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忆旧 | 一觉醒来，真的会有好事发生
73烟纸店故事本该
英勇且美好
Story
因为有雪的念想，红色的暖意，
童话般的慈祥老人与麋鹿雪橇，
圣诞创造的天真
“某个清朗的冬日夜晚，
我跟一群喜欢的人在一起，
虽然吵闹，但还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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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过圣诞节，好像我们旧历年的味儿……装饰屋子有两件东西不可没有，便是冬青和苹果寄生(mistletoe)的枝子。
冬青取其青，有时还带着小红果儿；用以装饰圣诞节，由来已久，有人疑心是基督教徒从罗马风俗里捡来的。苹果寄生带着白色小浆果儿，却是英国土俗，至晚十七世纪初就用它了。从前在它底下，少年男人可以和任何女子接吻；但接吻后他得摘掉一粒果子。果子摘完了，就不准再在下面接吻了……
这让圣诞节有了一些引诱香花吐蕊的浪子气息。
但在更多人心里，圣诞节就是岁末的假期。既是辞旧迎新，又是打折旺季，还带有团圆的意味。更重要的是，有酒、有肉、有朋友，外面那么冷，前景那么凄迷，相聚与灯火就显得格外迷人。
原本不相干的人们也纷纷蹭节来过，像是要蹭上一个好彩头，图个热闹。旧年里的辛酸与哀愁，都因友好的微笑而暂时束之高阁。这是一个“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的好时间，祝福滋润婉切，情深意长。
圣诞节，更多是可爱、善意的象征，圣诞节意味着我们自己、我们身边的小孩子还相信有“圣诞老人”的童年……意味着一觉醒来，真的会有好事发生。意味着从亲人到商家神秘的礼物，好的礼物代表了亲昵和了解，贴心的温度足以抗拒寒冷与疲倦，抗拒岁末的寂寞与消沉。
街上高大的圣诞树顶闪着神秘的天使，语言的贺词则如繁星闪耀，休假的人们终于得空举着酒杯裁判生活得心应手，纯真之心有光线、音乐加持，欢乐笼罩大地。
孩子们睡觉前在床前放好袜子；中学生交换礼物，互相写卡片；海外留学生一定要在节前屯好食物；一年到头总是不知道在庆祝什么的情侣们，则随身携带爱火，外出任意挥霍，反正他们是怎么样都不觉得冷的。
因为有雪的念想，红色的暖意，童话般的慈祥老人与麋鹿雪橇，圣诞创造的天真令我们不禁就想念起“过去的好时光”，也在不断种植新的“好时光”以供未来回忆，“某个清朗的冬日夜晚，我跟一群喜欢的人在一起，虽然吵闹，但还算有趣。”
小说《长恨歌》里曾讲到1957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大事情，平安里却异常安宁，很不真实的幻境，无时间的时间。
“窗外飘着雪，屋里有一炉火”，这个看似很有意境的冬日情景，我在上海三十年都没见到过。王琦瑶们的炉子上有什么呢，烤朝鲜鱼干、烤年糕鱼片，蛋饺堆得像宝塔，王琦瑶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在暖锅里下面条，过私人的节。
小说中的邻里间有着极其理想化的亲昵，细想起来都不可考。王琦瑶和严师母绕毛线，毛毛娘舅和萨沙拿毛线团，放线。
绕毛线是一个需要人和人搭配的工作，小孩相帮大人，姐妹互相帮忙。但也不一定。心想好的上海男人也会帮太太绕毛线，扯扯闲篇，是上个时代里的温馨。
现在的女孩子未必个个会打毛衣了，能想到给男孩子买一件毛衣就不错了，自然就没有绕毛线这样有兴致的异性互动。这些年来，上海越来越难看到雪，平常人家里也没有篝火，猫没有毛线团玩，玩的是布做的鲤鱼。
但上海的冬天依然苦寒，若非有食材丰盈的暖锅、若非有温热的回忆，大街上一片张灯结彩的璀璨，难免会变成心头挡不密实的穿堂风，捣乱般地经过。如今读小说，越是看到铺张的团聚景象，越让我感到忧心。
小说写到了1984年前后，上海的某些客厅里，终于又开始过起圣诞节，但圣诞树是没有的，没地方去买。人们大都是从外国寄来的圣诞卡上了解这一节日。那些早年真正受过布道的教友们，恐怕都已想不起圣诞节这回事了。
王琦瑶知道圣诞节，但上海冬天很冷，又没有暖气，她一个人在家里，坐在灯下编织羊毛的婴儿连衣裤，忽觉四下十分的静。时光飞逝得令人心惊，自己一生没有嫁过人，如今女儿却要嫁人了。这一嫁，就是分别。“她想圣诞这日子真是没意思。”
就像杜鲁门·卡波蒂在《圣诞忆旧集》中所写，“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圣诞节。（后来）生活分开了我们……”
这样的事多么常见，像真正的新年一样，就在不远处等候着我们。情路漫漫，居然是从数不尽的分别中启程的。
所以我猜想总有一种忧郁是属于圣诞的。好像一年忙碌到头，难免几家欢喜几家愁。
比如大学生们稀里糊涂就到了一学期中最忙碌的时候，考研的时间也恰在平安夜左右。张灯结彩里有数不清的未名的命运。
冰冻水沟的旁边走过几只怕冷的猫，秋虫也抗不过冰天雪地的凛冽，早早亡去了。刺骨的寒风中，就连浪子都显得诚实起来，颤抖着嘴唇撒出来的谎都像是苦衷，寒冷的月夜则像一种生活的训诫。
许多作家写过圣诞，却并非都是书写最好的时光，尤其是老留学生们。1965年，白先勇方才写完《芝加哥之死》，历经丧母之痛，又到了异国。白先勇说，“那时留学不像现在，来来去去很容易；那时出去是西出阳关，有去无回似的。我方寸大乱，不能写作。”
那年圣诞节，他住在宿舍，没有吃的，美国学生回家去了，又没有朋友，他独自乱逛，有一种去国离乡的感觉。一直走到密西根湖，天上开始下起了微雪。后来他写了散文《蓦然回首》：
我走到湖边，天上飘着雪，上下苍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楼万家灯火，四周响着耶诞福音，倒处都是残年急景。
我立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那种感觉，似悲似喜，是一种天地悠悠之念，顷刻间，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来，蓦然回首，二十五岁的那个自己，变成了一团模糊，逐渐消隐。
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黄庭坚的词：“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不必十年，一年已足。
▲Michele Palazzo 作品
人生之冬已至，圣诞只是恰逢，春天尚在赶路。徐志摩在日记中也曾写：
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戏袍登上台去客串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淡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金光的鞋袜……
所以，圣诞也属于偏僻的教堂圣歌，属于霜浓月淡的冬夜里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属于没嫁好的母亲手中正勾的毛线；属于挨冻的浪子手中摘下的最后一颗小浆果儿；属于为还没有长完心肺的男朋友去图书馆占座的大学女生；属于“心里骤添许多岁月”的留学生们；属于年轻孩子们卡片上情愫和哑谜；属于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换得短暂相聚又要分离的有情人们。
祝他们都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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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怡微：青年作家。
性格不讨喜，人却挺好的。对时尚一窍不通，跟高跟鞋也装不了熟。对“鞋”第一次有了感动，是《岁月神偷》里说“鞋字半边難，亦有半边佳。一步难，一步佳。难一步，佳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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