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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公园的梵高与卡门一夜

2016-11-07 作者:越岷 来源:越岷投稿 阅读:载入中…

 长寿公园的梵高与卡门一夜

  长寿公园的梵高与卡门一夜

  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称得上漂亮,必须符合30个条件,或者换句话说,必须用10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都能适用到她身体的三个部分。比方说,她必须有三黑:眼睛黑,眼睑黑,眉毛黑;三纤巧:手指,嘴唇,头发……

  ——《卡门》梅里美

  一

  长寿公园在长寿路之北,陕西北路之西,西康路之东,光明城市之南,与大自鸣钟为伴。

  大自鸣钟,十年前文艺青年与盗版碟圣地。过去真有个巨大钟楼,日本鬼子盖的。背后几条街上都是日本人的纺织厂和公寓,共产党员顾正红就是在这边被杀的。当年的草鞋浜,据说一派田园风光,后来填平造起房子,紧挨上海最大的贫民窟药水弄。

  从曹家渡到大自鸣钟,横贯一条长寿路,我自打小学三年级就在这条街上了。

  毕业以后,我的小学关门了,我的中学被拆变成全城门面最大的夜总会东方魅力,大自鸣钟竖起无数幢五六万一平的高楼,唯独原来的草鞋浜改造成了绿地,叫做长寿公园。

  长寿公园的梵高与卡门一夜

  六年前,我把公司搬到俯瞰长寿公园的高楼顶层。假如折一架纸飞机扔出去,可以乘风环绕上空一周。我有轻微的恐高症,站在二十一楼边缘,看着巨大钢琴键盘形状的喷泉平台,就会不可抑制地眩晕,像希区柯克的电影。对面曾是烂尾楼,被潘石屹收了,外墙常年挂着135万起的广告。斜对面巴黎春天,相隔宽阔但不笔直的长寿路,每当硕大屏幕亮起招聘网站信息,周边的辞职率就会升高。

  我们顶楼有个露台,经常开会讨论各种杀人故事和电影剧本,仿佛就发生在楼下某个阳光下的角落,或者黑夜中的街头。

  几天前,公园附近发生了一桩杀人案。

  被害人是女性,二十五岁,在对面大楼上班。警方给我看了照片,我还记得这张脸。

  去年,夏日黄昏。我没开车,在长寿公园门口的车站。相隔一步之遥,她穿着白裙子,风吹起裙褶,小腿光滑而耀眼。我稍微侧身,瞥见一双乌黑眼珠,眉毛浓密青黛,连眼睑也是黑的,当是化妆效果。胳膊裸露在袖子外,纤细手指拎着包带。她的头发漆黑粗亮,被风吹得不是一根根而是一蓬蓬扬起,如同母乌鸦的翅膀。当她暮然回头,对我眼神诧异,像要对我说话?不知是有自行车穿过,还是其他什么见了鬼的缘故,她突然背过身去。我的公交车来了,随着人群上车,回头不见人影。

  第二次见到她。三个月前,我在阳台俯瞰长寿公园,看到有个年轻男人,手捧画架,像是在素描,对着一个红裙女子。她雕塑似的,坐在榆树下的小板凳上。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长寿公园画人像。我抽出望远镜,在取景框里找到他们。

  没错,我还记得她的面孔,记得乌黑的眼睛,乌鸦翅膀般的头发。

  端着望远镜看了五分钟,她几乎保持那姿势,嘴里说些什么。画画的男人没停过,一会儿观察他的模特儿,一会儿用笔勾勒出她的轮廓。

  从此以后,我虽不是偷窥狂,但会拿出望远镜,注意长寿公园那个角落。每逢午后或黄昏,就会看到画画的男人。你在旅游景点一定看到过那种人,摆着刘德华或王菲或谢霆锋的素描肖像招揽生意,你要是扔一百块钱坐在他面前,画出来的往往你自己都不认识。

  大多数时候,他无人问津,要么自己在画架上涂抹颜料,要么仰天发呆——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站在长寿公园眺望的天空,被四周高楼切成碎片,像困在井底的青蛙抬头所见。

  昨天,警察告诉我,就是他杀了她。

  二

  凶手叫高凡。

  他今年二十五岁,南方人,出生在福建的一座小城市。

  那地方离海不远,也就十来公里,但隔着两座山。高凡长到十八岁,除了看电视和电影,连大海的影子都没见着过。小城是阴冷的,常年飘着一片乌云,全年晒太阳的日子屈指可数。雨季潮湿得让人心里发霉长毛,被子衣服许多天晾不干,就算不尿床,晚上缩在被窝里都能挤出一床水来。小城也是混乱的,飘满燕饺鱼蛋和云吞气味的街上,荷尔蒙过剩的少年们,除了打魔兽和谈恋爱,还会拿着板砖或小刀追来逐去。县城一中每学期都会闹出人命,再开启下一学期血亲复仇模式。

  死者是凶手的中学同学,她叫阚萌,但高凡只管她叫卡门。

  长寿公园的梵高与卡门一夜

  卡门看起来早熟,十四岁被人误以为大姑娘,穿着高跟鞋走在街上了。***是开发廊的,门口亮着暧昧的灯。卡门最后一次见到爸爸,还是七岁那年。他们那个地方,全国有名的偷渡之乡。她爸被蛇头带去欧洲,每个月寄些钱回来,仅此而已。有种说法是他爸在维也纳,欠了地下赌场的钱,打了很多年黑工。也有人说他跟一个吉普赛女人同居,生了一堆混血孩子,改行占星算命,再也不会回来了。

  初中入学的那天,高凡就迷上了卡门。

  卡门是那样一种女孩子,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无论晚礼服睡衣情趣内衣哪怕土的掉渣的中学校服,都不会改变身上说不清楚的味道。她总是独自坐在某个高处的风口,让头发翅膀般扬起,似乎随时带着自己乘风而去直上云霄。她的眼神无法让人接近,黑得像一窝幽暗的潭水,隐藏于岩石缝隙,只有最不要命的小野兽才敢下去饮水,被淹死在深不见底的漩涡。

  但高凡不在乎。

  卡门虽然不爱跟同学们交流,却是班里的神婆,最早传播星座与塔罗。也是从她的口中,高凡才知道自己太阳星座白羊,月亮星座射手。她经常拿张纸算来算去,根据黄道十二宫,说谁谁谁要撞桃花运,谁谁谁是双鱼座又要犯不靠谱的毛病了。

  有天晚自习,人们问她能不能算未来命运?包括每个人的寿命?她说不但能算出你们哪年哪月挂掉,还能算出何时结婚生子,命中有几子,命中又有几次婚姻

  忽然,高凡挤到她面前说,能算一算我会活多久吗?

  教室里一片沉默,卡门皱起眉头,凛冽地看着高凡的目光,乌黑的眼神不可捉摸。她把别人都赶走了,黑夜的自习教室,只剩下高凡和卡门两个人。

  卡门根据高凡的生日,还有他的面相加手相,计算了足足半个钟头,额头上沁出一串汗珠,脸色更加苍白,摇头说,你走吧,我不想告诉你结果。

  没关系,说吧,反正我也不信的。

  不后悔

  不后悔

  卡门摊开一张纸条,只写了两个阿拉伯数字:26。

  我活不过二十六岁吗?

  十六岁的卡门不再回答。

  那你算过自己吗?

  没有,自己的命运是不可以自己算的。

  那一年,卡门和高凡都考进了县城的高中。人们都说高凡有希望考上一本的学校。至于卡门嘛,虽然星座塔罗算得很溜,但数学从没及格过,高中能毕业就不错了。

  高三,上班学期,秋天。

  犹豫和酝酿了两个月后,高凡第一次邀请卡门出去玩。当他结结巴巴说出口,等待冷言拒绝或是一个耳光,卡门却大大方方地回答,好啊,去哪里玩?星期天吗?

  星期天,清晨七点,他骑着一辆黑色捷安特自行车,来到卡门家开的发廊门口。

  洗头的四川小妹招呼他进去,他腼腆地躲到旁边的巷子。等了三个钟头,卡门才起床,洗完脸,梳好头,换上一身运动装,长发束在脑后,坐上自行车书报架。

  高凡用力蹬着自行车,并不觉得卡门有多少分量。她双手揽住男生的腰,侧脸贴着后背。幸福来的太突然,毫无防备,整个身体颤抖。在此之前,他们连小纸条都没传过,更别说逛大街、看电影、吃宵夜还有开房之类的了。他后悔要是胆子再大一点,说不定早就成真了呢。

  自行车骑出县城,到了田野间的公路上,他才回头大声说,卡门,我带你去看麦田。

  好啊!

  卡门抬头对着秋日的天空回答。

  他努力得蹬着脚踏板,继续吼道,我还要带你去看向日葵!

  太好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向日葵呢。

  整整一天,高凡骑遍了全县的七个镇五个乡,包括隔壁县的两个乡,翻过了十几座桥,转了好多次盘山路,除了还没收割的水稻田和山坡上的玉米地,没看到过一片麦田,更不用提向日葵了。

  你为什么要去看麦田和向日葵呢?

  嗯,我想要画麦田或者向日葵。

  长寿公园的梵高与卡门一夜

  真的想要考美术学院?

  是啊。

  可是,你不知道我们这里根本就不种麦子吗?

  我……不知道……对啊,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傻瓜!

  直到高中毕业,高凡才明白自己太蠢了,卡门不过是想一个出去玩的理由罢了,就算说是去看火葬场,她也会答应的啊。

  那天下午,当他骑着自行车直到山的那边,第一次看到乱石堆积的黑色大海,两条腿就抽筋了。卡门让他下来坐到书报架上,她换到前面骑。这女孩的双腿真有劲儿啊,骑得比男生快多了,必须赶在天黑前回到县城。高凡当然不能搂着她的腰,只能抓紧自行车后面的铁杠,鼻子与她的后脖子保持五厘米,使劲闻着她头发里的气味,难以避免有几根划上嘴唇。古人说的香汗是真的啊,高凡心想。

  晚上七点,他俩到了发廊门口,卡门告别时说,以后有机会啊,我真的想去看看麦田和向日葵!

  虽然,筋疲力尽的高凡是推着自行车回家的,但他记住了卡门的这句话。

  这是整个中学时代,高凡与卡门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仅此而已。

  高三,下半学期,高凡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三桩大事。

  第一件事,卡门家的发廊发生了火灾,***连同三个发廊小妹和两个客人,全部葬身火海,卡门是唯一的幸存者。

  第二件事,高凡没有被美术学院录取。

  第三件事,卡门与高中美术老师私奔了。

  三

  我是在两个月前认识高凡的。

  那是个春天的下午,风和日丽,梧桐树叶肆意生长,像发情期的野猫。长寿路与陕西北路的拐角,有人抱着吉他唱《我的未来不是梦》——最爱的张雨生诶,心情大佳,我往流浪歌手的托盘里扔了二十块钱。公园门口有许多地摊,有个旧书摊似乎顺便还卖黄碟。我随便扫了一眼,有本八十年代翻译出版的前苏联科幻小说,封面上有“上海第三石油机械厂工会图书馆”的公章。真亲切啊,我爸在这家厂干了三十年,就在背后的澳门路,早被拆掉造起了楼盘。

  独自走进长寿公园,在一组城市雕塑底下,我看到了那个画画的男人。

  他长得有些异相。首先是很瘦,皮包骨头似的。肤色发红发紫,头发乱乱的,胡子好久没有刮过了,很明显围着下巴爬了一圈,还有些络腮的味道。我没想到他才二十五岁。

  他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目光和焦点没有丝毫变化,像个瞎子。

  画架底下挂着个牌子:素描人像,每幅一百元。

  能为我画一幅吗?

  男人像从梦中醒来,堆出生硬的笑容,好啊,请坐。

  他拿出一个小板凳,让我坐在面前。这个远近恰当,不用太费力气,就能听清彼此说话。

  我仰起头,眺望长寿公园的东侧,公寓楼顶层二十一楼的阳台。当我举着望远镜偷看他画画的时候,他抬头一定也能看到我的。当我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好像在摄影师面前拍新书宣传照,他说自然一些就行了,随便怎么坐,只要别乱动。

  他的音色倒是不错,只是普通话不太标准,听起来有南方口音。

  坐下一分钟就后悔了——像个白痴!四周有人围观了,在民工与大妈们异样的目光下,我的额头冒出冷汗,仿佛一条被主人展示的宠物。该死的,但我不好意思拂袖而去,咬着牙关硬撑下来,屁股底下的小塑料板凳,让我浑身发痒如坐针毡。

  抱歉,我不是一个好模特儿。

  五分钟过去,周围的人们看着没劲,渐渐散去。而他只是看着我,用画笔量了量我的脸部轮廓,却始终没在画架上动笔。

  为了掩饰慌张,我必须跟他说话,否则我真会逃跑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看着他在画架背后的眼睛说,其实,我也学过画画。

  真的吗?

  当我读小学就开始学画了,但是很简单的素描和水彩,当中停过几年。初一,我在学校图书馆借了《希特勒秘史》和《第三帝国的兴亡》——青年希特勒漂在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基本就是农民工,梦想是画家,考过维也纳美术学院,学院说他的画虽然准确,但缺乏艺术性,更适合报考建筑学院。如果维也纳美术学院招收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年轻人,还会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吗?而我向往的是上海美专,刘海粟开创的学校,中国最早画人体模特的地方——某种程度上也是向往这个。我自己买了许多教科书和素描铅笔,从HB到12B。我爸帮我背了个石膏像回家——那是个长发飘扬的外国老头,名叫《马赛曲》,法国雕塑家吕德在1836年的作品,原作是高浮雕在巴黎凯旋门上。我画了一个学期,差不多每天画一幅,没有任何老师指导。我每次都有进步,最后画到以假乱真,就是你们看到过的那种素描,乍看还以为是黑白照片。我去美术学院报了名,专业考试那天却不敢出门——我害怕失败,自己只是个三脚猫,人家都是拜师学艺了多少年,根本比不过啊。于是,我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就放弃了我的画家梦。

  (这些都是真的!眼泪啊眼泪!)

  当我说话之间,他已经在纸上画出了我的轮廓。

  后来,我一直在想啊,如果那天,真的去参加了考试,结果会怎样?老实说,科学地想了想,以我的基本功,几乎肯定是要被退货的。但至少,这样就让我彻底死心,不用为了自己的怯懦而后悔。就像你也有过的后悔一辈子的经历吧。

  当然,有过,画画的人回答。

  我仰头看着天空,让自己的眼眶再干涩些,所以啊,梦想这东西,总是要有的,即便注定不能实现。

  奇怪,平时闷葫芦的我,怎么在这个陌生人面前话这么多?是我对画家都有种亲切感吗?

  他始终沉默着,刷刷地在画画,让我想起中学时候画石膏像的感觉

  忽然,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高凡。

  你是怎么开始学画的呢?

  四

  两个月后,高凡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是这样交代的——

  高中美术老师姓白,那年不到三十岁,体型瘦长,差不多有一米八。他的皮肤白净,眼镜隐藏目光,很像那时流行的裴勇俊。他不是本地人,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被分配到这个终年愁云惨雾的小城。

  除了文森特·梵高,白老师是高凡唯一崇拜过的男人。

  或者这么说吧,文森特·梵高也是白老师唯一崇拜过的男人。

  高一那年的美术课,老师抛开课本,单独讲了半个钟头梵高,幻灯片依次放出《吃土豆的人》、《夜晚咖啡馆》、《十五朵向日葵》、《星空》、《割耳朵后的自画像》、《麦田群鸦》。

  两个月后,美术课交作业,白老师收到一幅临摹梵高的《开花的杏树》。背景只有天蓝色,灰绿色枝桠扭曲伸展,配着无数杏黄色的花朵……虽然临摹的质量低劣,大多数花朵都是模糊的,相较原作的比例也有很大问题。不过,白老师喜欢,尽管是幅水彩画,乍一看竟有中国画的感觉。作业没有留名字,美术老师好久才找到临摹者——二班最不起眼的高凡。

  那个周末,白老师邀请高凡去他的画室里玩。

  所谓“画室”,其实就是单身教师的宿舍,散发着浓重的颜料气味,堆满了各种画画的工具,还有未完工的半成品,好多幅都是临摹梵高的向日葵与麦田。

  高凡说他的画是自学的,就是把别的男生用来打游戏和泡妞的时间,用来素描和水彩上面了。白老师夸赞他有画画的天分,送给他一套全新的颜料,并给他恶补了一些画画的基本功。

  梵高是二十七岁以后才开始画画的,你才十六岁,真的不算晚哦,白老师这样对高凡说。

  从此,高凡常来教师宿舍,跟白老师学素描与水彩画,隔一年就进步到了油画。年轻白净的美术老师与男学生往来过密,自然引起风言风语——特别是暗恋他又宅腐的女老师们。

  到了高三,大伙都忙着高考,早把美术老师忘得一干二净,除了决定报考美术学院的高凡。

  因为,高凡从卡门嘴里打听到,自己竟跟梵高有相同的太阳星座与月亮星座,这让他激动到几天睡不着觉,那个叫什么来着?文森特·梵高·仁波切。

  当别人在晚自习和请家教补课,他却在白老师的画室里拼命画石膏像,补齐素描基本功。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有天晚上,白老师含着一根烟,看着窗外屋檐下淋漓的春雨。

  老师的家乡在新疆,父母是生产建设兵团的,偶尔会说起天山脚下的麦田,准格尔盆地的向日葵,太阳底下大片大片的金黄,像无数蛋饼煎得焦黄,鲜艳得要刺瞎眼睛。但他没来得及告诉高凡,在这里的气候带是见不着的。

  去哪里?

  高凡放下8B的铅笔,走到老师身后,细长的脖子有颗尖尖的核桃,雨滴落到嘴上茂密的绒毛。

  不知道,这个鬼地方,总是要离开的吧。

  白老师有些感冒着凉,鼻子塞着,声音嗡嗡的,像是从地底发出的。

  三个月后,高考结束,白老师真的消失了,再没回来过,顺便带走了高三女生卡门。

  至于高凡嘛,早早被美术学院拒之门外。幸好他父母准备好了后路,给他填报了一个本省的大专志愿,还是装修设计专业的,也能用到画画才能。

  高凡依旧在阴雨绵绵飘满榕树根须的青苔校园里。他常给同学们画像,运气好的话能赚些零用钱。暑期,他会独自去省内旅游景点,看到有人支着画架给游客画像,大多数拙劣到不堪入目,但依旧有傻逼愿意掏腰包。

  毕业后,他没找过工作,而是拿起画笔,在街头给人画画挣钱。先去武夷山,画了两个月,赚的钱,除了填饱肚子,还不够买颜料的。等到赚够了火车票的钱,终于冲出福建省去了三清山,然后是庐山、衡山、黄山、莫干山……

  广东汕头海边的旷野中,他画过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如同梵高旋转的麦田和橄榄树。有时住在桥洞底下,民工就成了模特儿,不仅收不到一分钱,还被人骂有病。他被煤矿的保安打过,打到胃穿孔躺在医院里,兜里没钱被扫地出门。数九寒天的时候,他想要上华山论剑,半道几乎被冻死,跟几十个流浪汉挤在一块,烧垃圾取暖才活下来。

  高凡的父母嘛,只知道儿子去了北京,在装修公司做设计师,每月收入八千元,但要付掉五千元的房租。

  今年春节,高凡决定到这个国家最大的城市来试试运气。

  他用了两个星期,走遍上海的大街小巷,也去过外滩之类的旅游景点画像,每次都被人赶走,直到长寿公园——在路口的拐角,有个捧着吉它的流浪歌手,唱BEYOND的《光辉岁月》,然后是《喜欢你》,直到《海阔天空》。他站在歌手对面,白痴般地过去一下午。夜幕降临,歌手背着琴囊退场,广场舞的大妈上台,在钢琴键盘平台俯冲轰炸《最炫民族风》。有人支起简易卡拉OK,收费十块钱五首歌,附近的保安、民工、大妈、闲得蛋疼或喝醉了的白领,都趋之若鹜排队唱歌,从走调天王到水房歌神,整条路都在开演唱会。

  在长寿公园的一个角落,高凡在纸上涂抹颜色,有对面的两栋高楼,有傍晚时分的树影,有奇形怪状的雕塑,还有慢慢爬上天空的新月。

  他找了附近的群租房,有个六平方米的小格子间,原来是卫生间改造出来的,有个狭窄的气窗,只能打开三分之一,可以瞥见楼下长寿公园的一角。

  每天午后,他都会搬两个小板凳,坐在公园的雕塑前面,立块“素描人像,每幅一百元”的牌子。第一天没有任何人来。第二天他做了一笔生意,画了个中年大妈。第三天是周末,连续画了五个:两个月没开单的房产中介小伙子、对面外婆家午休的厨师、被爷爷奶奶带出来轮滑的小朋友,还有一对早恋的初中生。

  高凡慢慢认识了几个朋友,同样在长寿公园讨生活:卖体育彩票的、地摊卖黄碟的、摊大饼的,收破烂的……要是他一天赚到了几百块钱,就会留出二十块钱请大伙儿吃烤串。

  三个月前,还是长寿公园的午后,高凡默默在画架上涂抹颜料,有只涂着粉色指甲的手指,伸到了他的眼门前。顺着纤细的手指,骨结微微突出的手腕,光滑白皙的胳膊,接着是一双乌黑的眼睛。春风席卷北方的沙尘阴霾而来,扬起乌鸦翅膀似的长发,而她一身红裙宛如突发的火灾。

  卡门。

  就算分尸剁碎了烧成灰冲进抽水马桶再分解成各种基本元素,高凡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来。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到你!卡门说,多年不见,别来无恙?能为我画像吗?

  嗯。

  给你一百块要不要?

  不要。

  这个午后,无比漫长。高凡的手臂有些僵硬,铅笔在纸上堆积素描,不断勾画卡门的双眼。浅一点,再深一点,再细一点,又粗一点,换了从2B到12B的铅笔,让这眼睛栩栩如生,乌黑得宛如刚出过事故的煤矿,不忍直视。(人生励志文章 www.wenzhangba.com)

  天黑了,但没有她的眼珠黑。为了感谢高凡的画像,卡门请他吃十三香小龙虾。喝了七瓶啤酒,高凡没说这些年的经历,只有卡门滔滔不绝。她说高中毕业后,先去深圳,又去了杭州,做过办公室前台和房地产销售,还推销过山寨红酒,两年前到了上海。

  她从小是个神婆,现在亚新广场开了家塔罗算命馆。七楼很小的门面,卡门穿成波希米亚风格,每天做五六单生意。客人大多是九零后女生,主要解决的也是恋爱问题。最小的是个初中生,意外怀孕两个月了,来算命咨询要不要跟着小男朋友私奔把孩子生下来?她用塔罗算了一卦,结果是打掉,小姑娘哭哭啼啼走了,留下两百块算命费。

  算命馆只有一扇窗户,恰巧对准长寿公园,自然也能看到画像的高凡。开始她完全没认出他来,高中分别才七年,他却像老了十多岁。她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会天天在那画画?又是什么样的白痴愿意花一百块给他画呢?观察了十来天,她突然发现这人有些像高凡?

  高凡说,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就算见到,你也会立刻逃跑的。

  嗯,我也这么以为。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从来不问这个。

  酒后微醺,春风迷醉,红裙在黑夜里鲜艳夺目。高凡架着她的胳膊,穿过夜总会门口的马路,去了他的出租房。

  在六个平方米的小屋里,高凡与卡门度过最漫长的那一夜。

  五

  每次看梵高的麦田,总有种看大海的感觉。风吹麦浪,波涛汹涌,如海洋与天空无边无际,云朵就像桅杆上的群帆,飞鱼跃出海面就像点点麦穗。梵高是荷兰人,从大海手中争夺土地的民族。他的许多早期作品都画过大海与海岸线。梵高出生的故乡津德尔特距离大海不远,而自杀的地点是巴黎附近奥维尔的麦田。因为麦田就是大海的延伸。尘归尘,土归土……

  梵高有个亲弟弟叫提奥,是巴黎的艺术品商人。提奥鼓励梵高开始画画,并且支付梵高所有的画画和生活开销。梵高活着的时候,几乎只有一个粉丝,那就是提奥。至于高更那些人嘛,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怜悯。

  没有提奥,就没有文森特。

  文森特给提奥写过很多书信,其中有一封是这样写的——

  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奋进。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梵高这辈子画过男人也画过女人,显然他更擅长画男人,而他画过的无数男人里,最擅长的是画他自己。

  自从认识了画画的高凡,我就经常能在长寿公园见到卡门了。

  不能说她打扮时髦,事实上,卡门化妆很淡,或者基本不化妆,衣服看起来也比较普通,只是颜色比较鲜艳而已。这条长寿路上有十几家夜总会,每当夜色降临之际,无数衣着暴露的女孩们就盛装出席来上班了——卡门不是,显而易见。

  但有一天,我在长寿路与西康路口吃拉面,意外见到了卡门。她站在天桥下,风吹过她乌鸦般的黑色长发,连同脚边的裙摆,仿佛随时可以飞到上海的天空。

  一辆黑色奔驰停在跟前,开车的男人下来,戴着墨镜很有王家卫的味道。

  卡门上了车,男人摘下墨镜,而我诧异地发现——这张脸跟我长得很像。

  幸好那家伙没有看见我,卡门也没有,奔驰车绝尘而去,车牌号码最后四位全是“7”。

  忽然,我可能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有回我去长寿公园附近的大桶大,洗脚小弟抱着热气腾腾的水桶上来,只瞥了我一眼,就投来顶礼膜拜的目光。这是碰上粉丝了吗?但他仔细端详了我半天,突然问,您是七哥吗?

  七哥是谁?

  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分外失望地摇头,真想反问他一句:你是朝阳区群众吗?

  您肯定是!我见过您!真的,上次您在我们店里,还摘下了墨镜。

  靠,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谁都知道,七哥最低调了,平常总是带着墨镜,不让小弟们认出来。

  我很自然地想起杜琪峰的黑帮片中大佬们的画面,如果我故意插一插裤腰带,或许小弟真的以为我会掏出一把枪来。

  七哥是谁?

  六

  自打与卡门重逢,高凡度过了这辈子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在长寿公园。

  每个周末,卡门会到来他的房间,做免费模特儿,顺便度过一夜。等到高凡醒来,小屋里只剩他孤独一人,惟枕边残留气味,还有一两根12B铅笔般浓重乌黑足够绞死人的头发丝。

  当他前些年在四处漂泊,总是用暗黑阴沉,接近于版画的色调去描绘民工、煤矿与火车站,线条也是粗粝和冰冷的,也可能跟他买不起颜料有关。现在,是卡门让他的颜色变得鲜艳,总是用大块的金色与橙色,表现阳光照射到她的头发与皮肤上的反光。只有她的双眼仍然是乌黑的,但也闪烁着幽灵样的光。

  不但是卡门,高凡笔下的长寿公园,也与众不同起来。无数高楼和灯火环抱中,整个公园照道理是生机勃勃,但他没有画出一个人——只有空旷的广场,孤独的小径,荒无人烟的街道,尽管书报亭和地摊都还在,街头的广告依然耀眼,全城却空无一人。但是,画面里依旧充满各种色彩,所有的树木、雕塑、建筑和流水,乃至天空,全都生机勃勃,耀眼夺目,似乎代替了所有人类的活动。并且,这一切都是在不断旋转之中,如同波浪与漩涡,如同卡门黑洞般深不可测的瞳孔,如同吉普赛女人卷曲的黑发……

  你是个天才。

  卡门这样评价高凡,除了白老师,没人这么说过他。

  她说认识一些画廊,在莫干山路M50,以前找她占星算命认识的。她可以把高凡的几幅画送过去,试试运气能不能卖掉。高凡想都没想,挑选出了十幅画送过去,都是最近在长寿公园和对面的小屋里画的。

  一个月后,其中有幅画卖掉了,七万块钱,据说买家是个很有品位的海归艺术品收藏家。

  这是高凡卖掉的第一幅超过五百块的画。

  当卡门将现金送到高凡手里,七沓用银行封条包起来的钱,他看着卡门乌黑的眼睛说,有了这笔钱,我们出去旅游一次吧?

  去哪里呢?

  西藏?青海?云南?高凡想想自己还没去流浪过的地方。

  不要嘛,我要去巴厘岛?或者日本?要么新西兰?对了,马尔代夫!用不了七万块,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五分之一就够了。

  好啊,不过,我想先去北方看看麦田。

  嗯……卡门崛起了嘴,但笑笑说,如果不超过一星期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有了你,我比文森特幸福多了。

  没错,文森特·梵高活着的时候,生活上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一辈子只卖出过一幅画。他没有老婆,更无子女,只能跟从街上捡来的妓女同居。而这个比他大了许多岁的老妓女的肚子里正怀着别人的孩子,他还乐于喜当爹的照顾他们母子,直到妓女指责梵高吃软饭只是为了免费画她那年老色衰赘肉丛生的躶体——有幅叫《哀伤》的黑白画作描绘她的身体传世至今。至于梵高为了高更割掉的那个耳朵,最后也是被他送给了一个法国妓女。

  文森特是谁?

  卡门躺在高凡的怀里问,燕语呢喃,像团融化中的黑巧克力,缠绕着他的脖子与心口。

  是我过去的英文名字。

  嗯,我懂了,现在你比过去幸福,是这意思嘛?

  高凡抚摸她,撩起两蓬茂密的头发,你真像一只乌鸦。

  为什么?

  就连卡门问话的目光,都变得如同等待尸体腐烂后大快朵颐的黑鸟。

  他想起梵高画过一幅《麦田群鸦》,不用画笔,而是刮片直接上色,颜料堆积得如同雕塑。一片阴云底下的麦田,三条小径穿过原野,但没有一条有尽头,像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麦浪在暴风雨前翻滚,粗壮的蓝色线条,遮挡着模糊的金色太阳或月亮。山雨欲来,不计其数的乌鸦,从遥远天际降落麦田,死神插着翅膀跳舞……

  长寿公园的梵高与卡门一夜

  不久就出事了。

  一如高凡担心和怀疑的那样,卡门在清晨离开他的小屋,楼下有个小伙子等着他。两人坐火车去杭州玩了一天,然后在情人旅馆里啪啪啪了一宿。

  第二天,卡门回到上海,照常在亚新广场的算命馆为女高中生指点人生。晚上她去了酒吧,只用五分钟,喝杯鸡尾酒,就搭上了一个长发帅哥,上半夜聊天和算命,下半夜就去了酒店开房。

  第三天,她在大自鸣钟的天桥下,坐进一辆黑色奔驰,车牌号码有四个“7”。

  当卡门再次出现在他面前,高凡只问了一句:你还有多少个男人?

  短暂的差异之后,她恢复了平静,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今年加过微信的有十四个,没留下联系方式的那就记不清了,我都跟他们上过床。

  啪!

  高凡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立时鲜血梅花。读中学的时候,卡门还兼给人看手相,她说高凡的掌纹是通关手,打人特别厉害。

  卡门没有逃跑,也没捂脸,继续站在他面前说,你以为还在十八岁?

  她扬着头离去,没有掉一滴眼泪

  忽然,高凡有些后悔,他想卡门脸上的手指印子,恐怕三五天都褪不了。他没给卡门打电话,也许永远见不到这个女人了。

  有一天,他没去长寿公园画画,站在只能通自行车的西康路桥上,看着静水深流的苏州河。

  几个男人冲出来,来不及反抗,高凡被拖到一条小巷子。这是长寿公园背后,仅剩的几排老房子。阴暗墙角底下,雨点般的拳脚坠落到脑袋和后背。他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上,鲜血顺着脖子流出去好远,引来无花果树下的一大群蚂蚁。

  高凡的双眼被血模糊,依稀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被众人簇拥着站在面前,并用皮鞋跟踩着他的后脑勺。

  所有人都管他叫七哥。

  男人靠近高凡,啐了口唾沫,摘下墨镜,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这家伙对高凡说,虽然卡门不肯透露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但任何事都逃不过七哥的法眼,你特么敢打我的女人?

  高凡的脑袋疼得天旋地转,突然想起这张脸,好像给他画过像?那个什么?

  妈的,原来是他!

  七

  第七段,当然,是要留给七哥的。

  我是在普陀区看守所看到七哥的,在一个小房间,他穿着橘红色囚衣,没戴手铐,目光平静。

  在我说话前,他抢先开口了,我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吗?

  我摇摇头说,但确实长得很像。

  七哥,是长寿公园边上最大的夜总会老板。当然,他并不是排行老七,而是生在七夕之夜,大概上辈子爹是牛郎,娘是织女,从小被人唤作阿七。后来混了江湖,赤条条来去,腥风血雨,便以“七哥”扬名立万。

  你不介意把对警察说过的话再对我说一遍吧?

  看到你就想抱抱你,兄弟,以后遇到什么事,报上七哥的名号,自会一路顺风。

  随后,七哥说起了卡门。

  一年前,七夕夜,恰是七哥的阴历生日。那天晚上,全上海的男女都各自发情出动,唯独七哥形单影只。若说他没有女人,那是扯淡。大自鸣钟夜总会,六宫粉黛,三千佳丽,个个等着他翻牌子。但在过生日的那天,七哥习惯于独处,平常成群结队的马仔小弟,都被他打发了干净,一个人西康路上吃了碗苏州藏书羊肉面,扔下二十块钱整不用找了,自有古时侠者之风范。吃饱喝足,华灯初上,七哥独自走过长寿公园,偶有民工男女搂搂抱抱,广场舞的大妈们也各自寻找姘头,连特么流浪猫都发出交配的惨叫声,真是气煞人也!

  于是,他看到了卡门。

  风照旧吹起乌鸦翅膀般的黑发,同样黑色的裙子波浪撩人,有个男人拽住她胳膊不放,言语间骂她绿茶婊。女人没怎么说话,只是忿忿地盯着对方,好像要把那男的脸上看出个洞来。

  虽说,不是光天化日,而是月黑风高,但在七哥地盘上,哪能容得高衙内之流,当街侮辱良家妇女?是可忍孰不可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开她,换我来!七哥一把揪住那小子衣领,替他鼻子开了个大染坊和彩缎铺,又给他脑袋开了瓢。

  男人挂彩落荒而逃,嘴里还在骂绿茶婊。七哥却像中世纪的骑士,不碰女子半根手指,只问她是否收到了惊吓?

  卡门顺势倒在英雄怀里,令人虎躯一震。七哥低头看她双眼,再遥望长寿公园的七夕之月,魂魄当即被夺走一半。卡门泪眼低垂,感激不尽,遇上无赖登徒子纠缠,幸亏壮士出手援助,小女子自当以身相许报答。英雄美人盘踞公园长椅,谈谈情,说说爱,直到那渣男引110警察赶到,将七哥与卡门一块儿逮进派出所。

  七哥因伤人被治安拘留十五天,安然度过牢狱时光。但外面有人传言——他在七月半被枪毙了,等到获释那天,竟无人前来迎接。唯独一个女子,站在派出所对面的桥头,黑裙乌发,遗世独立,倾城倾国。七哥眼眶微湿,轻舒猿臂,揽卡门入怀,一亲芳泽。

  作为夜总会大佬,阅男阅女无数,是不是小姐的干活?哪怕伪装得再好,三言两语也能分辨得出。他确信卡门不是做这一行的。进而通过眼线,也证实卡门清清白白,以占卜为业——星相算命与青帮洪门,同为闯荡江湖的儿女,惺惺相惜!

  七哥征服过无数人,不仅依靠权势与拳头,还有身上满满的荷尔蒙。青春少女与深闺少妇,都主动投怀送抱过。但他从未遇到过一个像卡门这样的女子,让人流连忘返,又如鲠在喉。

  卡门是这样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即便占有了她的身体,到天亮又不见影踪,更难于掌控芳心。他提出过许多次,给她开个更大的算命馆,就叫塔罗占星皇冠俱乐部,也别开在亚新广场这种破地方的,搬到高大上的久光广场去。对啊,就开在静安寺隔壁头,烧完香的善男信女,出门就收到占星俱乐部的请柬,还有波多野结衣和泷泽萝拉献身代言,更有一大波日本妹子客人来袭,那生意简直了!她也不用租在江宁路桥的世纪之门,七哥花了一千五百万在静安枫景买了套顶楼豪宅,恭请她移驾掖庭母仪天下。

  不过,卡门拒绝了他所有好意,依旧蜷缩在小算命馆,终日掐指给无知少女们指点迷津。她也给七哥算过命,最近一年之内,恐有牢狱之灾。但对这样的男人而言,算个屁?

  君子坦蛋蛋,小人藏鸡鸡。卡门说的很明白,我喜欢七哥这样的汉子,你可以做我的男朋友,但绝对不是唯一。

  开始的几个月,七哥派人跟踪暴打过与卡门有染的男子们,有的是夜店里的小开,有的是来算命的大叔,有的是附近高中的男老师,有的是隔壁医院里的年轻医生,还有青春年少的大学生。但这并不能改变卡门的习性,只是多了一圈无辜受伤的男人而已。

  后来,七哥也就默认了,他对卡门是如此迷恋,明知是一剂毒药般的诱惑,却是欲罢不能,但又不敢越雷池一步。

  直到他发现有一个在长寿公园给人画像为生的男人存在。

  卡门说,我喜欢那个男人,如果你敢动他一下的话?

  七哥没有再多问一句话。

  终于,有天卡门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他面前,要是下手再狠一点就要破相了。她还不愿说是被谁打的?但七哥的眼线太多,很快就查出来是那个画画的福建小子。

  既然是他先动的手,那就不要怪七哥不客气了。

  于是,七哥率领大队人马,在长寿公园背后的小巷子里,围住那画画的拳打脚踢,要不是有人拨打了110,这家伙差点没命。

  七哥本以为他会就此消失,却万万没想到……没隔几天,就粗大事了。

  长吁短叹说罢,看守所的灯光下,七哥看着我的眼睛,兄弟,你也迷上卡门了吗?可惜了,不晓得停尸房里冷不冷?她烧了吗?那个火化炉啊,很烫的来,我去给兄弟捡过骨头。我想卡门烧过的骨头啊,一定比男人的更硬更黑。

  你后悔吗?

  嗯,是挺后悔的,我从没剪过卡门的一束头发留个念想。

  八

  惨案是在七夕那晚发生的。

  要知道长寿公园的地形,像一洼群山环绕的盆地。北倚难于上青天的秦岭巴山,南有烟云燎绕的云贵群峰,西邻我住长江头的康藏高原,东边是“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底下被滚滚长江撕开一道三峡裂缝,而我就在神女峰的山巅。

  至于卡门被杀的地点,在长寿公园对面的西南角,相当于丽江古城和玉龙雪山的方位。

  办案的警官是我表哥,就是你们都知道的叶萧,根据他的调查,案发当晚是这样的——

  长寿公园响彻凤凰传奇的歌声,旁边的中国移动旗舰店情人节大促。至于大自鸣钟夜总会,正在给七哥庆祝阴历生日。突然来了一大帮客人,个个都是屌丝样,高矮胖瘦老少不同。为首的就是高凡——以下简称嫌疑人。

  嫌疑人脸上好几道创可贴,带着在长寿公园卖体育彩票的,卖黄碟的,摊大饼的,烤肉串的,收破烂的,大队人马到夜总会唱歌,自然全部由嫌疑人买单。大伙叫了有偿陪侍的姑娘,扯开嗓子吼了陈奕迅的十年、周杰伦的七里香、黄龄的嗨歌、杨臣刚的老鼠爱大米、庞麦郎的滑板鞋,还有老革命的十送红军,以及京剧智取威虎山和沪剧燕燕做媒。嫌疑人出手甚是大方,点了十来瓶酒,灌得七荤八素,小费就发出去了两三万。

  深夜二十三点,嫌疑人突然提出要给七哥敬酒。夜总会妈咪也没防备,就请了七哥过来。嫌疑人抽出一把刀子,直往七哥身上砍去。幸好七哥认出了他,抢先闪躲逃窜,而小弟们都被这凶神恶煞的气势唬住了。嫌疑人一路追砍,冲到老板办公室,里头还有间套房密室,恰好撞见了卡门——以下简称被害人。

  女性被害人刚洗完澡,穿着半透明的浴袍,躺在床上看《何以笙箫默》。桌子上有块生日蛋糕,点着蜡烛还没吹呢。嫌疑人原本要砍七哥,不知受到什么刺激,转而袭击女性被害人,在她胸口连捅两刀。情急之下,七哥用泰式肘击制服了嫌疑人。鲜血淋漓的被害人,未曾叫唤过一声。七哥抱着她送往医院急救,没到零点就宣布死亡。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九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

  文森特·梵高给弟弟提奥的书信里是这样写的,而我相信生活中是一定存在这些东西的,否则苏州河和黄浦江里的淹死鬼早就满出来的。

  大自鸣钟夜总会凶杀案即将宣判。我的表哥,叶萧警官告诉我,通过他的审讯和侦察,还发现了另外一桩杀人案。

  七年前,高考过后,卡门跟着美术老师私奔,谁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除了一个人。

  对于高凡来说,这两个人都不能放过:一个是他最崇拜的男人,一个是他最迷恋的女人。

  那年火车票还没实名制,白老师带着卡门坐火车回了新疆老家。他们到了北疆准格尔盆地,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团场,那里生长着一望无际的向日葵。盛夏的月夜,卡门与老师野合,茂盛的向日葵茎秆和花叶,遮挡两个白花花的身体,好像张艺谋最爱拍的男女主角。

  不曾想到,竟有一个人悄悄跟踪,从台湾海峡边上千里追寻到天山脚下。高凡带着一把尖刀,在黑夜的向日葵田野,从背后杀死了自己的男神。

  年轻老师旺盛的鲜血,溅满卡门的脸,整个人在她身上抽搐和窒息。

  最初的慌张过后,她居然十分镇定,为了保住性命,将白老师的尸体推开,没有丝毫反抗,将自己完完整整送给了凶手。

  十八岁的卡门,从未直视过他的眼睛,而是望向清澈的新月。

  高凡的初夜就是在这片向日葵田野被夺去的。

  完事之后,卡门并没有多看白老师一眼,只幽怨地叹息一句,我像小龙女遇到了尹志平……

  纵然是七月,新疆的凌晨依然有些寒冷,高凡一言不发地抱紧卡门,就当做是最后一次。他也看着黑夜,整个宇宙布满熠熠的星光。

  天亮了,晨曦照亮田野,向日葵金黄金黄的,如同波浪起伏翻滚。

  空中盘旋着一只乌鸦,它正在召唤伙伴们,快来享用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

  高凡在监狱等待宣判的时候,有人整理了他留下的所有的画。小部分画的是卡门,但更多则是长寿公园。其中有一幅画,在公园的西南角落,长寿路与西康路口,竟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钟楼。完全是想象中的,中世纪哥特式,如同大教堂高耸入云,超过周围所有的建筑。笼罩钟楼的光线都在旋转,最顶端的钟面也是扭曲的,产生时针正在转动的错觉。而在钟楼顶上的天空,星星与月亮同辉,绝对是另一个世界。

  听说这幅画后来被拍卖出了七百万的价格,被一位日本的神秘买家收购。

  除了这些东西,高凡还留下一个信封,警察打开发现,原来是一簇女人的头发——乌黑乌黑的,乌鸦羽毛似的,光可鉴人,仿佛还在卡门的头皮上生长,永生不死。

  一切结束之后,叶萧带我去过一次被查封的夜总会。在凶杀案的第一现场,卡门被杀的密室里,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的女子早已变作幽灵,恐怕怨不得别人,怪只怪她编了个谎话,说在画廊卖了七万元,真相是她强行卖给了这里的主人——这才是她送命的理由吧!虽然高凡直到宣判都没说出来。

  我看着墙上的画足足一刻钟。卡门躺在黑夜的向日葵丛中,眼眉低垂,不知是否在梦中?枝叶与花朵遮盖私处,剩余的胴体撩人,长发如同乌鸦羽翅,扭曲着似要飞上苍穹。而在画面上方二分之一的空间,却是梵高无尽旋转的星空。

  十

  我把电脑桌面改成了梵高的《星空》。

  “一个人在恋爱之前与恋爱之后的区别,正好像一盏还没有点着的灯一与一盏点着的灯之间的区别一样。现在灯已经摆在那里,而且是一盏好灯,而且也发光了。”

  依然摘自文森特·梵高给弟弟提奥的书信。

  梵高是在麦田里开枪自杀的,死前几天刚在同一片麦田里,完成了那幅《麦田群鸦》。文森特是在提奥的怀里死去的,但提奥也只比文森特多活了六个月。

  高凡十八岁那年,发生过三件大事,除了没考上美术学院,卡门跟着美术老师私奔,还有那桩震惊全城的火灾。

  大火从子夜烧起,烈焰滚滚了漫长的一夜。清早六点,天蒙蒙亮。人们在破砖烂瓦间寻觅幸存者,高凡呼喊某个名字。废墟上的焦土瓦砾,只剩一点火星,就像一盏灯。

  他看到了她。

  荒地上的玫瑰,完好无损,睡裙只烧焦了蕾丝边,乌鸦般的黑发被潮湿的晨风吹起,带着烫头发的气味。她的嘴角挂着微笑,不可名状的目光,长满危险的花刺。

  男孩看见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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