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师
图/古戈力
人 偶 师
一
李知行站在田埂上，被大家盯得有些尴尬。
“李捕快，你说说这事怎么办吧？”村长牛大叔粗声粗气地开了口。
李知行当然没什么好办法。
这西山村大部分住户都是猎户，但多多少少也有些种田为生的住户。这些日子也不知怎的，西山上的狐族总是趁夜来捣乱一番，田里的幼苗被成片抛出来抓碎踩烂，明显是在挑衅。
西山地势极佳，据风水先生说是个藏风蓄水的灵地，故而孕生出不少精怪，狐族便是其中一支。早年间有人上山砍柴曾遇狐妖，能与人言谈，行为举止与人无异。
不过狐族一向温顺怕人，这次却屡屡侵扰农田，实在怪异。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村子里大多数都是生性彪悍的猎户，如何能忍？前两天早已经有胆大的年轻汉子三两结伙去山上猎杀狐族了，但收效甚微——这帮狐狸现在精的很，始终隐藏行迹不说，还偷摸着幻化出张牙舞爪的怪物幻象，把几人吓得够呛，回村之后好几天才缓回来。
直到这时，大家才想起来此事应该报官。可官府对这种事也没经验，只派了李知行这一个捕快来看看情况。
李知行是上个月才刚调到西山，尚处于人上地不熟的阶段，竟然就赶上这么棘手的一桩事情，心里烦闷自不必多说。
但既然来了，不表态当然是不可能的。李知行挠挠头，对各位怒气满面的乡亲们抱了一拳：“大家先别急！此事我定会上报大人，多派些人手过来，上山将这些狐族打压一番，保证让大家……”
“满意”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众人便一片嘘声地四散开来，李知行脸色一红，干脆就此打住。
他心里也清楚得很：论上山打猎，村子里的这些猎户们当然要比衙门里的捕快更厉害数倍。这些猎户们尚且拿狐族没有办法，捕快们又能有什么高招？
带着一肚子闷气回到县衙，李知行将此事原原本本汇报给了县丞。果不其然，得到的回应只是句套话：“眼下咱们人手不足，多派些人是万万做不到了。你便辛苦些，去那村子里安抚一番就罢了。”
李知行无奈，只好轻叹一声退下。
谁知两天后再去西山村，李知行却得知自己已经“没用”了。村里人说，昨夜狐族又将庄稼糟蹋了不少，大家已经等不了了，干脆凑钱请了淳于白过来。
“淳于白？”李知行有点懵。
李婶家的小丫头奶声奶气地跟李知行解释：“淳于白你都不知道呀？这人能做人偶，可厉害了！”
牛大叔将这小丫头赶去一边：“小孩子家懂什么，去一边玩吧！”
李知行拉住牛大叔：“大叔，人偶又是怎么回事？”
“你刚调来这里，自然不知。淳于白是我们州府里有名的人偶师，手艺极好！他做出来的人偶，能跑能动，会说会笑，跟真人几乎没有差别。请他来多做几个人偶，上山去教训那帮狐族，总归是比雇人便宜得多了。”
“可他做出来的人偶能比捕快还厉害？”
牛大叔白了李知行一眼：“除了你，衙门还来过几个捕快？淳于白能做几十个人偶上山抓狐，你们衙门加在一块有几十个人么？”
李知行被噎得无话可说。
二
村口的小童们忽然一齐大叫：“淳于白来啦！”
除了李知行以外，村里所有人都听过淳于白的大名，便都伸长了脖颈好奇张望着。不一会，一个小轿出现在了村口。
等到来人从轿子上下来，众人才看清他的长相。出乎意料地，这人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神秘，而是身形圆胖，皮肤白中带粉，一双小眼睛在脸上活像是馒头上镶了两粒绿豆，完全是一副普通中年人的样子。
牛大叔赶忙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托盘端到这人面前，掀开托盘上的红布，闪亮的银钱显露出来：“这是说好的定钱，还请淳于大侠笑纳！这次就仰仗淳于大侠出手，多做些人偶出来，把那些狐族镇住！若是能有成效，自然还有重金奉上。”
“好说好说。”淳于白笑得双眼眯了起来，背后的一名轿夫把这些银钱收进了包裹里。
“这人真有那么神？”李知行皱了皱眉，问旁边的一位大婶。
谁知这淳于白耳力极好，似是听见了李知行的这句话，转头便向着这边看了一眼，对众人捻须一笑：“既然收了大家的银两，自然要露些真本事来给大家定一定心。”
话音未落，淳于白右手突然一伸。这一下速度极快，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晃，之后便有人惊呼：“那轿夫的头！”
原本站在淳于白身旁的轿夫，竟然刹那间没了头皮，头颅中露出了钢珠、木杆和繁杂交错的铁丝……这竟然并非活人，而是个不折不扣的人偶。
众人惊叹于淳于白的技艺之精妙，对他不再有任何疑虑。唯有李知行，心头一抹担忧怎么都挥之不去，便趁着淳于白与众人交谈之时偷偷凑近了这几个轿夫人偶，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些人偶表面均以皮肉包裹，皮肤脉络、体温触感无一不具，若非淳于白揭开头盖，绝难察觉其中奥妙。
只是，这么精妙的人偶，动力是从何而来呢？
琢磨了几天，李知行始终没弄清其中的诀窍。倒是西山村那边先传来了消息：狐族被淳于白教训了一顿，不敢再来祸害村里了。
李知行心里疑云更重，策马再次赶到西山村。
正巧遇见牛大叔正在田里，李知行下马与他打过招呼，急匆匆问了句：“那个淳于白真的把狐族制服了？”
牛大叔嘿嘿一笑：“应该是。”
“应该？”
“他不让我们跟去，说人偶有灵，怕惊扰了之后就不管用了。不过后来有胆大的小子去山上看过了，的确有打斗过的迹象，狐族的血迹、爪印和毛发遍地都是，想来也不会有错。”
“人偶有灵”这种说辞，李知行原本是断然不信的。但前两天自己亲眼看见那几个栩栩如生的人偶之后，对这种玄之又玄的说法便不再那么抗拒了。可是这个淳于白不让村人跟着，这多少有些诡异。
牛大叔看出李知行似乎还有话要说，干脆摆了摆手：“淳于白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因为一点定钱就砸了自己招牌。再等些时日，若是狐族再来侵扰，他自然也拿不到剩下的钱。”
李知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作罢。刚要上马回城，突然心中一动，转身将马拴在了村长牛大叔家，问清楚当日村里人所看到的打斗位置，自己徒步上了西山。
西山并不很高，但与周边群山相连，绵延广阔。李知行脚程不慢，半个时辰已经到了牛大叔所说的位置。
如他所言，这里的确一片狼藉：随处可见折断的树枝，散落着的狐毛，地上的血迹干涸后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文章吧 www.wenzhangba.com)
可李知行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观察了半晌才终于明白过来：这里只有狐族的踪迹。那人偶的踪迹呢？
这里土壤松软，到处都留下了狐族的爪印，可见当时战况之激烈。可如此激烈的打斗之中，人偶竟然没留下脚印，这就太不正常了。
听牛大叔说，淳于白是在某天晚上带着几十个人偶上的山。既然人偶有几十个之多，绝不可能一丝痕迹都不留下，更何况那些人偶是以钢铁和实木制成，步履比成年男子更重得多，为何不见一个脚印？
带着疑虑回到城中，李知行请另一名捕快查了查淳于白的底细。
原来这人也曾自称是西山人士，只是西山村的户籍之中并没有姓淳于的人家，这未免有些奇怪。这位淳于白是近两年才发迹，据称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膝下也并无子女，行踪更是飘忽不定。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人都疑点重重。
但最让李知行琢磨不透的是，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西山村真的安宁了许多，再也不见狐族出没。
三
按照村长和淳于白约定好的日子，这一日该是淳于白回来拿酬金的时间了。李知行早早赶到西山村，特地将捕快服饰换下，一身粗布衣衫混在了村民之中，冷眼静候淳于白进村。
到了晌午时分，淳于白果然显身。他依旧从那小轿上下来，笑眯眯地拍拍肚子：“这些时日狐族是否不再进犯了？村民们可还满意？”
牛大叔将鼓鼓囊囊的钱袋放到淳于白的手里，不住地点头：“淳于大侠果然好手段，那狐族再没来过！”
淳于白笑意更盛，双眼眯成一条线：“哪里是什么大侠，匠人而已。”
又寒暄了几句，淳于白将银钱收下，与村民告别，小轿往村外行去。村民四散开来，李知行却不声不响地跟在了小轿后面，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
哪知这小轿走了一段路程之后便偏离了官道，斜插着往西山去了。李知行脚步加紧，总算没有跟丢。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小轿在一处斜坡停了下来。李知行找了一片大石，藏于后面悄悄观察着。
人偶轿夫一动不动，淳于白从轿子里慢吞吞地下来，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四周的树丛中突然跑出数只颜色各异的狐狸，将淳于白团团围住。
淳于白不但不怕，反而笑了起来：“事已办妥，诸位大可放心。”
其中一只灰色毛发的老狐竟然慢慢直起身子，如人一般以两只后腿站立：“钱拿到手了？”
淳于白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钱袋打开，明晃晃的银钱赫然出现：“都在这了，我早已经清点过了。”
李知行在大石后面看得满头怒火，心里疑惑总算得到了解答。
怪不得当日自己只发现了狐族的毛发和爪印却没看见人偶的踪迹，原来这人偶师和狐族根本就已经串通好了，那些痕迹显然也是故意造假，想要掩人耳目。只是他们运气不佳，碰上了李知行这么个心细的捕快。
李知行越想越恨，将手中的钢刀握紧，脚下发力猛然跃至淳于白身旁，怒喝一声：“混账东西！”
淳于白并未想到有此变故，情急之下挥手招来四名轿夫，一齐往李知行攻去。李知行刀法过人，数招之间已经将这四名人偶劈成一堆烂木废铁。
在场的狐族反应不慢，几乎在同一时间就将李知行团团围住。但狐族毕竟身形矮小，李知行轻功全力施展，纵身一跃便到了淳于白身后，再一抬手已经将钢刀架在了淳于白的脖颈上。
“我当你是什么好人，没想到你竟然和这些狐族沆瀣一气，骗取钱财！”李知行怒不可遏，“这些银钱都是庄户人家辛苦挣得的，你可知他们何等辛酸？今日我便要押你回衙门，等着下大狱吧！”
但李知行此刻却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些狐族原本还有些紧张，待自己将钢刀架在了淳于白的脖子上，就似乎都松了口气，这就有些古怪了。
淳于白则长叹一声，抛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那你又可知我们是何等心酸？”
不等李知行有所反应，淳于白就将脖颈猛地往前一挺，竟是直接撞死在了刀刃上！
李知行大惊失色，正不知如何应对之时，突然发现淳于白脖颈虽断，却并无一滴血流出，反倒露出了新鲜的木茬和闪亮的钢丝——这身躯竟然是具人偶？
在李知行的惊愕之中，淳于白的“尸身”直挺挺倒在了地上。不一会，“尸身”的背部发出一声脆响，两扇极其小巧精致的木门将衣衫顶开，露出一个小室，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狐狸摇摇晃晃从中钻了出来。
四
“你……你竟然是狐族？”李知行被这突然的反转惊得不知说什么好。怪不得这淳于白这般肥胖，原来是肚子里暗藏玄机，怕被人看出端倪。
白色小狐狸故作老成地摆摆小爪子：“世道艰难，凭手艺混口饭吃而已。我的人偶精妙非凡，你见识到了吧？”
人偶师自己竟然就是具人偶，这手艺的确已经登峰造极了。白色小狐狸在四个轿夫人偶身上轻轻一敲，四名人偶身上飞出四个光点，在空中盘旋几圈便汇聚到了小狐狸体内。
“当然啦，若是没有我的精气，这些人偶也只不过是不会动的愚铁木胎而已。”
李知行缓了片刻，总算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心头怒意仍未消除：“不管你是人是狐，你们如何忍心肯骗那些村民们的钱财！”
旁边沉默许久的那只灰色老狐突然开口：“我们骗他们？小哥这话怕是说反了。我们狐族在西山繁衍生息数百年，一直是其乐融融。”
“后来你们人族搬迁至此，我们狐族的祖先还曾好心招待你们。没想到人族发现我们聪慧善良，便起了歹心，大肆捕杀我们族人！死了的便被你们剥皮售卖，活着的就被你们卖给王公贵族作为宠物，动辄辱骂毒打……”
李知行想起之前听说的“西山之中有精怪”一事，不由得语塞——没想到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有如此惨痛的后文。
白色小狐狸摇了摇头：“西山已经不再是狐族久居之所了。我扮作人偶师骗取钱财，也只是想凑些费用购置些必备东西，让我们狐族尽数迁徙，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李知行无话可说。他只想到了西山村民的辛劳，却不曾想到狐族更是走投无路。
灰色老狐说的没错，西山狐族被猎户捕杀、被售卖至城中做为宠物，这些是不争的事实。而李知行自己也是人族一员，狐族悲惨至此，自己其实也难逃干系。
五
从山上下来之后，李知行去了村长家。与牛大叔详谈之后才得知，原来西山先民们并非猎户，而是以种田为生。但西山土质太过坚实，靠耕牛耕种收效甚微，只好改行狩猎。
是夜，李知行连夜赶往山中，与狐族彻夜密谈。
半月后，人偶师淳于白又来到村中，以极低价格售卖了许多人偶。这些人偶并无其他特长，只是力大无穷，耕田再合适不过。西山村田地渐渐丰沃，山中猎户渐渐减少，终于演变为全村种田，无人狩猎。
而狐族之祸，也终于消弭不见。
图片作者：古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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