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明珠走了,他是一朵不肯红的花 | 刘希涛
10月26日早晨,我的手机响了,是南京老作家马鸣玉(路桦)打来的。他嗓音嘶哑,告诉我忆明珠走了,让我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我怔怔地站在书架前,顺手抽出先生当年赠送的《抱叶居手函墨迹》,又翻出我去年出版的《文化名人与“涛声依旧”》,看着书上面他与我亲切交谈并共进午餐的照片,记忆潮水般地涌上了心头……
那是2015年3月28日,我在路桦陪同下,在位于南京黑龙江路上的汇林绿洲小区,拜望了我崇仰的诗翁忆明珠。
那天阳光很好,小区很安静,桃花开得正盛。迎面吹来微微的熏风,将沁人心脾的花香送入心田。老人住在10楼,门铃一揿,诗翁已在门口迎候。穿一件薄薄的大红滑雪衫,那长得酷似画像上的达摩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他的手温暖有力,居然还记得当年在江都车站与我邂逅的情景。
客厅宽敞明亮,先生坐在一张藤椅上,满心欢喜地摩挲着手中的“一把抓”(是路桦送他的一把小茶壶),不一会儿,他便让夫人在其中放上茶叶,嘴对嘴地喝了起来……先生算不得健谈,但话语风趣,无遮无碍,俨然是对知根知底的挚友般聊天。曾听家乡老友苏位东说过:“忆明珠的诗好,比不上他的散文好;他的散文好,比不上他的谈吐好。”果然是脱口玑珠,浸润肺腑。
这天,诗翁谈兴甚浓,我们如坐春风。夫人从书房捧出两本厚重的《抱叶居手函墨迹》,诗翁签上名后交到我俩手上。这是由青岛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忆明珠手函墨迹影印集,收有数十封他写给友人、亲戚的毛笔手书信函。在网络、“伊妹儿”、手机短信、微信铺天盖地的当下,实属稀罕之物。手书信函中的墨迹,凝结着情感与哲思的交融,也让人备感亲切。
在先生的书房里,我们看到了更多的书画作品。那一摞摞册页中,随处可见他对中国毛笔手书的情有独钟。唯知有我,锲而不舍;书来信往,搦管垂毫;直抒胸臆,一任纵横……眼前这位被人们亲热地称为“中国的名老头儿”的长者,比之那些“嘴尖皮厚”的“大师”“名流”,不是更可爱么?
告别诗翁后,坐在回沪的高铁上,我的思绪如云。
对当代诗坛稍有了解之人,对诗人忆明珠的名字不会陌生。上世纪50年代我开始学诗,在贪婪阅读和摘抄名家诗作时,便记住了忆明珠的名字。50多年过去,我依然能一字不漏地背诵这样的诗句:
我是块石头, 我是块有生命的石头, 我是块有名有姓的石头, 我是块有血有肉的石头!(《跪石人辞》) 还有《狠张营歌》,还有《唱给番茄花的歌》……
这些诗作,当时之所以能引起轰动,如磁石般吸引文学青年,并非全然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审美趣味和氛围所致,而是诗人充沛的激情和独特的发现、感受,如刀子般地刻在了读者的心上。忆明珠早期诗集《春风啊,带去我的问候吧》 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诗作,若干篇什至今仍可使我们领略到某种虽属不可复返、亦无可争议的诗特有的魅力。
忆明珠姓赵名俊瑞,1927年出生于山东莱阳。参加过解放战争,去过朝鲜战场,后下放江苏仪征28年。1979年调江苏省社科院,1980年调江苏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诗集《春风啊,带去我的问候吧》《沉吟集》《天落水》,散文集《墨色花小集》《荷上珠小集》《小天地庐漫笔》《落日楼头独语》《白下晴窗闲笔》等是他的代表作,《荷上珠小集》还曾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奖。
早年写诗,50岁写散文,65岁习画。但朋友们说,忆明珠是个怪人。一是脾气怪,不肯流俗,爱走偏锋,他是一朵“不肯红的花”;二是生活习性与众不同(睡前必泡一壶浓茶,喝之方能入睡);三是无师自通歪打正着。长江文艺出版社早年推出的“古今四大才子”一书,将才子标准定为“诗、书、文、画”四绝。根据这一标准,泱泱华夏众多诗星文魁中,该社独选贾平凹、冯骥才、汪曾祺、忆明珠合于一集。
对扬名美事,忆明珠并不动心。当今世界乃信息社会,大家都耳聪目明起来,可忆明珠仿佛看不到这一切,淡然处之。他不喜欢社交,也极少出门,几乎把自己封闭一隅。面对美丑杂陈的开放社会,他心如止水,寂寞地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他说:“人活在世上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心这一方寸之地。一个作家,唯有作品是自己的,其他都是身外之物。”忆明珠听不得闹市喧嚣,看不得俗尘浊烟,静静地栖守着心的“方寸之地”,写着宁静而纯美的诗和文章。
读忆明珠的文章,便可领略那种源自于民族文化的根底,如先秦之简约朴素、魏晋之思辨通脱、明清的自然平淡等,常有隐现;读他的诗,更能触摸到一颗属于诗人的挚爱心灵,有了这份爱,心灵才有了家园。读者不难从他的诗文中品味到多重意义上的心灵疚痛,这个山东硬汉生命历程上曾几度失声:恋人坟前的伤怀大哭(方有忆明珠名之由来),战友肩头的痛心号哭(在朝鲜战场面对牺牲的战友),小天地庐内无法抑制的仰天哭叹(读到或在电视上看到一些胡编乱造之作)……这些属于人类良知、熨合生命震荡的哭泣,当为诗人的一种注解——诗人,就是把希望和绝望的心灵跋涉化为声声歌哭的人。缘此,我想到已故湖南诗人于沙先生生前书赠的条幅:“笑着写或哭着写,才是诗人起码的真诚”。
大悲大喜大愤出诗人,这也造就了忆翁的诗性,成就了他饱含智性的写作。他流连于诗国,从朴素的生活依恋,到人文的历史叩问;从浩茫的心灵独语,到曼妙的画边沉吟,字里行间,涌动的是智者的灵慧,勇者的抗击,更是仁者遍披普世的爱心……尽管忆明珠集诗书文画于一身,可他归根结底是个诗人。他是区别于一般“写诗人”的“诗人”!诗常有,而诗人不常有。
我敬重忆明珠,敬重他有一颗真诚坦荡的诗人之心,他不是那种春天来了唱布谷,夏天来了唱黄莺的诗人。他写诗作文动的是真性情,是灵魂的叫喊,心潮的涌动。故而,他的作品才那样地隽永耐读,才那样地真切动人。我和忆明珠的亲近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家乡情结。我出生在扬州市江都区原嘶马镇(俗称五圩),他的第二故乡在仪征(俗称十二圩),同属长江水系,都在扬州地区。家乡的文朋诗友和他都熟,我早年因回乡匆忙而与他多次失之交臂(只有一次在江都车站与他邂逅,因彼此所乘车辆即将开动而匆匆握别)。然“飞鸿留声”,每每捧读他的信札,如闻其声,如见故人。
漫漫人生途中,心仪师长忆明珠。多年来,我不时收到他寄自仪征和南京的大札,请看这封——
希涛兄:
久疏音问,接惠函不胜欣跃之至,遂即导示写上“涛声依旧”四字,笔墨丑拙,望不吝指正。 所谓“涛声依旧”者,当激荡着一种诗情和友情的吧,这确实值得珍惜。即颂 吟安! 忆明珠
2011年11月8日于宁谢谢诗翁,给予我这一番浓情厚意!我渴望有一天再能轻轻叩开他家的门扉,一杯清茶,便有耄耋诗人意气风发而又推心置腹的长谈……
地上少了一位诗人,天上多了一颗明星。
2017年10月26日于“涛声斋”
(刊于2017年11月02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综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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