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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不想玩水果消消乐了 | 单读

2018-03-26 09:15:03 作者:王占黑 来源:单读 阅读:载入中…

妈妈不想玩水果消消乐了 | 单读

  今天推荐作家王占黑,她刚刚出版了自己短篇小说集空响炮,得到了张新颖老师特别推荐在这篇美芬的故事中,她讲述了一位孤独母亲,主要通过广场舞来度过自己的晚年,而她隐隐地指望着在女儿婚礼中,释放一个女性最后一次令人惊艳机会无奈成为泡影她发现已经难以参与女儿今后的生命

  在今天的社会中,我们已经听了太多满腔愤怒控诉父母催婚逼婚的故事,而很少有人试图理解另一辈人的心情年纪轻轻的王占黑,正是通过她写作中对祖辈父辈深沉理解对复杂的街坊邻里小社会的精细描摹,值得我们的注意

  她的随笔作品也将收录在今年出版的单读系列

  空响炮| 王占黑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8.03 出版

  美芬的故事

  文 | 王占黑

  美芬不想玩水果消消乐了,她眼睛酸得很,按灭了平板电脑,端起碗朝灶头间走去

  两菜一汤,美芬一个人吃起来是交关省的,假如其中有一个是荤菜,那定要吃满两天再换不过按今朝的饭量,估计连着三天也吃不光了美芬一狠心,抄起筷子把菜统统刮进垃圾桶碗放掉,出来抹台子,手机叫个不停六点了,排舞小姐妹在群里喊集合,美芬不睬这是她微信上唯一每天活跃的群聊,大家沟通向来都是用喊的美芬按一条语音,后面的就依次播放起来,美芬平时一边听,一边汰碗汰好了,围裙摘掉,走到文化广场去跳舞,八点宽再回转来,雷打不变可是这几天她实在心情,语音不想听,碗也不想汰排气扇正对着底楼窗台,野猫叫一声接一声飘进来,心更烦了美芬草草收拾了水池,两只手往围裙上胡乱抹几下,朝房间里走去

  美芬贴床沿坐下,打开衣橱,两只手指头一路拨过清一色灰旧的衣服,跳到最里面那几只挂得笔挺的防尘袋,望进去隐隐是红的美芬拉开拉链,一套正红色连身裙,锁边翻领,喇叭袖口,一条长长的白毛斜襟上镶两粒金线盘扣一套绛紫红夹棉唐装,毛边袖,收脚管,领口缠着一条细纹丝巾再一套改良短款旗袍,无袖,收腰,裙边开衩,外搭镂空坎肩,穿上去显山露水的那种

  这三套衣服,哪一套见亲家穿,哪一套在酒席上穿,美芬前前后后在心里搭配来,搭配去,不知多少遍美芬盘算,时间是吃不准的,碰上春秋就穿厚的,夏天穿薄的,实在不巧放在腊月里了,就都套上前不久,美芬又考虑做一条暗色的披肩,她总觉得一身红太招摇了,穿出去要叫人家讲的但心里面又舍不得去掉哪一样,都是苦心积攒的宝物三套里面,预备吃喜酒穿的那一身旗袍,美芬顶满意她在家里试过多少趟了,配一双头面上镶亮片的银白色低跟鞋,不知道比舞蹈队里大红大绿的演出好看多少美芬用手机拍下来,几次要传到小姐妹群里,到底还是摒住了想拍给女儿看,又晓得两个人在穿扮上向来讲不拢,她嫌女儿老气,女儿嫌娘俗气不过美芬也想开了,又不是穿给女儿看的,她只等着到那一天好好出趟风头,叫小姐妹看了都讲不出话来

  小姐妹们老早就当上奶奶外婆了除去自家结婚人生中仅有的那几桩心心念念的重大事体,也早就共进退过了谁家儿女要结婚,就一群人约好去拣布料,做衣服谁的孙子足岁了,又要一道去订酒水,买喜蛋舞蹈队是个凝聚力极强的团体,四五年里,除了每晚雷打不动的跳舞,定期还要出来唱歌,吃茶,郊区旅游一个病了,余下的浩浩荡荡去探病两个争嘴了,拗断一阵,过一阵又讲拢来微信群里有时诉苦,有时说笑,谁家出了好事坏事体,人人都晓得,不分你我,要好极了

  可是美芬是分的美芬不声不响记下小姐妹们在婚礼上满月酒上穿过的各种款式,领襟袖口,针脚滚边,她都记下了,为的是想好一套顶适合她美芬的行头,等到办大事穿这件衣服要喜庆,但太红香气,太暗又老气,要挑一个显年轻又不装嫩的颜色,还要衬她美芬的白皮肤款式呢,要突出她引以为傲的小蛮腰,又要藏住五十岁以后稍稍失控的小腹领子的样式,要配合提前想好的发式,盘起来,扎一朵花,还是烫好了放下来,长度大概到哪里从头到脚,美芬样样都想得周到极了

  这项工程,美芬做了多少年退休以后的很多个白天,美芬买好菜,总要绕路去旁边做衣服的街上看几眼转到岔口,美芬的脚步就放慢了,一路上细细地望,望到好的,上去摸摸料子,问问价钿第二天再来望总算有一天,迎面碰上了中意的款式,美芬连看好几天,动心了那是一个生意冷清礼拜一上午,街上没几爿店开门美芬走进去,说上几句,老板就拿出卷尺来量了美芬伸长手臂,摇头讲,人老了,肚皮大了老板摇头,阿姐身材绝对算好的隔几天,美芬衣服做成了她没有叫上小姐妹一道去拿,这是一个秘密开始

  美芬把秘密挂在衣橱最里面,每趟换衣服,总要掀开来看一眼,拍拍挺小姐妹们盛装出席的场合中,美芬也留意她们身上的亮点,盘扣,刺绣,珍珠项链羽毛胸针回来,她搬出自己的老式洋机,也想加点什么细节,又有些犹豫,会不会画蛇添足,落得俗气她最不要看小姐妹身上那种带大花图案的款式,却又免不了也喜欢领口的刺绣小花美芬想不好,几次做成了,迟迟不敢缝上去,就摆在一个饼干盒里,渐渐又扔了些胸针耳环进去美芬把铁盒藏在防尘袋底下年长日久,等到防尘袋从一只排成三只,铁盒就盖住看不见了

  那袋子里的鲜色,同美芬的日常衣物并置,几乎是一个天一个地美芬平时穿得暗沉,即便夏天,也尽是一墨色的汗衫和踏脚裤舞蹈队里几次演出,穿上大红大绿的裙衫,美芬有点不适应小姐妹们却说,美芬身材顶好,就应该多穿穿亮堂的,紧身的,叫做老来俏美芬只低头笑负责化妆的小姐妹叫美芬抬头呀,抬头呀,她许久不肯抬起来人家只当她害羞,并不晓得,美芬是想开去了,一想到女儿婚礼上,她美芬穿着红衣红裙走到小姐妹那一桌敬酒去的样子,就不情愿被打断了

  这场景离美芬最近的一次是在半个月前吃过夜饭,女儿来电话,出差顺路,月底带毛脚回来看她又补一句,打算结婚了美芬平静应了几声,好,好等对面电话一挂,美芬慌张冲进房间,朝衣橱坐下,不动再立起来,换了个人似的,汰碗也笑,锁门也笑晚上跳舞,人家都问,啥事体这么开心美芬讲,电视剧演得太滑稽

  第二天,美芬大扫除,走喜帖街,翻记下人情的小本子,忙个不停她想,快也快了,趁女儿跟她讨论之前,先把各种事考虑起来,用上自己办事体的经验,也用上小姐妹们的隔几天忽又想起毛脚是香港人,是不是家里风俗不一样?美芬怕坏了人家礼仪,却不晓得跟谁打听小姐妹们办的都是本地喜事,没她美芬家这么稀奇的一想到这,美芬心里有点不定,又有点得意

  女儿回来前关照美芬,家里不用开伙仓,外头吃饭饭桌上女儿和毛脚一边,美芬一边毛脚普通话蹩脚,更听不懂母女地方话两个女人轮流往他碗里夹菜,斯斯文文的人推脱不掉,只好闷头吃母女俩自顾搭话,美芬问一句,女儿答一句你来我往,打的都是擦边球美芬坐不住了,啥时候办事体呀

  就领个证,不办了

  为啥呀

  我们不欢喜搞这种

  还补了一句,这边房子小,我们不来住了,那边也不大美芬听得懂,意思是叫你美芬也别过去住

  往后呢,总归要人照顾的,你们没经验,两个人忙不过来呀要么

  不要紧的,我们就两个人女儿打断她的顾虑,意思很明白

  美芬两片嘴唇好像叫马桶塞子吸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她想不通,好好一桩事体,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这下什么都没有了过完周末,年轻人拍拍屁股回去上班了,留下美芬吃不进,睡不好不办喜酒,在小城人眼里,随便嫁到哪,就算是豪门皇室,讲出来总归是不体面后人家问起,怎么答,已经结好了?不声不响的,喜糖也没吃到人家还当是和你感情生分了呢,叫美芬多少坍台

  美芬想了一圈,越想越尴尬末了回过神,望着眼前,猛拍一记大腿,要死噢,这几件衣服还要来做什么去吃别人喜酒穿,太过隆重,是要抢人家父母的风头吗平时出门穿,更加不好,皮松肉赘的老寡妇,穿得风风火火,走在路上要给人家讲闲话的再说,车间里几个老同事,美芬心里有数,都想搭走拢班子,微信里隔天来搭讪的,帮忙抬米搬油的,眼睛盯得牢叫他们看去,又是什么想法

  美芬越想越气,好像路人的闲话已经传到她耳朵里去了啪的一声关上橱门,瘫到床上美芬扭头看旁边两只枕头,抄起一只就往墙上的遗照扔过去,老死尸,全怪你,你不出这笔钱么,伊也不会心思野到这个地步

  枕头砸中一张削尖面孔,小眼,黑皮,停留在四十七岁

  下岗工人里有一句话叫作男保女超男的当保安,女的当超市店员,十个下岗双职工家庭里,七八个是这种搭配美芬夫妻随大流

  美芬老公从前常常调侃,同他一辈的人,响应号召晚婚晚育,下岗倒是迎面乘上了头班车三十不到结婚,四十出头下岗,自谋生路大有人在,混吃等死的也不少美芬老公会做人,很快升了领队,再后来就调到保卫科去当小领导了美芬还在超市里做,点点货,收收钱两个人都是三班制,倒来倒去,每周有好几个晚上是见不到的零六年夏天,台风刚过,美芬老公轮岗值班,美芬正在收银台打瞌睡,被手机吵醒接通以后不到一个钟头,美芬就成了寡妇了美芬老公的电瓶车开在下班路上,一部杀头摩托车从后面抄上来,天色太暗,贴得太紧,直接把美芬老公甩出去了人从环城绿化带被捡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散架了美芬拿到一笔赔偿金

  放在十年前也算是一笔巨款了人家都讲,美芬老公是拿命给母女俩买了一笔生活费捧在手里滚烫,精明的人劝美芬去投资,买个房也好亲密的人却同美芬讲,这钱万万用不得,性命抵来的,人家见你想得开,过得潇洒,要在背后戳手指头的美芬不敢,只好存定期,像是从老公的遗体上挖出了一个器官,放到银行冰冻起来美芬对女儿讲,阿爸什么都没有,就留这点给你当嫁妆只是一年年过去,这嫁妆越来越显不出分量

  好在女儿是争气的话不多,成绩倒一向很好考大学,读财经,拿奖学金,不用美芬出什么气力她下半辈子的腰杆,全靠一个女儿直起来人们谈起美芬,总要先讲讲她苦命的老公,继而话锋一转,讲这个万事省心的女儿,最后总结道,美芬老来不像我们,为儿子孙子发愁,美芬苦过了,女儿一毕业,什么都不用愁了

  结果女儿毕业前没找工作,悄悄申请出国这些美芬并不晓得两人一个不愿多说,另一个不敢多管,四年下来,话愈加少了结果学校都录上了,奖学金却不够多女儿只好开口,头一遭跟美芬要钱美芬想不好照说过去这么久,拿钱来用不再成问题,只是担心,以后女儿再开口要嫁妆,恐怕就不够了两人商量,最后折中去了香港

  这一去将近五年,嫁妆没用空,反倒还有剩的过完头两年,女儿寻到工作,就不用美芬再出钱了精明的人劝美芬把剩下的拿去理财,以后把嫁妆补回来美芬这次照办了只是女儿赚了钱就忙,难得回家一趟,隔几天又走了带来的尽是美芬没见过的东西平时寄点什么过来,叫美芬吃,叫美芬穿,叫美芬用新手机美芬戴上老花眼镜包装纸举到老远,还是看不懂手机上问,女儿匆匆答几句美芬想,现在年轻人上班真是吃力就拍下来,一样样放到舞蹈群里,大家讨论晚上小姐妹们吃过饭,先去美芬家里看高级东西,一副副老花眼镜戴起来,啧啧啧称赞不停有时直接拖上自家儿子来装新家具,新电器观赏完了,再拥着美芬一道去广场上跳舞

  美芬好福气啊小姐妹们一路传开去美芬每趟都把吃的分给舞蹈队的孙子孙谢谢美芬外婆呀大人敦促小孩小孩只管在队伍间跑来跑去,美芬只管看着他们出神

  美芬把枕头捡起来,放好,走到小房间里和十多年前差别不大,玩具摆在床头柜,奖状贴在墙上,书桌压着小时候照片,一切还停留在女儿十八岁以前的旧样子好像五点半一过,还是会有小姑娘回家来,吃过饭写作业,九点喝牛奶,第二天赶头班公交去上学再反应过来,怎么,女儿明明已经离家七八年了这些年里,女儿读的什么书,上什么样的班,美芬搞不清,她只觉得自己从四十几岁到五十几岁,生活上并没有多大变化,怎么女儿现在走的路,叫她美芬越来越看不懂了呢

  美芬拖出写字桌底下的实木凳子,找纸片垫住脚,不晃了,美芬再站上去,打开一个十分古旧的黄木箱子里面躺着好几套全新的寝具,鸭绒被一条,薄毛毯一条,夏天真床单被单一套,还有美芬自己缝的枕巾样式是老的,大红色,亮黄色,面上绣着百子图,鸳鸯戏水图,美芬摸上去,布料滑的不得了有些是单位发的,也有送的和买的美芬精挑细选,留下好的舍不得用,藏了多少年,想以后拿到女儿新房子里去,盖个好兆头怕发霉,每到换季好天气,美芬就搬出来吹吹风又不想邻居见了大呼小叫,只偷偷晒到白场上去人们看到了,也不晓得是谁家的结果有一年,晾着的一床被单叫野狗撒了尿,留了印记,美芬气得要死只好洗一洗,自己用女儿休假回来,看到美芬床上换了鲜亮的龙凤图被套,哟,换新的啦

  美芬听了很高兴,你喜欢呀,喜欢么,等你成家了也给你搞一套其实橱里早已备下了

  女儿不响,走出去了

  美芬现在回想,要是从前两个人能多讲讲这方面的事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这样措手不及可是真的回到从前,两个人又怎么可能敞开肚皮讲话呢美芬老公走的头几年,一个更年期守寡,一个正在反叛年纪,两支炮仗吵得不可开交,万事都能点火后来女儿离家读书,两个人隔得远了,微信里,电话里,讲话反倒不再生碰碰了,你一句我一句,不紧不慢,但若讲到什么要紧关子的事体,离家的那个不再说下去就是了到现在,彼此客客气气的只是美芬觉得,这客气里多的都是生分,一个不想多答,另一个也不好多问不问不吵,谁晓得两个人的心思差到这么远去了

  吵架这桩事情,美芬很多年不曾重温过了家里就一个人,同谁吵去但这确实是她前半辈子再熟悉不过的一件事了老公在的时候,天天和老公比谁喉咙响女儿在的时候,两个人处处要争嘴回想起来,为了什么早就记不清了,不过是买米买油,穿衣减衣之类,那些场景却随时能在眼前滚动,只是火气全然不在了现在的小姐妹群里,时不时总要有几个人闹别扭,骂两声难听的,见面冷着脸,退了群又拉回来,美芬从没卷入过哪一场冲突美芬想,一个人一辈子能动的气大概是有限的,前半程用多了,后面就怎么也光火不起来了

  美芬踮起脚,伸手往箱子底摸,被单下还藏着好几块零布头,都是从各处淘来的好料作,印碎花的,印小动物的美芬听小姐妹说过,现在的纸尿裤不卫生,还是老法的尿布顶实用脏了洗,干了穿,结实又省钱她想好了,以后有了小孩,这部老式洋机就不要了,去买一台新的,用不着脚踏的那种,做尿布,做衣服尽管心里舍不得,从前老公女儿的衣服,哪一件没在这里加工过可是一想到自己把尿布一块块甩挺,撑在竹竿上晾出去,美芬觉得值了人家一看就晓得,美芬家像样子了,有老有小,齐全了

  现在什么都不用换了,美芬心里难过买台洋机,隔几十年还在你身边养个小孩,长大了就飞走了,而且一样都不给你留真是气煞人

  美芬摸到一双小袜子,拿出来看,像个金元宝一样,小小的,放在手心里正好展开每次走在路上,看见人家童装店挂在门口的小衣服,做奶奶的小姐妹总要拉她进去逛逛,见好就买,从不手软美芬也喜欢的不得了,也想买呀,只是吃不准女儿以后生男生女小姐妹就说,不要紧,先买双洋袜好了呀

  白袜子,虎头袜,脚踝上带花的袜子,不知不觉,美芬已经买过好几双了她伸手,一只一只去摸,碰到一个冰冰冷冷的东西翻出来一看,挂铃铛的金手镯美芬忽然站不稳了,头昏眼花她后悔了,吃饭那天怎么忍得住,怎么能不问问清楚就放女儿走了,叫她后半辈子找谁去交待啊这只小手镯,女儿小时候戴过前几年美芬重新拿到金店去打,做做新,以后小孩一生出来,就算外婆送伊的见面礼

  美芬摇着小铃铛,好像戴着它的那只小肉手已经挥起来了美芬眼前模模糊糊的,凳子在脚底下晃起来了

  美芬赶紧关好箱子爬下来,想要打电话问清楚她准备好了,就算吵一架也行,至少让她晓得个道理,为什么不住一起,为什么不办酒水,喜糖喜帖婚纱照,人家不是都有的吗就算这些都不要,小孩为什么不养呢她美芬省吃俭用,以后都给你,你倒叫我留着养老,算什么意思呢

  这时桌上手机响了正好女儿来消息,已落地

  美芬盯牢屏幕上这三个字,几乎要盯出火星来她想,就是这些知面不知心的话,搞出了现在这么大的事体来

  美芬抖着手指,戴上老花镜,几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急躁起来,索性按了一串语音过去最后超时了也没说完

  美芬瘫坐着,不敢听自己说了些什么过去手机仍在不停地响,全是舞蹈队的消息提醒

  隔了两三分钟,女儿回她,我结婚不是为了下一代

  隔了两三秒又补一句,也不是为了妈

  美芬噎住了吵不起来了女儿现在的口气不像以前了,很平和,平和到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切由不得她美芬来指点了美芬说不下去了,眼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

  过了一会,美芬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选了一个知道了的表情发过去,她讲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对面很快回了一个带爱心的表情 补上一句,自己保重身体要紧

  美芬勉强站起来,把凳子放回书桌底下美芬看到玻璃板下夹着女儿小时候给她写的过年贺卡,亲爱的爸爸妈妈,新年快乐还有这些年从外地寄来的明信片,上面总是写,妈妈身体好吗,我很好,很喜欢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美芬想,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的这些年在舞蹈队,人人羡慕她有个见世面的女儿,万事不愁她是心里有苦讲不出,只羡慕一家三代人挤在小小的屋里厢舞蹈队的孙子孙女,美芬个个都喜欢得不得了小姐妹拍她肩膀,覅急覅急,往后你去大城市管小孩这下要命了,她怎么跟小姐妹开口讲,我女儿不要和我过,也不要小孩叫她们怎么看她

  美芬想着即将到来的晚年生活,身边没人,一辈子跟着舞蹈队混吗小姐妹们个个有小孩要管,忙起来都像个陀螺她忽然觉得自己就算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美芬想起了那些年纪不大就去住养老院的人,还有那些老了重新找伴的人,有几个看上去过得也过得蛮好,也有几个被子女大骂老不检点,或是走拢班子为了财产闹僵掉这些美芬从来都没切身考虑过,她怕闲话,怕走在路上接收到别人使来的眼色

  美芬不知怎么想到了裁缝店里那个老板,五十出头,羊毛衫穿得考究几趟衣服做下来,彼此熟络,老板一口一个阿姐叫得软糯,做起事体来却相当干练,不像她死去的老公,话说得响,行动拖泥带水每趟美芬抱怨自己身材走样,老板就在旁边安慰,阿姐身材绝对算好的,同二十来岁岁小姑娘不好比,放到三四十岁队伍里还是稳赢的美芬心里暗喜,这种话听起来舒意,又不至于马屁拍得没道理不像有些人,说得虚头虚脑,或是敷衍了事美芬想起来,老公从没讲过这种温柔的话,问他好看吗,永远都是头都不抬就回一句,好看

  来的多了,老板也会泡壶茶,两个人坐下来讲讲话一个讲自己怎么下岗,怎么出来做生意一个就静落落听有一次,老板竟讲起自己老婆同人家相好的事体,美芬吓了一跳可美芬不讲自己独身,也从不带小姐妹一道过来,她总是悄悄来,看看衣服老板讲,像阿姐这样清高的人现在不多啦美芬不敢响

  美芬想,如果跟老板讲讲自己的事,老公怎么没的,女儿远在外面,在你这里做的衣服都没地方去穿,老板会怎么看她美芬呢噢哟哟,发昏了你噢,美芬忽然拍了自己一下,真真覅面孔,人家几岁你几岁,讲出去笑死人老板的影子就此散开去了

  美芬又想到了几个老同事,得了好东西特意叫美芬到公交站来拿的,年底发了油米专程开车送到家门口的,美芬心里怎么会不晓得还有跳交谊舞的几个人,老是夸美芬身材好,喊她一道白相舞蹈队的小姐妹讲,跳交谊舞都是别有心思的呀,她们看不起美芬怎么可能过去

  美芬把各种不着边际的幻想都戳破之后,对自己的晚年生活做了一次小小的预想她的人生步入六十,没有老伴,没有儿孙,剩下的只有那一笔老公留下的,女儿没用完的嫁妆了

  美芬躺在沙发上,手机还在不停地跳消息提醒,楼下的哀嚎一声接着一声,没完没了从灶间望出去,野猫的身体紧紧贴着底楼窗户,那声音像小孩在哭,又像老太婆在埋怨

  三天了,野猫还不肯走美芬朝下面扔过烂果皮,砸过酒瓶盖,对方无动于衷前几天,这只母猫把小孩生在人家车库里,夜里出去寻食回转来,人家已经把窗户关上了母猫进不去,只好死守在外面那户人家似乎并没发现路过的人讲,小猫没得吃奶,熬不过一夜第二天,路过的人讲,小的撑不住了,大的就走掉了谁想到这猫白天叫,夜里叫,喉咙都变调了,还是不肯离开

  美芬不想动,任由这两边叫得她头昏脑胀今天又不去跳舞了,连着三天缺席,小姐妹要来关心了美芬呀,这两天在做啥呀她们肯定当做美芬相中了毛脚女婿,办正经事体去了美芬该怎么说呢,她想不好

  正好家里电话响了美芬大哥打来的说母亲上厕所摔了一跤,住院了美芬母亲中风十多年,起初还能自理,岁数大起来,近两年连下楼都吃力这次再摔,大哥套用医生的话,恐怕是要常年瘫在床上了美芬大哥还要接孙子,忙不过来,叫美芬赶紧过去

  这个点过去,恐怕就是叫美芬陪夜了,大哥一向节省叫护工的钱美芬想,恐怕以后也要她天天去服侍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哥有儿有孙,家事缠身,她美芬光杆司令一个,她不去谁去这几年里,母亲生病,哪一次不是她帮忙排队,挂号,看诊母亲住院,擦身,倒尿,换药片,哪件事不是她亲自上阵护士和病友看到了都会说,养女儿好呀,还是女儿才贴心呀美芬笑笑美芬想,等我老来,不晓得多少尴尬

  大哥临挂电话,多问了一句,怎么样,毛脚还可以吗

  美芬说,蛮好的,蛮稳定的

  好好好,那就好你抓紧过来吧,妈这边急

  正好有理由跟舞蹈队请假了美芬在群里说了一声,从衣橱里拿出一件黑压压的羽绒服套上,戴上口罩,锁门下楼

  母猫还在叫,美芬走过去,它没逃开美芬把脸凑到窗户前面,小猫竟然也在叫好几只挤在角落的水果箱里,看不清楚头脸还没死啊,美芬讲

  美芬重新上楼去,敲敲邻居的门,没人开也许他家出远门了那没办法,美芬摇头,怪谁啦,只能怪你挑的地方不好,触霉头了

  母猫仍贴着窗户叫,小猫回应起来本就是很微弱的,隔着窗户,更加细声细气了美芬站着看了一会,她忽然想起来,女儿很小的时候,从花鸟市场偷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狗,养在车库里美芬下班回来,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叫她还回去女儿不肯,美芬拎起盒子往外一扔隔一夜,狗就死在家门口了那狗的大小,毛色,就跟这只母猫差不多

  美芬看了眼手机,大哥在催,转身朝自家车库去了她推着自行车出来,停在门口,打了点气打完起身,觉得腰也酸了,头也昏了,索性在风口站了一会二楼灶间的排气扇呼呼地响,只听一声爆炒,蒜香醋香,老头子的香烟气味滚滚而出,接着是油锅铲子相互碰撞的声音,电视连续剧的声音,小孩在地板上跳绳的声音,以及这只母猫的哀叫美芬想,自己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好像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复杂的动静

  美芬忽然朝母猫走去她走过去,提起打气筒往窗户上一敲,玻璃碎了一地母猫吓得逃开,没几秒,立刻冲了进去

  美芬把打气筒放回去,并不关自家的车库门,她跳上车,朝医院方向去了

  本文插图来自李沧东导演电影作品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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