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给你找工作
“老头子又跑去上班了。”早上三姐在群里发了这条消息后,我很是诧异。二姐也出来说:“是啊,都去一周了。”我一时不能接受,前两天不还好好的嘛。
周六那天晚上八点,我打电话给我母亲,铃声响了半天,却是父亲接的。我说:“阿妈呢?”他说:“在家后盖辣椒,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雪了,怕辣椒冻死了,去盖盖。”我家房屋周围长了许多青头,青椒红椒朝天椒小米椒,每年种一大堆,自家吃。我说:“那好,你们多穿点。”父亲说:“穿的穿的。”
每回打电话给家里,我只打给母亲,跟父亲聊天,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总是很急,说电话费贵,让我没事的话就挂了。不知道他是心疼钱,还是觉得跟我没话找话有点尴尬。我又补充了一句:“你的手指还没长好,不要受凉了,更不要干活。”他说:“没,没。”我心想,母亲在后面忙活,那父亲肯定没有做重活。然后我放心地挂了电话。
月初在家农忙时,我就再三跟父亲交代过:“今年哪里都不要去了。”我也跟母亲说了:“马上过年了,你在家好好看着老头子,不要让他抽烟喝酒,手还没有完全恢复的。” 母亲也答应了。我回上海还不到半个月,他就闲不住了。
我说:“阿妈,你怎么不看着他。他的手还没有好的。车祸才过去2个月,伤经动骨还要100天呢,他这样子不行的。”母亲在电话里说:“没事的,活又不重,他们单位领导让他回去的。你爸明年7月就60周岁了,单位说可以帮他办退休金,只要再补几万块钱什么养老保险就行了。”
又是钱。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弟弟刚刚在常州买了套房子,不大,不足70平。父母亲把他们这辈子存下来的十几万,全部给了我弟当首付。这次农忙收下来的粮食,第二天就拿去卖了一万六千多块钱,全部转给了我弟。转账后,父母亲的存折上还剩下五块三毛钱,这是他们仅剩的所有。
“终于定下来了。”父母亲因为弟弟解决了房子问题,轻松了很多。我说:“你们现在没钱了,可怎么办呀?”母亲说:“不要紧,我们还能动,能赚的。”临走时,我留了几千块钱给他们。母亲不要,说她要去打工。不过最后我还是偷偷放下了。
02
这几天,母亲天天打电话给我们姐弟几个,要我在上海帮她找份工作。留在老家的人,几乎都在种地,镇上没有一家工厂。有点抱负的年轻人,早就逃走了。
“小饭店大酒店什么的都行,我可以洗碗洗菜啊,拖地,洗厕所,都能做。就在你住的旁边找,你一个人住也是住,我过去还可以做饭给你吃。”我说:“不要,你在家呆着,种种庄稼就很累了,别再忙活了, 我会打钱给你的。”母亲说:“种庄稼又不是天天忙,还是要出去的喽。”
父母亲今年60了,他们这大半辈子,什么工作都做过。年轻时父亲在村里小学当老师,母亲在边上当裁缝。长年累月踩着机器,在灯下熬着。后来被行业冲击,没人找她做活,她也赚不到什么钱,就下了缝纫机。我家现在还有一台老旧的缝纫机,三十多年了,没舍得扔。
往后他们开过小饭店,赔了。跟朋友做生意,被骗了。收过破烂,三轮车被偷了。当过保姆,被人辞了。卖过保险,太辛苦了。当门卫,被挤走了。做泥瓦工,跟人吵架了。做清洁工,被嫌弃年纪太大了。
现在父亲在镇上的一家单位做后勤,工作倒是不累,一个月一千块工资。早上五点起床,骑着电瓶车去拖地,洗厕所,偶尔帮忙打打杂,中午以后就没活了,他会去找那几个老头朋友打牌喝酒,下午四五点回到家。每个月也攒不到什么钱。他那一辈的农村人,没一技之长,也只能出卖自己的体力。不过他不好意思跟人说他在里面当清洁工,他说他是正儿八经做事的。其实大家都知道。镇子又不大,一丁点儿事,几张嘴就传遍了。
而我母亲,一年要打好几份临工。上份工作在一只大船上,每天烧6个人的三餐。这只船从外地到苏北,停在了我们镇的桥头,每天在河里挖泥。父亲发生车祸后,母亲去医院照顾他,船家把母亲辞了。母亲让我跟她一起去船上要钱,我颤巍巍地爬过梯子,跨进生了锈的铁船上,看到了船长的小情人在那里煮饭。那个女人说:“你妈年纪也大了,就不要出来做事了。这船上也危险的。”那天回来后,母亲一直跟我念叨:老了,没人要我了。
03
每当这时,我就有点难过,不是为母亲,是为父亲。我知道,等我母亲再老一些时,肯定是要去常州跟弟弟一起生活的。母亲现在就等着弟弟能尽快拿到新房的钥匙,装修好后住进去,她也能名正言顺到苏南打工了。她几乎每年都会来上海和常州,做工或是带外孙女。
她虽然不认识一个字,连句普通话都说不好,可我知道,她是一个可以离开村庄和过去的人。她人生的前四十年,指望着我父亲,父亲让她受尽了委屈,在她快要绝望时,我们又长大了。母亲说:“以前你爸每次出去喝酒赌钱,我就想上吊,连绳子都找好了。看看你们几个小鬼,我又舍不得。”往后的人生,她只能指望孩子了。
我父亲脾气差,嘴又碎,像个小孩子。他这一生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老家,不知道他怎样计划着他的晚年,他说他不想去外地生活。有时他很沉默,我看不透他。
他落魄一生,好不容易在五十几岁时,安定了下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几个固定的酒友。儿子买了房,女儿们也将出嫁。我的母亲近来也不想跟他吵架了。他每天可以痛快地抽烟喝酒打牌会友,睡前听听电视里的小戏,就连午夜时分的鼾声,都是惬意的。
在父亲看来,以后所有的年老体衰、疾病缠身、孤独寂寞,都是很遥远的存在。
在医院奔波的这两个月,我常常坐在父亲的病床前,看着熟睡中的他,不自觉思考离别的问题。
我发现,让我真正难过和害怕的是:我担心的这些,正在一步步走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