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姐十六岁便辍了学去外地打工。
那年，他八岁。
妈说，家里穷，妮子赚了钱要留给你弟弟上学，只有上学才能有出路。
姐走时他死拽着姐的衣角不撒手，哭着求妈别送姐走。
姐平时待他很好。
天热时拿着大蒲扇为他将床扇凉又为他赶走蚊子的是姐，天冷时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他穿的是姐。妈买的糖葫芦姐一口都没吃过全留给他。
姐说，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以后是要撑起一个家的。
妈冷着脸将他拉到一旁，然后蹲下来问他，你还想不想上学？
他说，想。
妈就露出笑容，又问，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他点点头，想。
然后妈就放开他的胳膊，说，你想上学，还想吃糖葫芦，这些都得要钱，你姐现在就是出去给你挣钱，供你上学，给你买好吃的。
他就松了手。
姐二十岁才回家，妈为她许了邻村的一户人家，男方家境殷实，但姐夫脾气暴躁，喝了酒就爱打人。
他死活不同意，在家哭闹。
姐结婚后就又和姐夫外出打工了，他那时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为姐争口气！
他考上大学那年姐专门回家为他祝贺，姐拿着录取通知书翻看了好几遍，脸上乐开了花，不停地夸他，小弟眼睛里全是欣慰和赞赏。
那年姐二十六岁，在外打拼多年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两人站起来时他才猛然发现，姐比他低了几乎一个头。
他当时鼻尖就有些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小时候那个总是搂着他，抱着他，用瘦弱而坚强的肩膀护着他的姐姐如今憔悴得弱不禁风，发间隐隐的银丝扎疼了他的双眼。
姐拍了拍他坚实宽厚的肩膀，似乎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小弟长大了，有出息了，瞧这个头儿，一定能扛起咱家！
大学毕业后他在一座大城市顺利找到了工作，还交了女友，自己赚钱养活整个家，终于不用再让姐那么辛苦。
但姐的生活却一天都没有轻松过，姐夫的脾气仍旧暴躁，喝了酒就打她，打四岁的女儿。
女友安安来自大城市，有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她看他的时候眼睛总是闪烁着热烈的光芒，衬得一张娇嫩的俏脸散发出灼灼光华。
每每看到她，他不知怎的，脑海中总浮现出姐。
姐开心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也是会散发光芒的。
可总有哪里不一样。
安安要住花园洋房，她要穿名牌衣服，她要吃有情调的饭。这些都需要钱，他每天忙忙碌碌，只想有一个安稳幸福的生活，给心爱的女友一个家，也让姐不再为他担心。
母女二人到家时满脸的疲惫，背上背着和她一样瘦弱的女儿，小姑娘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像极了年轻时的姐。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热情地招呼姐进屋，然后又去招呼着别的客人，眼睛却一直注意着姐。
姐局促不安地将女儿放到沙发上又脱下衣服为女儿仔细地盖好，眼睛却一直看着他和安安身上红色的喜服，掩不住的欢喜和高兴。
结婚后的第二天安安就和姐发生了矛盾。安安皱着眉头跟他抱怨姐做的饭味道太淡，洗菜时用的水都小气抠门，还打碎了新买的暖水瓶。
他看着姐一脸愧疚自责地扫着地上的碎渣，口里一直自言自语，可能是我老了吧，连拿个暖水瓶都拿不稳……
他心头一颤，姐哪里是老了，她分明只有三十岁！可姐的面容却枯老得像个老太太，微微佝偻着腰，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手上都是茧子，还有那双萎靡混浊的眼睛。
姐只呆了三天便又带着女儿匆匆走了，他将姐一路送到火车站，一路上仔细听着姐对他的一句句叮嘱，含笑答应。
姐一脸不舍地拉着女儿上了火车，然后坐在位置上朝他笑着招手。
哦，很多年前姐就是在这里神采奕奕扎着长长的麻花辫对他笑着走的。而今天，姐却是带着满脸的辛酸和苍老走的。
火车开动后，他忽然放声大哭。
他从来没有为姐做过什么，可姐却为他操碎了心。
回到家，安安正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见他回来，问，你姐借咱的钱啥时候还？
他淡淡地瞥了安安一眼，动了动唇说，我欠姐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仅仅一年之后，姐在忙忙碌碌中被一辆大卡车撞倒在地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得到消息时姐已经走了。
后来他和安安离了婚，独自一人回到了农村生活。
孑然一身时，他忽然就想起姐说过的话，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是要撑起咱家的。
那时的他还说，我还要保护姐。
可是现在，姐一个人先走了。
他一次次回望和姐一起走过的山路，想姐开心时灼灼的明眸，想姐悲伤时含泪的面容，想姐劳累时紧蹙的眉心，想姐瘦弱而倔强的身影。
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