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酝酿幸福

2018-12-07 18:52:39 作者:毕淑敏 来源:欣喜是自酿的 阅读:载入中…

酝酿幸福

  酝酿幸福

  第一次认得“酿”这个字,它和“酝”肩并肩,相依为命。不过跟在它们俩身后的,是“会议”和“人选”这样正襟危坐的词。所以,我觉得“酝酿”是很严肃行为

  后来才知道,酝酿本是家常事情。“酝”的繁体字,偏旁还是“酉”,只是右边为“温暖”的“温”字之一半,意思就是温热和暖。“酿”的繁体字,左边也还是“酉”,右边是个“襄”字,指的是包裹容纳之意。这两个字连在一起,描述的是在谷物中放置酵曲,让谷物慢慢发酵过程。只要静候的时间足够长,原本粮食就会因曲种不同,变成酒、酱油、醋、干酱等不同成品。“酝酿”如同一根金手指,探入谷物之后,让原粮成了脱胎换骨的妙品。

  比如,红葡萄酒葡萄是大不同的,虽然它们还羞涩保留一脉相承的殷红。

  黄豆和豆瓣酱也分道扬镳了,虽然它们都还保存着某些破损的豆瓣。

  醋和它的前身就更南辕北辙了。洁净透明米醋有得道成仙的飘逸,它粗糙的前身像池塘中的泥。

  酝酿就是如此惊艳,时间与曲种合谋,平凡的谷物开始升华,自此酿泉为酒,积微成著,点石成金

  某年夏天,我的一位朋友送来了一大篓优质葡萄,晶莹欲滴,紫霜盖顶。非常好的葡萄,可这么多,怎么吃得完?我给能想得起的亲朋电话,约好送葡萄的時间。整整奔波一天,所余葡萄之量仍是惊人

  我给我的品酒师朋友打电话说,我要送您一些上好的葡萄。

  “给我送葡萄,有点像给渔民送蛤蜊。”品酒师很绅士回答

  但是,我的葡萄太多了,放下去会坏掉,暴殄天物啊!我真有点急了。

  那您可以把它们酿成葡萄酒。酒绅士说。

  酿……酒?完全不会。我茫然

  酿酒并不难,从前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酿酒。酒绅士轻描淡写

  在送无可送的危急情况下,为了挽救葡萄,只有学习酿酒。

  哪儿能有酒曲?我突然想到这一极重要问题

  酒绅士说,您的葡萄上可有一层白霜似的东西

  我说,有。

  酒绅士说,这正是天然野生的酵母菌。您只要在清洗葡萄的时候不要把它们一网打尽,等上一段时间,它们就能自动把葡萄发酵成酒了。

  我半信半疑,说,就这么简单

  酒绅士说,是的。您想想,最初的葡萄酒一定是自然发酵的,那时候,哪里有现成的酒曲呢。请相信大自然

  按照酒绅士的指示,我把葡萄洗净晾干(保留了葡萄上的白霜,并对它们寄予厚望),然后带上一次性手套,将葡萄一一捏碎。看着猩红的汁液鲜血般淌入干净玻璃容器中,心中像农妇祈祷——葡萄啊葡萄,请你快快变成酒!

  葡萄们开始发泡膨胀,紫色的皮和灰白的籽向上浮动,在表面形成痂皮,臃肿而纷杂,简直和腐朽垃圾差不多。我向酒绅士悲哀报告,他毫不惊诧地说,这是发酵的正常过程,酒酵母正在把葡萄中的糖分化为酒精,少安毋躁,慢慢等待

  简短截说,在十几天的煎熬之后,我终于发现盛放葡萄的容器中,不再向上翻涌气泡,渐渐安静下来,汁液趋向澄清。

  您可以过滤它们。酒绅士遥控。

  过滤之后,葡萄汁女大十八变,居然有了葡萄酒的模样

  我向酒绅士报告喜讯,他仍旧是淡然的,说,好啊。

  我说下一步呢?

  他说,您可以把它们斟入酒杯,品尝一下。

  我有点诚惶诚恐,斟进酒杯的时候,居然有轻微紧张。之后,我喝到了自己酿出的葡萄酒,清爽甘甜

  我立马向酒绅士报喜。他并没有我这般兴奋,只是说,您赶快把过滤完的酒汁,用50摄氏度加热蒸一下。记住啊,温度既不能过高,也不能过低。之后,满瓶、密封低温、避光保存。存储不得超过半年,就得喝完。

  我说,为什么?

  他说,防止酒变成醋。

  我说,酒是酒醋是醋,两者怎么会混淆?

  酒绅士说,它们相隔并不远。在天然酵母菌存在地方,也有天然醋酸菌存在。发酵完成之时,酵母菌就被自己生成的酒精杀死了,但醋酸菌还能继续存活。

  我放下电话,思忖的结果决定背弃老师。我想看到“酝酿”的全过程。一天过后,酒果真开始发酸。最初是若有若无的轻柔酸气,几天之后,就势不可当地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醋。

  我向酒绅士报告我的最终产品。他沉吟了一下说,已经变成醋的酒,是没有任何方法复原的。果醋也是葡萄的升华。

  实事求是地说,葡萄醋味道不错,冰过之后兑水喝,有秋天的清香

  小口喝着自酿的葡萄醋,不知怎的联想到了幸福。幸福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如果不经过酿造,葡萄和酒并不等同。对于幸福的把握需要学习,需要等待,需要时间和努力。很多人以为幸福和外部介入关系,就像我以为酿酒一定要有酒曲,要有外力的促发。这个外来的介入物,要么是一笔偶然财富,要么是一个天降奇迹,要么是巧遇了一位贵人或是追求到一个爱人,要么是误打误撞莫名其妙好运……

  毋庸讳言外界当然是有一些益于幸福发酵的颗粒存在,就像需要购买的酒曲。但请注意,好运气并不直接等同于幸福。每天做白日梦般期待外在的福祉,是年轻时很容易陷入的盲区。

  请向一颗葡萄学习,它本身就携带着野生的酵母菌,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发酵成新的生命人世间的俗常生活,也蕴藏着天然的幸福因子,白霜般黏结在生活的缝隙中。那就是我们对人世间善良期望,是我们坚守勤劳信念,是我们的真诚友爱,是我们的努力和慈悲。只要有了这些,即使没有外来的助力一样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幸福,需要的只是时间和持之以恒。这就是酝酿幸福的过程。

  由于自己的不慎,导致不幸时,我们常常会说——谁谁自己酿出了一杯苦酒。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说,幸福也是自己酿的呢?有葡萄在,就有野生的酵母菌在,有生活在,就有天然的幸福因子在。只要努力,葡萄和我们都有希望走向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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