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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智勇访问记

2022-03-11 11:10:58 作者:刘郎闻莺 来源:刘郎闻莺原创 阅读:载入中…

乐智勇访问记

  乐智勇访问记

  

  四月十日的晚上,我访问了秀水乡党委书记乐智勇。

  为公乎,为私乎,我说不清楚,但是,访问乐智勇是我的夙愿。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和冷智勇相识几年了,并且也混得挺熟的。但是,他很忙,我亦忙,二人能够静下心来作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的机会却一直没遇到过。

  四月十日那天,细雨霏霏,一天的人大会结束后,我估计乐智勇应该住在乡政府,便离开了学校踏上了光滑却不泥泞的道路。

  到了乡政府的大院,却没有看见乐智勇,他的办公室是黑灯瞎火的。

  我在府前街上惆怅徘徊,是等还是走?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去问乡里其他干部,干部们都说不知道他们的书记去了哪里。应该是闲聊去了吧,他们猜测道。

  我决心等下去,顺手推开了电影院放映室的门,那里有一群人在玩三打哈,我就呆在那里看他们玩牌。

  等到晚上九时,玩牌的人兴尽人散,我也随大家走出那间斗室,又来到府前街。这时,我看见乐智勇的办公室灯亮了,便狂喜着跑上了乡政府办公楼二层楼上敲响了他的房门。可是,我一敲不应,二敲不响,屋里没有人。我迅速地作出判断,停下敲门的手,灰溜溜地往回走,打算回学校算了。走过乡政府会议室的门口时,里面的灯光提醒了我,会议室有一部彩色电视机,乐智勇也许在看电视。果然,我从门缝里便一眼瞧见了他,推开门就找他出来。

  我真有点不好意思,这是他难得的休息机会。乐智勇见了我,则是满腔的高兴,泡茶递烟,一脸的笑容,我也就宽慰地坐在一把老式藤椅上。

  访问乐智勇,从哪里谈起呢?我思忖着。

  他是乡党委书记,我是乡中学校长。我来找乐智勇,一是来请示学校几项工作意见的,而是为了完成奉叔的托付,劝他下大力气整顿我们的乡办企业,要他拿出硬派作风,挖出那些形形色色的蛀虫,在廓清的基础上再图发展。显然,第二个问题是我今晚访问他的主要目的。

  我沉默了一会,掂了掂分量,觉得应从第一个问题说起。因为我和乐智勇还未达到相知很深的那种地步,和他往深里谈,他未必不筑一道墙。

  就从身边事说起,从轻的事情说起吧!我下了决心。

  我说,乐书记,我是来请示一件工作的。学校的仪电室实验室是一九九0年达省标的,今年是全县达省标的一年,我们已经达标的学校届时要全部复查。根据新的要求,学校还少了一个实验室,可是,旧教学楼二楼西部的两个教室屋漏无数,百孔千疮。学校议了一下,想改建这幢房子,具体的做法是天面换瓦,换油毡,东西两垛墙升为垛墙,更换那些小而无棂的门窗,装饰好天花板,将猪栏式的走道花格栏改为实心贴花栏关,内外重新粉刷,外墙做沾石子,修一座直达前面教学楼的天桥。改建后的旧教学楼就叫科教楼,以仪电实验图书为载体,请您在这件事上支持我们。

  我一口气就说了这么多,乐智勇在认真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末了,我怕他不同意,又补充了一句说,经费由学校自筹解决,不要乡里拨款,只要乡里批准这个方案。

  我熟知乐智勇的办事风格,财政上面的钱,他抠得很紧很紧,钱是他的一条最敏感的神经,所以,别人给他送了一个绰号,叫做皮筲箕。

  乐智勇轻松下来,他说,钱,你是知道的,乡财政太紧了,这哪里像一级财政,一天到晚过着拆东墙补西墙的叫花子日子。前年为你们学校修的新教学楼的帐至今还欠着三万元钱,今年又计划再为你们学校修一幢家属楼,如果再拨款去为你们改建科教楼实在是有困难的,或者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是,靠你们自己拿钱,你是否计算过这个工程需要多少工料,需要多少资金?

  我说,大约需要一万五千元钱吧!我不敢如数实报,只能缩了水分报告。

  乐智勇说,你的钱从哪里来的,天上又不会掉金坨坨。他望着我,脸上带着友好的微笑,厚实的大手掌撑在椅子的背脊上,上身前倾,这样认真地问我,揶揄我。

  我跟他掰着手指细细地算:建西部围墙需要二万五千元钱,改建科教楼需要一万五千元钱,这两项建设需要投入资金四万元钱。去年,学校积余了一万二千元,今年上学期学生集资七千元钱,下学期集资一万二千元钱,今年全年办公经费节约一万元钱,估计工程完工后,学校不会欠账。

  为了使乐书记下决心批准学校的基建项目,我又告诉他,去年我们学校基建投资一共是五万元钱,可是,真正从学生身上集资的钱不足二万元,我们不但没亏帐,年底还有余额。

  乐智勇问我是否用去了学生的保学押金,我告诉他,那笔钱我们一分都没动。

  乐智勇显得更加轻松起来,他一口答复我说,好吧,过几天,我约人来看一看,再作商量。

  我说,也好,你们乡政府领导来校也顺便把家属楼的选址、规模以及运动场的选址一起研究一下,就算开一次正式的议教会吧,时间由你们定。

  我得寸进尺在话题中又增加了两个内容,这些内容都是令他头痛的。于是,我们发生了争执,他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也坚持自己的意见。

  乐智勇坚持家属房每个套间的面积为五十平方米,建筑面积包括了阳台和梯级,共建十个套间,总造价控制在七万元左右,单位平方米造价在一百四十元左右,这是一个总的概念。

  我坚持认为套间面积太小,住进去无法使用。再说,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将来也尽是失悔的事情。我们争来争去,最后是乐智勇做了让步,他的让步是有条件的,即扩大建筑面积,少建两个套间。这一点我又不同意,因为建少了,住在校外的教师就不能住进学校。

  后来我们谁也不让谁,所以,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两个人都认为把我们的歧见放在下一次议教会上讨论会好一些。

  关于学校修建运动场,我们也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建运动场就必须征地,邻村要求乡政府以地换地,乡政府和乡属机关单位全都是占用这个屋场的土地。农民要求乡里及部门将废弃的土地归还给他们,这就是以地换地。这样,才同意将学校附近的土地拨给我们学校。可是,乐智勇不同意这个方案,他认为到了手的利益不能还给农民,我又不能完全说服他。

  记得有一次,乐智勇来到我们学校。我与他谈到修建运动场一事,他神色凝重地对我说,我欠你们学校一笔账,这笔帐就是修建运动场。我很忙,一直没有时间处理这件事情。但是,我总会在自己的任上将这件事情做好的。

  聊着聊着,我们说到了另一个话题。

  乐智勇问,听说区办要扣你们的钱,扣了吗,为什么扣钱,扣去干什么?

  我说,已经扣了,是从教师工资中扣除的,项目是学生杂费中的生平四元,农村学生比城里学生每生多收四元,还有水电费的一半,文体费中的十分之三,合计生平扣去七元五角钱,这笔资金用于他们修建家属房。

  乐智勇说,他们的家属房才修建不久,不是挺好的吗?

  我说,是啊,可是现在城里的住房标准提高了他们也要跟着往上跑。

  乐智勇说,区办一不供电二不供水,三不供文体器材,凭什么扣钱?

  我说,道理是没错,可是,你到哪里去说理。前次,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打电话给区办,明白地告诉他们,我要拿他们的扣款单去县人大告他们的状。他们学乖了,隔一天后,召开中学校长和教育组长会议,要大家表态支持。九个带长字的人,舔痔者居多,大家都同意区办的违法乱纪行为,唯独我一人抵制,我一人当然是独木难支,只好说,好吧,你们扣吧,你扣我的,我又从学生那儿收来,铁打锉,锉于木,这个世界反正是农民倒霉啊!

  乐智勇无可奈何地苦笑,他启发我说,你是县人大代表,应当主持正义,或是罢教一周,或是层层告状,先告到市里,叫他们下不了台。可是,区办又管着你,他们会给你小鞋穿的。

  我说,我才不怕他们给我小鞋穿。那次,我在电话里,我把自己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都做了一个估计,并且也告诉了他们。我说,我只打算把这个校长做到今年的暑假。

  乐智勇说,不行,只要我在这个乡里任党委书记,你就不能辞去校长职。

  我说,我只是不服,他们的胆子竟然如此之大,公然收取学生的钱去建自己的房子。我在下面打洞钻眼是为了学校的发展。学校十年发展规划的最终目标是使办学水平达到省标一级中学水平。我们实施三年,年年超额完成任务。不过,区办那帮人对我也无可奈何,我是粪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又邋遢。

  说到这里,我们都忧叹时运不济,世风日下,好人难做。

  乐智勇说,区委书记东哥也是恨死了我。一次区委开会,研究买辆小车,叫每个乡都拿七千元给区里,东哥先与其他几个乡的党委书记串通好,许给大家的条件是,车子买来后,车子公用,哪个乡需要用车就打一个电话来,乡里用车只出油钱,不出车钱。东哥找我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不行,这钱不能摊给农民,我们秀水乡情愿送两千元给你们区上 ,我们不入你们的股,也不要你们的车子坐。如果在公路上万一碰上了你的车子,我又是步行走路,你们车子又还可以搭载,那我就搭一个便车,也是允许我搭便车我就搭便车。就这样,东哥恼怒地对我说,次次说好了的事情,让你给一戳就戳烂了。

   乐智勇说,东哥不喜欢我,我也是没办法去逗他喜欢。做着一个乡的党委书记,我不为农民着想谁为农民着想?

  乐智勇说,就说你们教育系统吧。去年区办开议教会,要求各乡给他们集资修房子,会也开了,饭也吃了,甚至每个乡党委书记还得了一份纪念品,我在会上依然表示不同意,后来其他乡怎么做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乡既没集资,也没送钱去。

  乐智勇说,这工作真是难搞哇,上上下下都得罪人,不得罪当官的就得罪农民。顶撞自己的顶头上司,上司不喜欢你,处处给你小鞋穿,应该轮到你的切身利益的事儿,他们都绕开走。政府部门工作认真了,他们也不喜欢你,背后议论你,反对你。机关干部只图轻松享乐,不愿认真做实事,这是一种风气。你一个人抵制这种风气便把自己推到孤立无援的地步。这其中的苦楚又有几人能够知道,我是常常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我俩犹如伯牙钟子期,从相识走向相知,有了共同的心声。

  乐智勇停了下来,默默地专注地注视着我,似乎有求于我的回答。其实,这是不需要回答的,但是,我还是启发他说,是啊,机关里婆婆妈妈的事情你可以少管或者不管,落得轻松一点,清闲一点,该是多好啊!

  乐智勇说,少管,不管?这怎么可以!好比你的学校,你什么事情可以少管,什么事情可以不管?是食堂吗,是学生就寝吗?我看你也是什么事情都在管,不管不行啊!

  乐智勇继续说下去,他说,是啊,大到学校的发展,教育教学质量,小到扫地,饭里有沙,你都要亲自去管。你也是事无巨细都在管,你不去管,别人就会找上门来让你去管。我没当过大官,不知道那些大官是怎么管事的。他们可以大大咧咧,我却不能够。

  我问乐智勇,自从去年暑假以来,秀水地区一直在传他要调走,他是否知道这种说法?

  我说,秀水的机关干部都是在前任李书记的手里进来的,他们留恋李书记在任时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日子过得轰轰烈烈,一天到晚醉酒熏熏。大家有的是笑,工作没有压力。你来了,作古正经做事,这些干部不适应你的行政风格,巴不得换一种生活过日子。

  乐智勇说,这一点我也看到了。你们秀水人并不友好,有个叫黄加西的在市里当市长,我在乡里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去年收晚稻,你们建设村有几摞稻草堆在田里没担走,黄加西从市里捎信来责备我。公路边林地更新伐倒了一批成材林,又栽上了一批小树苗,他也捎信来,说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得利。你看我怎么搞呀!

  我想,是啊,黄加西做官也是做昏了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连那些下车伊始的钦差大臣都不如。我们学校一九九0年修建教学楼,找他想办法弄两个钱,他不但不帮忙想办法,还责怪我们发了募捐求助信给他。并且还发牢骚说,没钱没钱,我哪里有钱,建什么教学楼,老师们都打牌,不管学生。我是一九八五年调进秀水中学的,黄加西年年荣归故里,一动身就有县乡领导来陪同,他从学校门口过身就从来没跨进学校一步。

  乐智勇又给我递过烟来,是二等品芝城牌子的。

  我想,该是转入正题的时候了。便说,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乐智勇说,但讲无妨,不知是什么问题?

  我说,你在秀水当了三年党委书记了,人大代表对你有条意见是比较集中也比较中肯的,认为你在对秀水乡镇企业过去存在的经济问题上清查不力。或者说,你不敢去碰这个敏感的问题。去年,人大代表查的塑料厂贪污一案还只是一个引子,老百姓对此并不满意。

  我继续说,老百姓都讲,我们秀水的乡镇企业从严石河书记任上算起,都快有十年历史了。在李智慧书记任上,乡镇企业花费七八十万元。十几年来,乡政府得了多少利益,每年上交的利润还敷不上乡企办几个行管人员的工资旅差和办公经费。全部工厂企业不是倒闭就是半瘫痪状态。一些有头脑的人大代表就说,我们的干部,不少人是希望企业倒闭的,一倒闭就可以拍卖,一拍卖他就可以从中渔利,公家亏损了,私人却发财了。凡在工厂当过厂长会计的,无一不是在塞满荷包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们来到城市建筑自己新居室,室内摆设骄奢豪华,他们的存折是暗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公家弄走了多少钱。

  我继续说,秀水的老百姓也不是全不友好,其中大多数人还是善良之辈,他们希望有青天大老爷老为他们主持公道。你主政秀水,秀水人对你是寄托了无限热望的。可是,你主政三年以来,不曾见你对乡镇企业有所动作,人们并不怀疑你的官德和能力,人们怀疑的是你的胆量,认为你是怕事,你是在绕开矛盾走。新官不领旧事的陋习束缚了你,得过且过的庸俗思想束缚了你,人们重新变得失望了。你属下的官员也有不少是具有正义良知品性的,他们也感到失望了。大家都在默默地问:我们秀水何时有出头之日啊?

  我说,你好好想一想,我们秀水这么一个穷乡,背上八十多万元钱的贷款这个沉重的债务在这个时代瞎撞,能撞一个什么样的头绪?现在的钱,金子一样的金贵,要是打了水漂,是很令人心痛的。

  我不管乐智勇的感受怎样,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路。乐智勇并没被我的话所激怒,他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双手撑住下巴,完全像一个坐在教室里乖乖听讲的学生。我不知道应讲这么多还是应该讲少一些,是不是在“犯上”,中国的官员是最忌讳犯上的。但是,我顾不了这么多,既然来了,既然打开了话匣子,就应该讲下去。我还要讲,前面的还只是投石问路。

  乐智勇说,你讲的这些全是实情,我何尝没有想过,一想起这件事就头痛。

  恰好就在这时,进来一位副乡长,他是来给书记送报告的,请乐智勇书记审批,乐智勇看完报告,提议将“企业”改为“服务”,只两个字就涉及到利税一事,那位副乡长争持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乐的意见。

  一个小小的插曲,足以显示乐智勇为政处事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不是一位草头王,他是很有头脑的。一个人如果坐在第一把手这个位置上,不能通盘考虑大局,他就无法统领全局工作。

  副乡长知道我们在谈事情,打个招呼就走了。乐智勇又递了一支烟给我,再把我的茶杯斟满了水。他坐下来说,我们慢慢谈吧,你也肯定口渴了,先喝几口水吧,休息一会儿。

  乐智勇说,我何尝不想有所作为,上任的第一年就想。我了解过,我观察过,也小动小作地干过。在这间床上,我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把整顿肃贪的方案想了一个又一个,并且是想好一个推翻一个。最后,我动摇了,正如你说的,我在绕开矛盾走。

  乐智勇说,再说,谁都在盯着我乐智勇的一举一动,动不动就有人向黄加西报信。我不是说黄加西和企业有什么瓜葛。我是说,这是一个例子,那些有问题的官员,现在官运亨通,他们一发现我的动作,就会从四面八方来包围我,甚至会使用铤而走险的手段来对付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试探着问,现在党委班子里有没有有牵连的人?

  乐智勇说,估计没有这种人,如果有,问题也不会很严重。

  我问,班子的团结性战斗力到底如何?

  乐智勇说,班子里的人其实也这么想过,只是决心不蛮大。何况,班子决心再大,别人恨的还是我一个人。

  我激动起来,似乎我就是包公似的,似乎罪犯就站在我的面前。

  乐智勇并不激动,他的双手仍然撑在椅子背脊上,正经地对我说,你不在官场上混,不知道官场上的复杂和丑恶,用纯真的感情去看这个世界是不客观的。

  乐智勇说,我那时年轻,年轻就气盛,什么顾虑都没有,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现在想起来,头上都冒汗呢!

  乐智勇说,一九九0年,县委组织部安排我到秀水来任书记。我上任伊始,一次性裁撤十三个合同干部。这些人其实就是政府的冗员,其中有个叫元宝的合同干部,他是乡司法所的特派员,从前是复唐村的支部书记。元宝做司法所的特派员,自己老是打牌赌博,输了小钱就在办案过程中给人下套弄大钱。我们下去抓赌博的人罚款,他们都说是和元宝在一起打的牌。那次裁员,我提议第一个要裁撤元宝。事后,他气势汹汹地跑到我的房里,扎脚勒手,说要给一点厉害给我看看。我说,你元宝屡教不改,捉一次保证一次,次次发誓要斩掉五个指头不赌博了。身为司法所特派员,知法犯法,执法犯法,撤你的职是党委会研究的,是我乐智勇提议的,也是天经地义的。我正想看看你的厉害,来文的还是来武的你随便。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今天晚上就背着行李给我滚蛋。你如果调皮,我就召开全乡党员会,给你曝光,开除你的党籍。他权衡再三,灰溜溜地走了,行李也是晚上用车拖走的。

  乐智勇有过如此的经历,我默默地注视着他,想从他从容镇定的叙事中去洞察他的坚毅和冷峻、严厉和凛然不可侵犯。

  乐智勇说,是我无能吗,也不是。别人给我取了一个诨名叫做皮筲箕,或者叫我“清缝”,意思是一样的,都是些嫌我在经济管理上太精细了。只要是涉及到钱的,事无巨细,我都要过问。政府食堂有补助,机关大院里住了那么多家属,我有一个小孩在你的学校里读书,住宿开餐一律在学校,不准他到机关学校来就餐。我这样做,别人就不敢越雷池一步。企业上的问题,只要我把自己的精明拿出来,查清问题是不会有困难的。可是,我哪有时间去做这些事情,乡里事情连轴转,今天一个中心,明天一个突击,晚上都不得清净。然而,企业账目盘根错节近十年,你不坐下来能弄得清楚吗,要是你这样的人有几个,不,我只要两三个你这样的人就可以了,可是,你也有一个摊子,主持这一方面工作,我能把你抽出来搞这件事吗?我自己不行,抽你也不行,所以,这件事情只能放下。

  乐智勇说,我来秀水都三年了,三年是一千多个日子。乡镇企业的事情,我是时时刻刻在想,可是,我无可奈何,左一个无奈,右一个无奈。为这件事情,我烦恼得很呐!

  乐智勇说,我一直不肯将家属带到外面来,就是为着留一条退路。有时,晚上能回到家里,或者间或请天把假回到老家。到了家,我搬把椅子坐在房子里静静地闭目养神,什么也不去想,或者到田地里猛干一阵子活,忘记一切,与自然与家人融为一体,熙熙而乐,这才是一个真实的自我。

  他说,我乐智勇现在是官到尚书位到都了,什么打算都没有了,只希望快到五十岁,年纪一到就申请退职。我过厌了官场生活,退位了就去干一点农事,钓钓鱼,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

  我望着乐智勇,觉得他这番话很有人情味,也很有一点文学味,还有一点思想家味道。他不像一个乡党委书记,更像一个智者,我觉得自己在跟一位高人谈禅机,深奥高远。

  但是,现实就是现实,我们毕竟都是现实中的人,无可回避的现实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绕不过去。

  我说,重要的是现实,你推又推不脱,奈又奈不何,这如何是好?

  比如说赵大段吧,当年的农机厂就是他拍卖的。那么多的财产,除去拍卖开支,所剩无几,财政上得了多少,就是几个毛票子。后来,赵大段当了乡人大主席,专管企业,本事不见长,邪道却是学了不少,敲诈挪用,假公济私,贪污受贿送情,你能说出一个数字吗。他在秀水混不下去了,摇身一变又调到靖州当人大主席去了。一个村支书,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斗大的字认不了几皮箩,德行又差,官德私德皆有大瑕疵,现在却是一个国家干部,还是正科级干部,家属解决了粮食户口问题,你说这是凭什么?凭他的文化知识,凭他的管理才能还是凭他的懂科技?我看,全是凭他的一把嘴,这个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却绝对是吹牛拍马溜须的高手。他可以把活人哄倒地,把死人哄得站起来。他用财色使得不少上级官员栽在他的手里,栽了还不敢说栽了,还得乖乖地使用他,提拔他,保护他,并帮他解决一些问题。你说他是一个大草包吗,你说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吗?都不是的,他这个人阴险狡诈,别人跟他打一两次交道,根本就不能识别他。

  方副县长就栽在他的手里,这件事情你也许听说过。靖州乡修建公路,跑上级部门去要钱,就是搭的方副县长这座桥。方副县长带着赵大段跑东跑西,他为什么那么乖乖地听赵大段的,一个下级官员指挥上级官员竟指挥得团团转,这原因便是财色。我的一个战友,复员后在靖州当民办教师,他的妻子有几分姿色,算有点巴绊,找方副县长解决户口问题。赵大段将他们二人安排在一个二人套间办事,自己就溜出来,然后关好门,坐在一边的房间里听房。

  到省城里去要钱,坐一辆漂亮的小轿车,带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身为副县长的方在姑娘的乳房和胯下摸来摸去。中途有个熟识司机的姑娘搭了这辆便车,看了一路的丑态。方副县长竟然毫无顾忌。那个姑娘回靖州后逢人就讲。原先以为方副县长官大地位高,值得人仰慕,原来竟然是禽兽不如。

  这只是一个例子,还有看不见的钱财源源不断地流入官员的荷包里。你想,一个国家干部,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两三百元吧。但是他的家里摆设,用眼睛瞟一下,就可以看到一万多元钱的家具家电。他们抽白沙烟,喝高级酒,鱼肉吃厌了吃腻了,就要换一个新鲜,钱从哪里来,光一点点工资,就只能打发他抽烟喝酒,老婆孩子就只能喝西北风。

  我这时插了一句话,我说,是啊,现在有这么一种说法,有钱的人养有权的人,有权的人养有钱的人,权钱交易。

  乐智勇说,的确是钱权交易,干部建私房是明的,干部的存折是暗的,谁弄得清楚。这不只是一个赵大段的问题,还有李大段,王大段。

  乐智勇说,再说李智慧吧,他是秀水久远人。从一个村支书起家,做到乡党委书记和区长的位置上。他在秀水做书记的时候,我们的乡办企业工厂全是在他的手里搞起来的。你说他得了多少,谁说的清楚。我倒是并不一定认为他得了多少,但是未必就没有得到一点。那时,他的一家五口人吃饭,一个人拿工资,子女都在读书,没有其他收入来源,他却在县城做房子,买彩电,自己也是一天到晚酒醉熏熏。你能说他没有从中捞一点吗?农药厂的厂长是他家的亲戚,厂子刚办起来就倒闭了,几十万资金打了水漂,几十万元哪!这钱都到哪里去了,你去查农药厂能不牵动李智慧吗?加弹厂红过一阵子,初任厂长柳太平是李智慧从久远村走后的继任书记,可以说是李智慧的心腹吧,查柳太平不牵动李智慧吗?

  我这时插话说,李智慧在秀水做了几年乡长,乡党委书记,不但是没有造福,反而是造穷,是祸害,他对秀水人民犯下了罪,宏观控制没有搞好。

  乐智勇说,我同意你这个意见。但是,能有几人是这样的看法,乡机关干部大多数从他的手里提拔起来的,不少人由合同制干部改成了吃皇粮,他们对李智慧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办了那么多厂子,人家就认为这是李智慧创的业,甚至从心里都认为李智慧是一个有创业精神的人物,没有弄好才是我乐智勇的无能。在这种小地方,有识之士真是少之又少。

  再说李智慧之前的严石河书记吧。我可以说,只要我动真格的清查,就一定会涉及到严石河。可是,我和严石河私交甚深,这事情我能做下去吗?

  我所举的这些人物都只是小人物,还有大人物。

  有一年,乡二林场采伐木材,共计采伐一万多元木材,最后,财政所的账面上才有几百元的收入。那些树呢?都送到城里去了,送给了那些大干部,不是送一个两个,而是送一串。

  严石河和李智慧在秀水搭档搞工作的时候,一车一车的鱼,一吨一吨的菜油,一立方立方的木材都用来送情。受贿的干部不是县官就是市官,行政级别都在科级以上,人数不上百也有几十。这些人都与秀水乡办企业有关系,他们为秀水找货源,找销路,办贷款,盖公章,弄审批手续。把他们查出来,都够得上开除公职或者判刑。

  塑料厂的贪污案的确是皮毛,清查他们也只是打开缺口。我今年也想清查加弹厂的账目,那里才有大鱼可抓。可是你想,只要我一动,将有成十上百的人找我的麻烦,他们不再是给我小鞋穿,而是会穷凶极恶地报复我,他们会请亡命之徒暗杀我。也许,我在闭上眼睛的最后时刻,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

  我和乐智勇这时都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我在默默地想,怪不得别人说乐智勇冷。他的性格是冷静的,也是成熟的。他不单单是怕谁,他主要是担心自己破不了这张毒网。他的对手太强大了,这伙人并不是一个犯罪集团,彼此的关系也很松散,但是,他们却是一股强大的社会力量,因为他们手握重权,又盘踞着各路要津。只要乐智勇的举动稍一触及这些人的利益的时候,他们就会反扑、打击、陷害、栽赃、污蔑,包括暗杀,这种种后果都有可能出现。

  记得去年人大会期间,我在午间也曾和乐智勇做过一次谈话,主要谈他的工作处境,他那时问我愿不愿意出来搞行政工作,我随口附和了一句。然后,他附和了一句说,还是别自寻烦恼吧!

  沉默之后,我启发他说,是不是可以想些办法,比如借助人大的力量,借助村干部的力量,选两三个公正廉明的人去进行清查,自己只做幕后策划指挥。

  乐智勇说,我也这么想过,但是仍然有难处解不决。一是找不到这样的人,我特别怀疑别人的负责精神,许多人做事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二是只要我在秀水主政,被清查的人最终还是会怪我。

  是啊,乐智勇犹如一只困兽,他只能在笼子里烦躁不安,我站在囚困他的笼子的外边,围着他团团转。我同样没办法,于是,我无话可说了。

  乐智勇又说,我今年还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从加弹厂动手,那里可能有大问题,乡政府派一个会计进去,几次三番都被那个工厂当做包袱甩掉了。

  他说,另外,我还是要上新项目,办新企业。但是,要稳扎稳打,加强管理。也许,我在秀水并无起死回生之能力。果真如此,那么,秀水的劫数将是无穷的。

  已是子夜时分了,我和乐智勇的谈话意犹未尽,言犹未尽。我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我们两个人都是秀水这块土地上最忙的人,于是,我告别乐智勇回家了。

  他送我出门,然后对我说,你还是少管一点吧,有我一人烦恼就够了。现在,还只有学校算是一块净土了,那里还符合你做人的性格,只是不知这块净土还能干净几天?

  我踏上了归途,春雨还在悠悠地下着,如轻烟雾状。街灯昏暗,店铺的门面早已经关死了,大地沉入死寂之中,人们已经睡在床上等待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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