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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11 11:22:17 作者:刘郎闻莺 来源:刘郎闻莺原创 阅读:载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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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郎闻莺

   1

  一辆人们最熟悉的油绿色的自行车停在湖州中学大门前,邮递员掏出报纸杂志信件迅速朝学校办公室走去。

  文英姐,文英姐,你的信。随着喊声,第五教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从教室里走出来一个姑娘。

  邮递员将一封厚厚的信交给了文英,他说,文英姐,你将来可别忘了请我吃糖啊!文英笑嘻嘻地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一个人在青年时代总爱向别人写几封信,更喜欢收到别人的来信。这样可以多联络感情,去关心别人或者是想知道别人都谁在关心自己,更何况,男女青年还有恋爱的事情要通过写信来实现呢。

  文英就属于这一类青年人,她一进屋后,看着那印着粉红蝴蝶花儿的信封,就知道是师大的吴亮心写来的。文英掂了掂这封信的重量,心里砰砰直跳,眉宇间霎时起了鸡皮疙瘩,她觉得信里说的事情应该是凶多吉少。

  幸好放学了,要不然,五十多双精灵的眼睛一定全投向他们的班主任,她也是他们的可爱的大姐。

  文英的卧室就在教室后头,是一个单间,很小,只有九平米,里面放一床一桌一椅而已,是典型的单身办公生活用房。文英拉上窗帘,关上房门,然后坐在办公桌前拆开信件,里面并没有相片之类的东西,文英吁了一口气,又文静地抽出信看起来。

  信是这样写的。

  文姐:

  新学期开学了,你还顺利吧?

  我是二月二十八日到达蓉城的,没有游公园,也没有逛商店,径直到了学校。

  这次来校后,我的心里忒乱,忒沉,这原因不是别的,是因为我在寒假里一系列的言谈举止引起了别人的议论,这个说我要跟你吹,那个人说墨水喂邪了我这小子,还有人竟说我干脆应该改名叫“无良心”。

  去年腊月,我没有去你家里吃团圆饭,今年正月我没去你家里拜年,来校前也没去你那里告别,这一切都是我参加了家乡的春节舞狮队活动的缘故,上学前的一天晚上,我们舞狮队还在外面玩了一个晚上呢。

  今年是八十年代的第一春,我为什么不能和乡亲们痛痛快快地玩个春节呢?

  看到这里,文英松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些,眼角边的鱼尾纹也少了一些,她默默地想,是啊,吴亮心确实是忙了一个寒假,也难怪他。

  吴亮心继续写道:

  文姐,我是真诚地爱着你的,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什么变化,无论别人怎么左右我们,我的心永远伴着你的心率跳动。

  文英的心又沉重起来,老在信上发些山盟海誓有什么用呢? 她翻过第一页,又翻到最后一页,只见页码上注了一个“9”字,不禁啧啧两声,她终于把信放下了,不想读下去了。

  文英站了起来,踱到脸盆边,绞了一条毛巾在脸上擦了两把,然后把刘海向两边撩了撩,伸手又拿起了那封信。

  一刻钟后,文英看完了这封长信,她的脸色木然,毫无表情。她的脑海里却在翻江倒海,吴亮心为什么要在信里提起他们过去的关系呢,难道还需要一方向另一方做更多的解释吗? 是怕我忘记过去,还是其他的原因?特别是信的结尾,文英看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文英想了许多答案,又一一推翻,她做了多种推测也一一拉倒,她索性拿起信,又看起结尾来。

  结尾是这样说的:文姐,我以为爱情不是人情,也不是泛泛的感情,更不是一般的人类之爱,所以,我们都应该忠实于自己的爱情生活。

  文英更加茫然了,她和小吴的关系属于什么,是爱情,是人情,还是一般的人类感情?文英不知道,也许谁也无法知道,即使是高明的哲学家也难于界定。

  我比他大五岁啊!文英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在房里走来走去。

  回忆的坟茔在文英的脑子里掘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2

  说起来,文英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一九五一年,土地改革席卷了南中国,这一年,文英降临在一个贫苦农民家里。一九五八年,文英开始读书,高小毕业后,她回家帮助父亲种田。

  哪有懂事的孩子不爱读书的,哪有聪明的孩子不为弃学而流泪的。

  文英就是这样的一位孩子。

  那是一个星汉灿烂的夏夜,文英捧着第九中学的通知书对父母说,爸,妈,我考上九中啦,你们能让我去读吗?

  文白伯伯不愿扫女儿的兴,他面带笑容说,哦,好,好,去读。

  文妈妈却不然,她摸着文英的头,然后凄然地说,孩子,算了吧,你不能再读书了,要帮你爸爸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我们家年年超支。

  听了父母的话,文英先是一惊,圆圆的酒窝马上从脸上消失了,然后,两颗晶莹的泪珠从脸庞上滚落下来。文英握着手里的通知单,呆若木鸡,仿佛这张小纸有千斤重似的。

  英儿,你别哭,让爸爸想一次想办法。文伯伯像是认真又像是哄她似的说。文妈妈唉声叹气,也暗暗地落下一路的眼泪。

  午夜时分,文英被一阵对话声惊醒了。

  英儿她娘,我们还是勒紧裤带让孩子上学吧。这是爸爸的声音。

  英儿她爸,孩子读书我何尝不喜欢呢,可是,这九十六元的学费从哪里来?以前为了她读书,家里的鸡蛋鸭蛋我都卖了凑了钱才成事的。眼下,还有三个小的,有的要启蒙,有的要升级,这钱从哪里来呀?再说——再说——这是妈妈的声音,她说的都是实情。

  文爸爸说,唉,祖祖辈辈第一个最有文化的人竟在我的手里碰鬼了,我真是无能!听到这里,文英再也睡不着了,她爬起来,跑到双亲面前倔强地说,爸爸妈妈,这书我不读了,回家来帮你们挣工分。

  文爸爸文妈妈见女儿这么说,竟抱着女儿头,双双地哭了起来。

  一晃六年过去了,到一九七零年,十九岁的文英已经长成为一个落落大方的大姑娘了。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文英十九岁了,上门求亲说媒的自然不少,那些人总是碰了一鼻子灰走了,文妈妈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以后就干脆谢绝了那些登门求亲的人。

  这样一来,村里的风言风语就多了起来。

  有人说,十九岁的姑娘已经不小了。

  有人说,自古至今,谁家里养老女了。

  文英听了,全不理睬,她认为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情。

  文英有自己的心事。

  六年来,她心里想的还是要读书,她根本就不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圣训,她只相信,读书能使人聪明,读书能使人明理,聪明才能学到真本事,有真本事才能做最有益处的事情。

  死认这一个理,文英六年如一日地在生产队里劳动,白天,她汗流浃背在第一线,晚上,她除了帮弟弟妹妹温习功课外,就坚持自学。文英聪明,六年来,她已经读过不少中外著名作家的作品。

  六年的劳动也锻炼了文英的身体,一张圆形脸晒得黑里透红,高耸的胸脯丰满诱人,一双脚又大又结实,挑起东西来,百把斤不在话下,小伙子都称她为假小子,一般都不敢轻易惹她。

  其实,文英是很善良的,六年来,她在生产队里当过记工员,当过会计,从不漏落人家一分工,从不错人家一分钱,账目日清月结。村里的小伙子遇到难题总要找她拿主意。在路上遇到老大爷挑不起的,遇到老大娘拎不动的,她都会去帮忙。这样一来,她就赢得了人们的尊敬,跟她差不多大的和比她小的姑娘小伙子们都亲切地称她为文姐。

  文英还想读书的事情一直放在自己的心里,直到弟弟妹妹大了,有的回家参加劳动了,她才向自己的母亲透露出心事。

  3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四年时间很快过去了,文英读完了初中高中,又回到了家乡,回到父母亲身边。

  这次回家,一个个社会问题十分突出地摆在她的面前,是她必须要面对的,她不再是十三岁时的小姑娘了,她已经二十三岁了,是大姑娘了。

  最大的问题就是她的婚姻大事。

  她刚一回乡,锄把还未捂热媒婆就纷至沓来。她想,再不能将人家赶出家门了,四年前她是这样做的,现在不行这样做了。要说就让她们去说吧,反正天不会塌下来。媒婆们介绍的都是吃皇粮的拿薪水的,那些小伙子到乡下找姑娘都像汉武帝找长生不老药那样谨慎严格,他们凭借自己的优越条件来挑选西施一样的美女,一见文英那样粗手大脚圆腰的模样,都只说,找对象是大事啊,我们都要慎重对待啊,然后就没有了下文。文英知道,这些城里人都是来调乡里妹子的口味的,有啥找头,她一赌气,又将那些媒婆一个个赶了出去。

  真正爱文英的还是乡里的小伙子,只是他们不敢惹她。文英是金凤凰,谁见过农村里有女高中生呢,小伙子的艳羡之情只能在心里,在眼里。

  风行一时的文姐热不久便冷了下来,文英也跟着冷静下来。她有生第一次在认真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她就是想不通,姑娘就应该按质论价出售么,爱情到底有没有纯洁的?二十三岁的大女要嫁人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嫁给谁呢?城里伢子虽然嫌她手大脚粗,认真起来,她还不见得看得起那些人呢!就嫁个乡里伢子吧,她把那些熟悉的乡里伢子一个个想了一遍,觉得煞是可爱。一想到村妇们整日里忙着烧火做饭、缝补浆洗、生儿育女、日夜操劳的生活,她就怕极了,难道这就是一个农村女孩子的必经之路么?

  不,绝不能这样!

  当初父母亲再送她读书时,别人不是这样笑过么,他们说,一个女孩子睁开眼睛了就算了,反正将来也是要身上屎尿脸上糊灰的。文英想,我怎么就落人家的窠臼呢,我要像人一样地活着,要活得像模像样。

  文英那时候的心总是这么大,其实,生活并不总是甜蜜的。

  文英办事麻利,只有三天三夜时间,她就和创作组搞出了几个节目的底本。开始安排角色了,先头很是顺利,可是在安排一个叫做《迷人的秋夜》的花鼓戏时,剧中黄大姐的这一角色硬是无人来担任。文英找那些女伴做工作,姑娘们只敷衍一下就躲开了,只有一个叫莉莉的姑娘没走开,她翻开剧本,指着一段台词对文英说,你就看看吧,看人家为什么不接受这个角色。

  这段台词是这样说的:

  黄大姐 (对刘)大姐,你就去吧,这是我们女人的大福呢。

  刘大姐 我才不去呢,我又不是猪婆,医生又不是兽医。

  黄大姐 我和你一样,也是三个女儿,不也结扎了吗?

  刘大姐 是啊,你是让人家给劁了,还想让我也赔进去吗?

  文英看到这里,脸上一阵通红,他二话不说,就去找编剧张叶。

  张编剧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他是个老三届,有点酸。文英找到他,指着剧本说,这样不堪入目的词你怎么写进去了,要存心侮辱女同胞么?

  张编剧不做声,接过文英手里的底本瞥了一眼,他慢吞吞地说,这是戏剧冲突,戏剧冲突,你懂么?再说,农村里妇女说话就是这样一副腔调,你不是没听说过,你没有读过书呀?

  文英说,我管你什么冲突,你得改一改。再说,文艺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你的话不是理由,你不能坚持。

  张编剧说,我就不改,不演就拉倒。

  两个人僵持了几天,情况无所改变。

  无奈上面逼得紧,文英没办法只好妥协下来,她自己担任了这个角色。

  上演的那天晚上,礼堂里座无虚席,当《迷人的秋夜》演到高潮时,扮演黄大姐的文英向扮演刘大姐的莉莉做工作:

  黄大姐 (对刘)大姐,你就去吧,这是我们女人的大福呢。

  刘大姐 我才不去呢,我又不是猪婆,医生又不是兽医。

  黄大姐 我和你一样,也是三个女儿,不也结扎了吗?

  刘大姐 是啊,你是让人家给劁了,还想让我也赔进去吗?

  这时台下哄堂大笑,小伙子们前仰后合,姑娘们捂着嘴巴,一些童男童女,大概是那些小学生吧,他们一个个跳到座位上叫了起来:劁猪哟,劁猪哟!

  这真是对女性的最大的侮辱,剧中的黄大姐能忍受刘大姐的辱骂,现实中的这场闹剧,文英怎么能够经受得住?

  回家的路上,文英忍着千羞万恨,踏着初秋的迷人的月光,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觉得大脑在膨胀,剧中人物的语言就像一把利刃在刺她的心窝,“我又不是猪婆……”“你是让人家劁了……”文英想不通,是张编剧错了,还是我们女人错了,或者是整个社会错了?

  第二天,文英辞去了团支部书记一职,宣传队也交给了别人。

  4

  一九七五年阳春三月的一个早晨,三菱小学校门口站着一位姑娘,她在大门上笃笃地敲着,里面却无任何反应。姑娘又走到侧门笃笃地敲了起来,室内,有人在翻动身子,接着又是呼噜呼噜的鼾声,姑娘在门上又重重地敲了几下,鼾声停止了。里面传出一个含糊的声音,谁呀?

  太阳都要晒屁股了。姑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这么一句调皮的话。

  门打开了,里面的人说,是你呀,文姐。

  文英站在走廊上,问睡意犹浓的吴亮心说,小吴,昨夜又忙到好晚吧?

  没什么,没什么,进来坐吧。被叫做吴亮心的小伙子揉着惺忪的眼睛说。

  文英走进吴亮心的卧室,看到满地的烟蒂头,知道他昨夜玩扑克一定又是玩得很晚,于是,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呀,文姐。吴亮心问道。

  没什么,你要睡就再睡会吧,我帮你扫地煮饭。文英这样说。

  这怎么成呢,老是麻烦你的。

  方老师培训去了,我是来代课的,今后咱俩就是搭档,你就别客气了。

  吴亮心想了想,也是的,他就掀开被窝又呼噜呼噜地睡了。

  文英三下五去二地刷干了锅盆饭碗,又淘米,又洗菜,只几分钟的工夫,一切准备停当,她就点燃柴烧起来。

  去年辞去团支部书记后,文英回到家里,她深居简出,到生产队出一点工,在家里看一点书,很是清闲自在。这次来代课,是书记大人亲自来请的,她答应了,觉得自己适合做这件事情。

  三菱小学十分糟糕。

  这个学校有二百多名学生,十几个老师。老师虽多,水平却低。一个公立老师是师范毕业的,吴亮心是高中毕业的,其余八人都是初中毕业的。他们各挂一个牌子,各占一个茅坑,就是不肯拉屎,或者就是无屎可拉,谁也奈何不了他们,他们都是大队干部的子弟。

  文英亲眼见过一个五年级学生做算术题,他把三分之一加二分之一算成五分之二,文英给他纠正,那个学生说,你的错了,我们老师就是这样算的。这些老师不但这样教学生,还经常把学生关在教室里打大架,自己在一起玩扑克。常常有学生被打得鼻青脸肿,家长来告状,还叫不开老师的门。晚上情况更糟,他们开两桌牌,玩扑克,玩骨牌,论输赢做乌龟,钻桌子,贴纸条,一干就是一个通宵。如果他们干通宵,老百姓家里的鸡鸭准要遭殃。

  这一切,谁也不敢说,谁要说了,“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根签子准会戳肿他们,说了的人就要接受斗争。

  文英钻进这个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为了过好自己的生活,为了那些久被愚弄的孩子能学点知识。

  不到半小时,文英就将饭菜端到桌子上,把洗脸水送到床边。

  文英轻轻地喊着,起来吧,小吴。

  吴亮心爬起来看钟,啊,七点半了。吴亮心迅速地起床穿衣,盥洗完毕,就吃起饭来。嗯,真香,真香!一匙饭进口,吴亮心向文英做了一个鬼脸夸赞道。

  文英懒得搭理他,他们以前就很熟。吴亮心吃完饭就带文英到办公室去了,他将方老师的办公用品交给文英。

  约莫半个小时后,老师们陆续来到学校,他们见到文英后,这个说,你是来代课的?那个说。代课老师来了,我们就别瞎操心了。校长名叫文华,他爸爸是支部书记,他昨夜就听他爸爸说起过这件事。这时,文华走上前去,很有风度地伸出一只手,冷冷地说,欢迎你啊,文英同志。

  文英一一应酬众人,然后夹起备课本朝教室走去。

  她的教书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5

  三个月转眼就过去了。

  文英的工作还算顺利,她没有和谁抬过杠,她教的那个班的学生都变得聪明伶俐起来,家长们都很满意。

  之所以如此,是她特别谨慎小心的缘故。白天,她很少离开教室,晚上办公,她独居一隅,别人玩也好,笑也好,她反正不沾边。

  文英想,我和他们,反正是两姐妹绣花,各使各的针,各穿各的线。她对工作一丝不苟,对孩子一腔热诚。有时也帮吴亮心做一点家务,学校只有他一人住校,他家离得远一些。

  文英总觉得吴亮心和别的同事不同一点,他没有背景,是全凭自己的本事到学校来的,课也教得不错,玩的时候也有一个尺度,同事们偷鸡摸狗,他可是一次也没有去过,虽然他也吃,却很勉强。另外,吴亮心住校,生活要料理,还要抽时间看过去的功课。

  吴亮心个人生活确实很糟糕,吃饭不洗碗,洗澡不洗衣,这似乎是他的生活习惯。等到下餐吃饭没有碗的时候,他才想起要把碗洗一下;等到下次要洗澡的时候,才想起要洗那臭衣服。他睡的床也活像一个猪窝,被褥七色不分,书籍堆得满床全是。

  自从文英来校后,吴亮心似乎也变了一个人。起先是文英帮他洗过几次碗,洗过几次衣服,后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就当日事当日毕,书籍也码得一摞一摞的,被子也洗干净了,叠得棱角分明。有时候,吴亮心的风纪扣也扣得严丝密缝,老师们背地里都笑他,说他被文英管得服服帖帖了。

  对于吴亮心的变化,文英是打心眼里高兴,她的脸上常堆着笑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清楚,老师们也取笑她,说她爱上了吴亮心,她全然不顾,她是把他当弟弟看的。

  有一次,当着大家的面,文英问小吴,你今年多大了,十几岁了?

  吴亮心机械地回答,我今年十九岁啦。

  哦,我比你大五岁,你应该叫我姐的。文英笑说着,似乎在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要让全校知道似的。

  小吴茫然不解地说,我是叫你文姐的呀!

  文英说,你要去掉那个“文”字,就叫姐姐,叫姐姐。

  吴亮心顿时醒悟,心里乐滋滋的,谁不想认这个姐姐呀。当着众人的面,他又有点怕羞。

  文英崔他说,你叫呀,叫呀!

  吴亮心素知文英厉害,红着脸叫了一声姐姐。

  嗯。文英愉快地答应着,她望着害羞的小吴,咪咪地笑,同事们也跟着乐。其实,文英本来就是做给他们看的,她是想与其让别人闲言碎语,不如当面说透。

  自从文英和吴亮心认了姐弟之后,社会上并不是没有闲言碎语,有人说,龙配龙,凤配凤,一个老闺女怎么能配吴老师。有人说,难怪她那么热心的,原来是爱上了人家。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了文英的耳朵里,她并不顾忌,别人长了嘴巴总是要说话的,她对吴亮心依然还是关心,有说有笑,有事就做,对他的要求还是原来一样的严。文英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把他当弟弟看,让他像个人样。

  有一次,吴亮心贪吃,和几个老师在大队基建队保管室里偷了几斤猪肉打平伙,并且胆大包天地就在基建队食堂里弄熟吃了。文英知道后,骂得他痛哭流涕,还责令他去检讨赔偿。

  过了一个多月后,有一天晚上九点多了,学校里就剩他们二人了。

  亮心,你怕鬼么? 文英这么问他,无非是想调笑一下。

  吴亮心说,我不怕鬼,世上无神鬼,几个人搞起,有什么可怕的。吴亮心一边看书,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文英的问话。

  文英认真地说,那你怕坏人来杀你吗?

  吴亮心说,我身无分文,家无余粮,谁来杀我?

  文英说,你就没听说过方村血案吗?

  一提起方村血案,吴亮心就落到了冷水潭,冰透了肌骨。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悲剧,一个老实吧交的农民被他的一个胞兄千里迢迢地从外地赶来杀死了,五腑六脏流淌了一地,一把杀猪刀红通通的,那凶手也吃了剧毒农药倒在兄弟的身边。凶手是一个神经病,怀疑自己的妻子与兄长有不正当的关系,其实,这两兄弟一个湖南,一个湖北,相隔千里,哪有那回事呀。

  吴亮心是见过那个血腥的场面的。

  文英爽朗地笑了起来,她说,别怕,别怕,我给你做伴。

  吴亮心说,我是不怕,你一个女的,我怎么要你作伴。

  文英说,怎么,你也欺侮我是一个女的,咱们比试比试,摔摔跤如何?

  吴亮心听了,满脸通红,他低下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可以给我做伴,你一个女的,我一个男的。

  哈哈哈,文英笑了,她说,怎么不可以,我是姐姐,你是弟弟。

  这天晚上,文英真的就在学校睡下了,她就睡在吴亮心隔壁的那张床上。她一睡下,鼾声就响起来了。这边的吴亮心呢,却是久久地不能入睡,他是在怕方村血案的悲剧重演还是另有心事,只有他自己知道,总之,他是激动了一个晚上。

  那个戏剧性的夜晚后,吴亮心就托校长给他做媒,要娶文英为妻。当校长把吴亮心的意思告诉文英之后,文英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跑出了眼眶。

  第二天,文英把吴亮心叫到办公室,她严厉地说,你以为那是说着好玩的吗,你怎么就想出了这么臭的话来?

  吴亮心说,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睡,老是在想……

  文英说,我们是姐弟,睡在一个学校里是可以的,你想什么?

  吴亮心说,我们毕竟不是真的姐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二人睡在一个学校,我为什么就不能去想?

  文英说,我看你是意淫吧,一脑壳下流的念头。

  吴亮心说,文姐,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但是,我是真心实意爱你的呀!

  文英又气又恼,她把这个不争气的弟弟瞪了一眼,扬长而去。

  吴亮心急忙喊了一句,文姐,你……

  不久,吴亮心的欲娶文英为妻的美梦便破灭了。

  6

  世上哪位姑娘不怀春,世上哪位姑娘没有自己的白马王子?

  文英也许就是一个特别的姑娘。

  文英今年二十四岁了,从少女做到现在的大姑娘已经有十几年了,她就是还没有认真地打量过任何一位小伙子,也没有认真地想过哪位白马王子是属于她的,这一切都是她的特殊的生长环境造成的。

  文英总觉得找一个小伙子就是找一个负担,找一份累赘,是找气受,农村里像她一般大的女孩子都结婚生育了,还有的完成了自己的生育任务做了结扎手术。而她呢,身轻如燕,了无挂牵。她觉得这是她对社会取得的胜利,为了使自己能够人模人样地活下去,她还打算就这样再活它十年八载的,将来如果无人问津,就一个人无忧无虑过它一世年。

  也许有人不相信这一点,也许有人把她看做超凡脱俗的神人,看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姑,或者有人就怀疑她不懂得爱情吧!其实不然,文英哪能没有自己的心事,她又何尝不想尝尝爱情的甘甜呢?每当她看到年轻的男女成双成对地逗逗打打,嬉戏忘怀,或留影于松柏之下,或漫游于公路之上,或调情于洞房之中时,他何尝不羡慕人家呢?只是,她总觉得她的爱情的心扉还未到敞开之时,纯洁的处女地还不曾有一个勇敢的拓荒者,这样,她就没有关注过身边的男人。

  文英有她的事业,有她的理想,当她的事业和理想还是空中楼阁的时候,她是不会去尝试那爱情的乳汁的。

  自从高中毕业后,文英仍然没有放弃她的文学爱好,也没有放弃她学过的知识,她还在拼命地学新知识。文英有一个信念,被风刮走的种子总有一天会落地生根的,会开花结果的。

  当吴亮心向她求爱时,首先,她纯洁的心灵似乎被重物撞击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向她求爱,然后,她就觉得吴亮心幼稚可笑,文英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校长却把吴亮心向文英求爱的事当笑话在社会上传播开来,吴亮心的父母生怕这件事是真的,就逼着吴亮心和他的表妹订了婚。文英知道后,才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是又气又恼,又悔又恨。

  校长为什么要作弄他们呢,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三个人知道,芝麻小事为什么要拿到社会上去张扬呢,社会为什么要取笑她呢?文英是悔恨交加,你吴亮心不是不知道,我比你大五岁,我是把你当弟弟看的,你既然称我为姐姐,为什么还要产生那种邪念呢?想到这里,文英真想把吴亮心臭骂一顿,一想到吴亮心,他的聪明的脑子,认真的样子,撒野的性子,又老是影子一般在眼前晃来晃去,抹不去,拂还来。莫非他就是我的白马王子么,莫非他就是我心中的那一个么,难道我真的是爱上了他,否则,我为什么要烦恼呢?

  7

  正是稻浪千重,稻花吐蕊之际,文英从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大学招生的消息,她在校园里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刚放晚学,文英就拉起吴亮心往公社跑。吴亮心被弄得莫名其妙,不轻不重骂了一句,你疯了呀!

  傻瓜,你没有看见吗?文英指着报纸上的一则消息给吴亮心看。

  吴亮心接过报纸就认真地看起来,映入眼帘的是那十六字标题: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鉴定,党委批准。他眯起眼睛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这叫什么条件呢,还不是领导说了算吗?

  看完正文后,吴亮心把报纸递给文英,他说,这大学哪有我们的份呀!

  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第一关就是我们自己呀,你不去报名,谁知道你要上大学呀,谁找上门来? 说完,文英拉着吴亮心就跑。

  去就去吧,报不上名,给文姐做个伴也是好的。吴亮心这样想着。

  年轻人腿脚快,只一刻钟他们就到了公社,找到一个秘书报了名。

  报名后的头十天,文英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准备参考,她也敦促吴亮心复习,她不记恨他,只希望他能上进。

  又过了两天,文英憋不住了,她不知道公社是否批准了他们的报名,就到公社去打听。她的一个同学告诉她,她和吴亮心都不在推荐之列,其理由是文英高中毕业后,实践期还只有一年。吴亮心是民办老师,学校少不了他。那同学说,来说是非的就是他们大队的书记。其实,文英他们大队已经有一个人来报了名,这个人就是书记的儿子,他们的校长。

  文英愣住了好一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真想在公社大吵一场,她在生产队已经劳动了七年,怎么实践期还不够呢? 转念一想,吵也是白吵,不能解决问题,再说,你去同谁吵啊!

  文英回到家里,把这个消息一说,全家人都挺气愤,当着文英的面又只能好言相劝,叫她别生气了。

  这一夜,文英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她不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不公平?

  朦胧地,文英进入了梦乡,一个可怕的梦正在等着她。

  鸡都叫过三遍了,父母亲房里的窃窃私语也停止了。

  又过了几天,文英报名的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其实很简单,文爸爸把一只三百斤重的猪送进了肉食站,大队书记戴上了一只全钢防震的上海牌手表。

  文英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这几天正忙,学生要考试,自己要复习,这检查那检查的又多,家里的变化她无暇顾及。当她接到考试的通知单后,她真是很诧异,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这是怎么搞的?文英拿着通知单问父亲。

  文爸爸没有回答。她又问母亲,文妈妈说,这说明你有读书的份了。

  还是小弟不撒谎,他对姐姐说了实话。文英听后,将手里的通知单摔在地上,抱着母亲就哭了。

  文妈妈厚道,她抱着女儿的头劝慰道,英儿,你别哭,大家都这么做的,我们也没有法子,只怪我们大人无志无能,害你多操心。

  文爸爸也提高嗓子说,别哭,别哭,让人家知道了,我们脸上也挂不住。

  文英不哭了她强忍着在眼里打转的泪水,她真不知道这“人”的生活该是个什么样子,至少,她以前的理解是模糊的。

  不看金面看佛面,就图将来吧!将来,被风刮走的种子总会落地生根的,总会开花结果的。文英弯下腰,又捡起那张考试通知单。

  8

  京广铁路线上,一列客车在向前奔驰。它穿山跨川,把路边两侧的电杆树和破烂的房屋都甩在身后。

  第三号车厢里,一对衣着美观大方的男女青年时而窃窃私语,时而看看书,四周的旅客不时投来艳羡的目光。

  这时,男青年放下书,恳切地对女青年说,文姐,就要分别了,我们再说会儿话吧,我想听你说话。

  文英放下了手中的书,那是一本俄国托尔斯泰写的著名小说《复活》。文英抬头看了看吴亮心,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善良,她和蔼地说,好吧!

  你真是幸福,到师大念三年书,回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公立老师了,还可以到中学去执教,真是值得。吴亮心不知是内心话还是要夸耀她,就说了一串。

  值得什么啊,一头三百斤重的猪,我妈妈喂养了一年多,潲桶都提融了,这才换来一个师大去读,我父母亲又该半年没得油盐吃了。一提起这件事,文英就有一肚子火气。

  不!吴亮心急着说,要不是你在全县考了个第一名,恐怕你丢五只猪也轮不上你去读呢,这可是跳龙门呀!

  文英岔开话题问,小吴,你今后怎么办?

  吴亮心很悲观地说,我嘛,还不是按老样子过。

  文英不便多说,又翻开《复活》读起来。吴亮心催她把书放进挎包里,列车快要进省城了,他要收拾行李。

  火车在长沙停下来,这是一个很旧的站,也很小,南来北往的人很多,显得很拥挤的味道。他们是第一次到省城,比起破败的家乡,他们觉得还是省城阔气。

  文英拿张地图在前面走,吴亮心挑着行李紧跟其后,他们不敢坐汽车,只能按图索骥去找湖师大。

  在湖师大校园里,“欢迎七五级工农兵大学生”的横幅醒目地挂在大路上空,文英心里一阵轻松,多年梦寐以求的理想终于实现了。

  吴亮心帮文英办完事情,吃过午饭后就准备回家,文英也不便多留,便前往车站送行。

  林荫道上,他俩并肩走着,谁也不说话。文英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掏出一个日记本和一支钢笔,递到吴亮心面前说,小吴,我们就要分手了,没什么留给你做纪念,这点东西请你收下。

  吴亮心嘴角动了动,终于没说什么。他接过笔和本子,正准备往兜里放,文英拉住他的手说,翻开看看吧,里面写了几句话。

  吴亮心翻到扉页,只见文英用秀丽的文字写道:赠给吴亮心弟弟。

  吴亮心看着看着,竟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文英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巴掌,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吐了一下舌头。

  吴亮心终于憋不住问道,文姐,有句话想问问你,又不知道该不该?

  你有话就说嘛。文英很坦然,她不知道这个平时天南地北都扯的弟弟还有什么话藏着掖着。

  吴亮心说,我向你求爱,你还生我的气吗?

  文英听了,脸上堆满了笑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吴亮心崔她说,你说说呀!

  文英收起了笑容,反问道,你说呢,我应该怎样?

  吴亮心答不出来,故作镇静地用手搔着自己的头发。

  文英严肃地说,小吴,听说你到兰兰家去做客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你这是何意,莫非是要她嫌弃你?

  吴亮心没有辩解,他在认真地听。

  文英说,兰兰是一个好妹子,我见过几次,她心地善良,脾气又好,粗细工夫都会做,相貌也是百里挑一,你可别乱来啊!

  吴亮心没有说话,文英说,你怎么不说话?

  吴亮心说,我和兰兰是老表对亲,你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我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我的心就在你的身上。

  文英说,你又说傻话。

  火车到站了,文英买了一张车票给吴亮心,她见小吴还在呆呆地站着,眼睛也是湿润的,就问他,你怎么啦?

  吴亮心眼里噙着泪花,他说,文姐,我就是舍不得你。

  又是鬼话连篇。文英笑着骂了一句,然后温存地说,我一有空就会回去看你的,别想多了,你要乖。

  火车徐徐进站了,吴亮心咬着牙与文英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大步流星地向车站走去。

  9

  时光老人对一切人都是平等的,你消磨它也好,驾驭它也好,或者是歌颂它,或者是诅咒它,总之,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

  转眼就到了一九七八年,文英的三年大学生涯结束了,她没有让宝贵的三年光阴白白地流逝,她的大学生涯是充实的。

  文英在大学读的是中文专业,她还自修了哲学和历史两门课程。三年过去了,文英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可谓羽毛初丰,可以展翅翱翔了,她的内心充满了喜悦,总以为可以对得起家乡的父老了。

  大学生活也并不是十分甜蜜的,繁重的学习任务使她变得单调起来。有的人会把大学当做恋爱的摇篮,文英却不能这样,她的年纪大一些,听课的困难要大一些。在班里,别人都称她为大姐,她自己心里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只能把精力全花在学习上,除了去教室就是去图书室。

  三年时间里,吴亮心多次到湖师大去看过文英,文英放假回家也去看小吴,一来二去,人们以为他们在谈爱,师大的同学有时还开些玩笑,文英就诚恳地向他们做一些解释,却是越描越黑,开玩笑的照样开玩笑,文英的解释也不起作用,她没有办法堵住别人的嘴巴。

  文英经常写信鼓励吴亮心,叫他不要自暴自弃,荒废了自己的青春。吴亮心也经常寄一点零花钱给文英接济接济她,文英将小吴看做自己的弟弟一样。

  一九七七年形势大变,全国恢复高考,禁锢的大闸门启动了。在这股洪流中,吴亮心也卷了进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湖师大数学系,在当时他所在的那个地方,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喜事。吴亮心毫不犹豫宣布与未婚妻兰兰解除婚约,理由是他们是表兄妹,不宜对亲。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乡里舆论大哗,千村百乡的人们都在茶余饭后谈论这件事情,姑娘们跺着脚诅咒他,老人们青筋暴突骂他无良心,三岁小孩又唱起那句歌词: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人们当时都不了解吴亮心的变化,虽然知道他和兰兰的订婚是双方父母包办的,他们自己毕竟是同意了,点头了,还准备今年腊月结婚的。有一些人为兰兰打抱不平,他们去质问吴亮心,小吴把脖子一扬说,怎么啦,现在到了惩罚女青年的时代了,他们过去高高在上,现在不同了。吴亮心掰着手指与别人算账,说谁谁上了大学就与自己的女朋友拜拜了,说谁谁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就和未婚妻分手了,他只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总之,是吴亮心占尽了理,姑娘们听了,凄心透骨,小伙子们听了,都笑嘻嘻的,因为姑娘们婚嫁要的彩礼,实在把他们坑得太苦太累太窝囊了。

  吴亮心的这种作为是大大地难住了文英,有人就认为是小吴迷上了文英,还有人说,是文英从中捣乱了,拆散了原本好好的一对。

  文英很清楚,无论她怎么样说,都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情,她只希望能将吴亮心劝得回心转意。

  文英的一切努力都是多余的,吴亮心根本就不听她的。吴亮心考进湖师大不是没有自己的目的,他和文英还可以朝夕相处一年,他要好好地爱她。文英不能说服吴亮心,也只好放弃自己的努力,一年后,她就毕业回乡了。

  大学毕业后,文英回到家乡。这时候,风气大变,人们在尊重知识和文化,学校和教师的地位得到了提升。文英分在湖州中学教高中语文,她仍然是老样子,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这时,她已经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大姑娘了。

  10

  不曾想到的事终于撞进了文英的生活。

  那还是一九七九年的寒假的一天。

  文英从县上参加教育工作会议回来,在回家的路上,她遇到了吴亮心。

  文英停住脚步问,小吴,你去哪里?

  我是来接你的呀!吴亮心不再开口姐姐,闭口姐姐了。

  文英把行李包递给了小吴,姐弟两一前一后往家里赶,他们不说一句话。以往,姐弟俩在一起是有很多话要讲的,这次却很沉默。

  文英说,小吴,怎么啦,今天不说话了?

  吴亮心的心里慌得厉害,他不敢正视文英,只是低着头说,文姐,有一件事我一直在心里憋得慌,一定要跟你说说。

  文英没有在意,她很随便地说,我当是什么事呢,你说吧。

  吴亮心说,我今天一定得跟你说,不然我得憋死。

  文英这才注意到吴亮心的变化,她指着前面的一片树林说,好,我们到那里去歇一歇吧,有什么话你就说。

  文英走进杨树林,她放下黑色的公文包,来到一条小溪旁洗起脸来。

  清清的溪水静静地向远方流去,溪底的小石子被流水洗得光滑光滑,小草挤在岸边,一摆一摆的,活像元宵夜里的游龙那样可爱。溪水映着杨柳的娇姿,也映着文英姣好的脸庞。

  吴亮心站在一旁偷偷地看文英的脸相,过去,他是不敢认真地观看的,一是没有最好的机会,二是害怕这个严厉的姐姐。今天,他有最好的机会,一定要过细瞧一瞧这个姐姐。

  文英的相貌虽无过人之处,却也是过得去。她的圆圆的脸庞白里透红,一边一个招人喜爱的酒窝,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并没有因为年龄问题而减弱光泽,眼睛上一对柳眉犹如初五的新月,眼睛下方,十分匀称地高挺的鼻子和小巧的嘴巴。她的弱点是一笑起来,眼角上和额头上便显出了几条皱纹,这是年岁刻上去的。

  文英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偷偷地看她,她洗完脸时,将手帕搭在杨树上。

  冬日里阳光懒懒地照射下来,很暖和的。

  吴亮心说,文姐,我看中了一位女朋友。

  文英漫不经心地说,那好嘛,只要不影响学习就行了,恋爱自由嘛!文英看了小吴一眼,在草地上坐下,遂问道,她是哪一个班的?

  吴亮心说,她没在湖师大读书了,她已经毕业了,她就是我多年就熟识的好朋友,我爱她很久了。

  文英听他如此一说,就说了几个熟识的妹子,吴亮心一一否认,他说,你就别猜了,这个女朋友就是你。

  文英嚯的一声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射出了两道逼人的光芒,紧紧地盯住了吴亮心,盯住了这个自己一直称作弟弟小吴。

  吴亮心被看得很不好意思,他哀求道,好姐姐,你别恼,你听我说,自从那年我们在一起工作后,你的淑慎温柔的性格和善良的心地,就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那一年,当我向你求爱时,父母亲就强迫我与兰兰订了婚,你丢了面子,非但没恼我,反而更加关心我。以后又鼓励我考上了大学,我的心早就属于你了,我被你陶醉了,白天想你,夜里想你,在家想你,在大学更加想你。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呀,好姐姐,我求求你,你就答应我吧!

  文英听了吴亮心梦呓般的话,仍然不说话,只是眼睛再没有盯住他看了。

  吴亮心又苦苦地哀求道,我的好姐姐,你就答应我的爱吧,你就说一句“我也爱你”吧,你说了我就放心了。

  文英仍然不做声,她弯腰掐一根草在手心了捏着。

  吴亮心说,文姐,我什么都想过,你比我大五岁不成问题,燕妮比马克思不也大四岁吗,你是我的好姐姐,是我的好朋友,也一定是我的好爱人。对于你,我是忠贞不二的,今后永远地忠贞不二,即使太阳从西边出来,铁树开了花,洞庭湖水干枯了,我的心也是不会变的。

  文英还是不说话,好像眼前根本就没发生什么事一样,她弯腰拎起皮包说,我们走吧,回家吧!

  不!我不许你走,你一定得答应,哪怕说一句我爱你也成。吴亮心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说,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就没有勇气活下去。

  文英愣了一下,她料吴亮心不会动手动脚的,她迈开大步朝家里走去,她的步子是那么坚定,心情是那么沉着,头都没有回一下。

  吴亮心一看急了,提起行李就跟了上去。

  11

  湖州中学第五教室的单身教师房内,催人心扉的旋律一直在盘旋,已经好多天了。人们不难猜出,老姑娘在用艺术排遣心中的块垒,谁也没去惊动她。

  散寒假了,人们都回家过春节了,留校的老师不多。文英开完会本来是打算回家的,自从吴亮心在杨树林向她纠缠起,她就改变主意了,决定在学校里先过一段日子再说。

  文英忧郁极了。

  她不敢怀疑,四年来,她一直视为自己弟弟的吴亮心,那天向她求爱的真实性。文英能够答应他吗?心灵的爱窗能够向他敞开吗?她不敢想象,他们之间有恋爱的可能。吴亮心确实值得一个姑娘去好好地爱他,堂堂的相貌,充满智慧的脑瓜子,心肠也不算太坏。可是,那是不属于自己的,自己比他大五岁,五岁就是好长一截时间啊!乡里俗话说,男可大女三岁,女不可大男一春。再说她要是答应他了,兰兰不怨恨自己一辈子吗,她不也正做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不,不能,千万不能!

  不答应吴亮心,他又会怎么样,是否就没有勇气活下去呢,他四年来偷偷地单相思不就是空相思么?何况,自己能否拒绝他的求爱还是一个问题。想到这里,文英的心又软下来了。转念一想,工作、学习、生活诸方面,她可以去帮助小吴,就像帮助自己的亲弟弟样,爱情怎样去帮助呢,爱情就只能够给自己最爱的人。

  唉,千怪万怪,就怪自己当初认了他做弟弟,她好像在哪本书上听一个作家说过,男女之间除了爱情之外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友谊、感情之类的东西,看来,自己是吃亏了。

  开头几天,文英就是这样想的。

  从第三天起,吴亮心就每天来一趟,他不管文英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反正是一个劲地求爱,嘴巴说累了就听文英弹琴。

  又过了三天,老校长出面了。老校长现在春风得意,大学毕业后在一家银行工作。老校长一来,又是恭喜又是祝贺,又是闹着要吃喜糖,一阵玩笑过后,就开导文英,说她将来一定会很幸福很美满很和睦,似乎文英已经嫁给了小吴,他们就会在仙山琼阁上享福似的。老校长说累了,文英依然不开口,他也只好听琴。

  老校长一出马,他们大队的人仿佛全知道这件事似的,许多知名人士都来看文英,自然也有女伴,有说好的,有说不合适的,有的说,文姐又不是嫁不出去,许多老三届还未娶,都三十出头了,还在大学读书。

  一位姑娘说,死了这心吧,文姐,小吴不见得是一个有常性的人。

  另一个姑娘说,小吴前程无量,听说湖师大就有几位女生在追他,她们都只有二十来岁,将来他倘若青云直上,岂不又要把你晾在岸上?

  文英还是不言不语,她望着琴出神。她想起了小吴在杨树林里的肺腑之言,她也想起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一段对话:

  “小姐,我拿那幸福的月亮起誓,

  那照满了果树树尖的银色月……”

  “哦,起誓可不要拿月亮,那没有常性的月亮,

  在三十天里都变上几回圆缺,

  免得你的爱也会一样无常。”

  生活就像幻影一样在文英面前飘过,没过几天,吴亮心父母对儿子向文英求爱的事做了一个表态,还是和四年前一样,文英的年纪太大了。

  文妈妈知道了这件事情,她跑到学校来埋怨自己的老闺女,说她相了这么一个高不可攀的女婿,还说了一大堆不耐烦的话,什么兰兰要怪你的咯,什么二十大几的老姑娘了还要别人说三道四。文英听腻了,就说,妈妈,没这回事。

  文英就这样在混乱矛盾中打发着无聊的日子。

  12

  文英终于经不住吴亮心的纠缠,答应了他的求爱。

  之后一年,他们爱得如痴如醉,一个星期就有一次通信,到了暑假,二人又在一起消磨了那四十几个溽暑的日子。

  国庆节那天,文英回到母校湖师大,她是来看望吴亮心的。

  他们在一起逛了公园,溜了街,看了时髦的电影《小花》,还合了几张情意绵绵的影,谁曾想到这一切都预示着爱情的太空风云变幻呢?

  尔后,一个又一个无情的事实,擦亮了文英的眼睛。

  国庆节后,文英一个月就只收到吴亮心一封信了,信写得不长,什么都不说,只抒情式的写一些起誓之类的话,放寒假了,小吴回到家中就扎到村里的舞狮队了,文英接他去家里吃团圆饭做拜年客,都被他婉言拒绝了。

  文英不计较这些,正月初五这天,她对着镜子打扮起来,准备去小吴家里给他父母亲拜年,在她们这里,这天去拜年也不算迟。

  文妈妈在洗衣服,见女儿打扮得这么认真,就问,英儿,你要去哪里?

  文英的双手在扎蝴蝶结,她头也不回地说,去吴家拜年。

  文妈妈伸手把她美丽的绿毛线蝴蝶结抽散,扔到地上,她愤愤的说,你都老大姑娘了,办事还是冒冒失失的,就不知道面子要紧?

  文英嘿嘿两声,朝母亲做了一个鬼脸,捡起毛线又扎了起来。

  文妈妈很恼火,她说,我不许你去,听见了没有?

  文英收起笑容,淡淡地说,去一下有什么要紧,给老人拜个年,人之常情。

  文妈妈说,你有情,人家没有情,日头晒不到你的头上,露水湿不到你的身上。人家回来过春节,瞧都不来瞧你一眼,别说丈母娘收到了他的什么礼物,你还一个劲地往他屋里跑,就像真正嫁不出去的姑娘一样。

  文妈妈从不重言重语说女儿的,她就这么霹里拍啦说了一通。

  文英说,妈妈,我求求你了,少说两句行不行,我都这么大了,未必就还一点事都不懂,您就放心吧!

  文妈妈说,不,我偏要说。当初叫你莫要理他,你偏偏让他的眼泪流软了心肠,我的蛋,我的鸡肉鱼没少喂他,谁知是喂了这么一个白眼狼。他无情无义,你就应该自重一点,知趣一点,从此后就别去理他。

  文妈妈从没有用这么重的话训斥过女儿。

  文英知道再怎么说也是不能说服母亲的,她干脆不说了,收拾停当,就准备出门,她还是要去吴家。

  文妈妈不让步,她拦了过去,抱着女儿就伤心地哭了起来,这一来,就弄得文英不知所措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文英的眼睛湿润了,她说,妈妈,你就不要好好地过一个年吗?

  文妈妈哀求道,我的好女儿,你就听妈妈一回吧,你走你的路,他过他的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就不信你找不到他这号人。

  文英想了想,掏出手帕给母亲擦干眼泪,她轻声地说,妈妈,小吴又没有公开向我表示过什么。再说,他是弟弟,还不懂事,我怎么跟他一样呢?

  文妈妈说,你还讲什么姐呀弟呀,如今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就是不改一副菩萨心肠。文妈妈说完,就在椅子上坐下来,掏出手帕擦眼睛。

  文英见母亲退到一边去了,估计是不会再来栏她的,说了一句“妈妈,你就忍着点”,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吴家走去。

  13

  文英关闭了回忆的大门,她不愿意再去想这些往事了,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她把吴亮心的来信丢进了抽屉。

  唉,人啊,真是一个说不透的东西!

  倘若吴亮心真的要跟她吹,她能怨谁呢,能怨吴亮心吗,有什么理由去怨他呢?恋爱自由,法律都保护这一点,难道我就不能容忍他么?能怨自己吗,怨自己轻率么,怨自己幼稚么,一个二十八岁的大姑娘,跟一个对自己倾心四年的二十三岁的男孩子相恋,有什么不可以?她能怨社会么,在这个世界上,光明和黑暗,善良和丑恶,美丽和丑陋,文明和野蛮,公开和隐蔽,合法和非法的事情,都发生在社会里,谁的歌颂和诅咒,谁的努力和懒惰,谁的好恶能改变这种社会存在?她又有什么理由去怨恨社会,有什么理由叫小吴的新情人不出生,有什么理由叫那些破坏她和小吴恋爱的人一个早晨死光呢?

  随它去吧,该怎样就怎样,文英这样想着,伸手打开了窗户。

  太阳的余晖射进了屋子,照到了文英的脸上。她对着太阳嫣然一笑,谁要是见了她这张脸,谁就不会相信刚才发生的事了。

  五一节到了,这天,文英到了长沙城。

  在宽敞的五一大道上,文英依然是步行,她不是怕搭车,她是想从容地走一走,看一看古老而又新鲜的街景,一边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文英的穿着是乡里模样的,她的气质却是标准的知识分子型的,一般的城里姑娘都达不到她这个水平。

  文英这次回母校是不同寻常的,自从期初接到吴亮心那封信后,她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来信了,许多人都在担心他们的婚约,她自己也明显地感到落寞。为了证实人们的猜想,也为了让自己的心里踏实一下,她决定在五一节去湖师大看一看吴亮心,认真地和他谈一次。

  湖师大的校园里,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学生们有的在玩球,更多的人在大草坪上看跳舞,男男女女的学生们成双成对地在翩翩起舞,这些学生,已有两届是她毕业后招来的天之骄子。

  文英在校园里找了约莫半个小时,没见着吴亮心的影子,她又找到他的宿舍里,一位年轻的大学生正背对着她在看书,文英进去后,他没有看见她。

  文英和蔼地问,喂,这位同学,你看见吴亮心了吗?

  那位同学反转头,他把文英看了一眼,就反问道,你是文英姐吧?

  文英曾经来过一次,没想到这个同学眼睛这么厉害,便点头说是。

  那学生很友好地说,吴亮心去烈士公园了,刚去不久,你就在这里玩吧!

  文英笑着说,谢谢你哪,我到烈士公园去找他。她向那学生点了点头,走了。

  二十多分钟后,文英坐车来到烈士公园。在公园里,她约摸寻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小吴的影子。文英感到烦恼极了,愤愤然。她感到肚子饿了,浑身也疲乏,就坐在一棵雪松树下休息。文英又想返回湖师大去守株待兔,转念一想,也许小吴就在湖里划船呢,何不上那边去看看?

  文英往北走,一路上,看到许多情侣依依偎偎。她低着头,故意不去看他们的亲热,一心要找到吴亮心,找他干什么,讨个公道,讨个说法还是其他,文英不知道,她很茫然。

  那个湖名叫年嘉湖,是烈士公园最美丽最吸引人的处所,碧绿的湖水是迷人的浏阳河弯到长沙的结晶。湖水清得出奇,微风吹拂,泛起阵阵涟漪。湖岸全是婀娜多姿的杨柳,湖中小洲上,有玲珑的亭榭回廊建筑,一条水上小道通向小洲,消失在青松翠柏之里。

  文英沿着水上小道来到松树下,她向四面是水的湖中搜索目标。文英这时是什么心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湖里有几艘游艇在游弋,上面有各种各样的人,多是一对对衣着时髦的男女。一条条游艇从她的面前一闪而过,仍然没有看见吴亮心的影子,文英显得很灰心,她觉得自己是找不到吴亮心了。

  文英蹲了下来,捧着清澈的湖水洗了一把脸,她准备动身离开公园回湖师大去。就在她刚刚站定的时候,前方拐弯处一条红绿相间的游艇驶过来了,上面有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她最熟悉的吴亮心了,女的是谁她不知道。

  文英坐下来,细心地观察着。

  那游艇熄灭了机器,吴亮心坐在前面轻轻地摇着浆叶,那女的坐在他的对面,手里拿着吃的东西,自己咬一口又送小吴咬一口,掏出手帕给自己抹一下又给小吴抹一下,亲密得不得了。他们在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湖水也一漾一漾的,通过微波送进文英的耳朵里。

  他们玩腻了,那女的往吴亮心的怀里一倒,吴亮心敏感地放下浆叶,抚着那女的就亲吻起来,那个纯熟的动作,长沙的少男少女还不曾普及呢。

  不久,吴亮心和那女的上岸了,他们走到一个照相店,一对依偎得如同藤蔓缠树的像便照了下来。

  文英看到这里,眼前一片金星乱舞,她奋力地站起来,朝烈士公园门口走去,一切都明白了,湖师大是不再需要去了。

  文英走到门口,她站定了,她还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去,她一定要看看五年来自己认下的这个弟弟,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

  那女子挽着吴亮心的胳膊走过来了,吴亮心发现了文英,他突然一阵战栗,从那女子的手弯里抽出自己的手,脸上的汗珠一颗颗渗出。那女的说,亲爱的,你怎么啦?

  文英迎着吴亮心走了上去,她死死地盯着吴亮心。

  吴亮心不敢看文英,他害怕她的目光,就像当初向文英求爱时不敢接受她的审视一样。吴亮心囚犯似的低着头,长长的头发覆盖了他的大半个脸庞,有气无力地说,文姐,请你原谅我,你一向是大度的。然后,他又指着身边的这个女子说,这是我在师大的一位同学。

  那女子似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情,挽起吴亮心的胳膊,嘴角一挑,扭起腰拖着吴亮心就走了。

  文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文英抬起头,挺起胸,朝长沙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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