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弹汪曾祺与高尔泰
乱弹汪曾祺与高尔泰
近期的枕边，置放着两本书。一是高尔泰的《寻找家园》，一是《中华散文珍藏版汪曾祺卷》。汪曾祺与高尔泰，可能并不相识，是因了交插着阅读他们的书，让我对此二人产生了一些联想，是一种通过异同比较而产生的命运联想。
先要说说《寻找家园》这本书的得来，这是刘炜评特意买了赠我的。他先读到此书，觉得好，买了20本，赠送自认的师朋好友，我便是他圈定的受赠者之一。炜评买书赠人，已非首次，前二年，他发现了杨宪益的诗集《银翘集》，就曾购得十余本，我亦因此得惠。此雅好，实在应该称颂。比起女友们之间的丝帕互赠，乃或男友间的烟酒往来，甚至男女或隔辈间的金玉相交，我以为不知要高雅多少倍。我曾表扬炜评，言说此举乃文化传播的自觉行为。除了在课堂传道解惑，又能在朋友间以文相惠，自有高尚在。这世间有多少好书，我们难得读到，然而朋友读了，他通报信息，简述梗概，抒发感受，多少也能替代我们自己的阅读，省时省力。有非读不可者，因朋友提示而购置案头，独自享用，占有得益，这便是文友们相交的好处之一。
再来说《寻找家园》一书。读罢之后，感慨良多。首先为高尔泰的命运多舛震撼。童年，日本人打来了，一家人流离颠沛，躲进深山，茅屋草舍，衣食窘迫。抗战结束归来，原有的殷实之家，已变成一堆瓦砾。青年时，刚刚才情初露，写了篇美学论文，独树己见，自成一家，影响甚大，已与朱光潜、李泽厚等人呈三角对峙。然却因政治风云变化，于1957年被划为右派，遣送甘肃戈壁的夹边沟接受劳教。夹边沟实乃人间炼狱，高氏在此吃尽苦头，逃过劫难，得以幸存。按书中描述，兰新铁路通车多年后，人们路过此处，还能闻到奇怪的异味，那便是遍扔的尸体所散发的气息，可见死人之多。我想，中国57年的反右，全国有多少人受殇，而甘肃省似乎在此运动中尤为过头。文化革命前后，他投奔了艺术大师常书鸿先生，不久，先生被批斗，受尽凌辱。他也凄凄惨惨在敦煌艺术馆渡过了一段难熬的时光。结婚才两年多，就死了第一任妻子，留下一个女儿，刚刚成年，就不幸撒手人寰。拨乱反正以后，他轮红过一段时光，先在兰州大学任教，后到北京，在社科院哲学所美学室工作，再后，又回兰州，又调南京，又赴四川，此间均在大学里讲学。无论在哪儿，似乎都留不住他，都不是他的心灵栖息地，最终，他漂泊到美国去了。这本书里，他写夹边沟和敦煌的许多文字，令我尤为难忘。无论写事写人，虽然节制了情感，却在字里行间饱含了心酸血泪。作为读者，我一面憎恨着过往年代的政治风云变幻，一面怜惜高尔泰的命运坎坷，同时也暗暗发问，为什么这么多悲情事，都让高尔泰遇上了呢？天上下冰雹，颗颗都能砸到高尔泰的头上？似乎，偌大个中国，容不下这位极富艺术天赋的画家、艺术家、美学理论家、文学家了。然而他到了美国，根据他自己描述的境况，看来，那里也不是他希冀的美好家园，因此，他的书名就叫做了《寻找家园》吧。才高，命苦，是我对高尔泰的总体看法。他的文字是洗练、凝重、准确而有力的，堪称炉火纯青。这一点，很值得我辈好好效习。(好文章 www.wenzhangba.com)
汪曾祺是江苏高邮人，高尔泰是江苏高淳人，他们都是湖乡泽国孕育出的优秀才子。汪曾祺生于1920年，高尔泰生于1937年，汪长于高17岁。汪父乃地方贤达，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高父亦为山乡有志文人，力办教育，广结贤达，承继传统，家中挂着于右任的亲书墨赠。汪曾祺也被划为过右派，也曾下放劳动改造。汪是沈从文先生的受拜弟子，高曾得常书鸿先生赏识栽培。汪曾祺主要靠写，高尔泰主要靠画。建国十年大庆、学大寨展览，甘肃省都曾请出高尔泰去画巨幅油画，使之才情一展。北京搞样板戏，汪曾祺也被请出主笔编写京剧《沙家浜》。细数起来，他们二人是有着诸多相似处的，但就命运而言，汪比高似乎就好多了。于是，我不得不去追溯他们的性格差异。
汪曾祺一生也遭遇过不少劫难，但他活得是多么恬淡潇洒啊！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时，日本飞机常来轰炸，师生常常要”跑警报“，你看《跑警报》一文，被汪老写得多么诗意，没有了紧张恐惧，倒洋溢出趣闻轶事的淡然来了。这二人年轻时，都有过一段厌学的小情绪，但高尔泰在师不对路的情形中，就很显苦闷彷徨，而汪曾祺则常常去”泡茶馆“，他对昆明的诸多茶馆，竟是那么样熟悉，竟然泡出了学问，还在茶馆里写了不少小说。汪曾祺善书法，有童子功；能描几笔花鸟，受过父亲熏陶；他还特别喜欢做菜，中国作协要招待华裔作家聂华苓夫妇，竟然选择放在了汪家，要吃汪曾祺亲手做的菜。但是高尔泰，写字画画著文章也不逊汪曾祺，然却似乎一顿饭也不会做，没人做饭，他就要饿肚子了。
上世纪80年代，阿城来陕西，与我相处多日，他说我的文笔和生活习性以及性格，都有点像汪曾祺。吓了我一跳，想我无名鼠辈，何敢攀比汪老？后来读汪曾祺的文字多了，还真的觉得有相像处，不过是大巫与小巫的区别罢了。也就在那个年代，偶尔也发现了高尔泰的文章，是我隔壁的全政老师从报刊上发现了，手抄了下来，让我欣赏。看来，我与这二位江苏才子，还是早有幂幂之缘的了。其实高尔泰书中的有些篇章，我似乎在《读者》上已经看到过。
总的感觉是，汪曾祺性格随和，豁达，儒味足，富情趣。汪曾祺与父亲可以“多年父子成兄弟”，他对儿子也如朋友一般。而高尔泰的父亲可能就很庄严，所以，高尔泰性格里有认真、较劲、执拗，宁折不弯等特点，甚或有壮士的骨骼。性格，没有对错，也很难改变，只有命运的不同等待。常言说性格即命运，但我从他二人的比较中突发奇想，觉得性格不仅决定命运，不同的性格，还可能影响着自己事业的大小格局。汪老不在了，我怀念他。高尔泰还在美国漂泊，我也希望他继续寻找灵魂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