下忙活,面对着两滩白色粉笔画出的人形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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