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宝象国(完)
·10
波月洞里没有月,只有一个女子。
天蓬与我进洞的时候,这个女子正在煮茶,她没有看我们,就开始说话。
她说:“很久以前,波月洞是有光的,月色从洞顶照来,映在波心。我和奎木狼常在波心的礁石上饮茶,我想人生短短几十年,如果都能与他一起过,那该有多好啊。”
这个女子抬起头,我见过她,五百年前的百花仙子,白骨很喜欢她,说仙女就应该是她这样的,笑起来如百花盛开,漫山遍野都是烂漫。
百花羞不再笑了。
她说不久前,波月洞里没有光了,我知道那件事就要发生了,可我没办法阻止奎木狼,我只能自己出手。
百花把茶水推到我面前,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替奎木狼一死。”
我没有接那杯茶,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替花果山的猴子去死。”
百花说:“杀他们的不是奎木狼,是太上老君,奎木狼只是为太上送了些东西。我们无力反抗,只想偷二十年时光,温存一场。”
百花盯着天蓬,说:“没错,可我与江流儿却没有什么不同。”
同样是无力掀翻这个天下,于是为了爱情,为了生计,为了凌云壮志,挥刀向无辜者。
天蓬憋出一句,这世道不该是这样。
这个女人的话很平静,我从没听过这样平静的话里有这么复杂的力量,我想这值得吗,世上多的是郎心似铁,薄情寡义,你又何必?
这时我的耳朵动了动,有声音遥遥的传来,我的目光越过百花,望向波月洞外。
那是二十八宿离去时洒下的残辉,三千恒河沙染满鲜血,缓缓落在星光之后。当所有的光芒与流沙都隐去,波月洞里多了两个人。
奎木狼,沙悟净。
沙僧见到我,冲我点了点头,他说二十八宿大阵不是他能破的,只是奎木狼忽然从阵中离去了,于是三千恒河沙冲垮了天河,二十七宿退回九重天。
而奎木狼第一个走,伤就最重。
蜿蜒的血路从波月洞的顶端一直绵延至百花羞脚下,百花羞始终平静的神色终于变了,她白了奎木狼一眼,然后又笑起来。
百花羞说,你怎么回来了?
奎木狼咳着血,端起茶一饮而尽,他也笑,说我也不清楚,只是心里感觉不对。回来知道原来你煮了茶,我当然不能留给别人喝。
三人包围了他们,生死只在一瞬,他们眼里却像是只有彼此,和煮好的茶。
天蓬说,我忽然觉得我们很像一个反派。
奎木狼哈哈大笑,他一屁股坐在灰尘里,脑袋往百花大腿上一靠,闭目说:“诸位动手吧,能这样死去,也不枉此生。”
百花摸着他的脑袋,只温柔的笑,我这才发现白花的笑与五百年前已大不相同。
没有百花烂漫,只有空谷一枝春。
天地只有一人,万古不过一瞬,我花开时百花杀。
只是天下这么大,谁没有故事,道理既然讲不通,恩仇总是要报的。
我深吸口气,提棍走向奎木狼与百花,额前的金箍又开始收紧,阵阵消磨我的魂灵。
我忽然想起江流儿常骂的脏话。
这狗娘养的世道。
我想江流儿了,所以江流儿就出现在波月洞中。
·11
江流儿出现的时候与奎木狼相似,都是一路咳着血,脚下溢散出不受控制的剑意,笑呵呵的走到一位姑娘身边。
江流儿拍拍我的肩膀说:“不着急。”
我沉吟片刻,说:“我怕等不到。”
江流儿望着我,说你既然回来了,我们一定能等到。
我回望江流儿,这个死秃子还是像从前一样,笃定自己必能改天换地,要我彼时再与他一起细数罪孽。
我问他:“我还能相信你吗?”
江流儿笑了,乱摸我的脑袋,说总之我不会害你。
我抬了抬腿,江流儿就开始咳血,一边咳还一边瞄我,那眼神仿佛在说,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踹我?
没什么不好意思。
我一脚把江流儿踹出波月洞,金箍棒化作一把金梳,将头发梳好,重新簪住。
如意金箍棒不在手中,波月洞里的杀气自然消散了大半。
百花在波月洞里笑得花枝乱颤,奎木狼被颠得又吐几口血,无奈的抬起头来。
沙僧眨眨眼,忽然觉得气氛好像不太对,他想了想,开始吐泡泡。
天蓬:……
天蓬把江流儿给拉了回来,说师父你怎么出来了,小白龙呢?
江流儿说他还在宝象国,我是出家人,不能坏人姻缘。
天蓬:???
江流儿又望向奎木狼与百花,他说你们二人的命,从来都不由己,只靠偷得浮生二十年,波月洞里的光随时会暗淡。
“那又能如何呢?”
“总要想个法子搬开波月洞上的山。”
这些谈话并没有泄露出去,在江流儿入洞的时候,天蓬与沙僧已经布下禁制。黑影笼罩在波月洞的顶端,遮蔽洒下的月光,也隔绝了内外的音讯。
奎木狼长叹一声,从百花的腿上离开,说即使诸位留我们一命,回到天庭,依然逃不了。
江流儿笑了,说你不必回天庭,我有一个地方,能让你躲避几十年。
“几十年后呢?”
“几十年后啊,沧海桑田,很多东西都未必在了,那时你出一份力就好。”
奎木狼再次叹息,他说圣僧好气魄,不过我不想再躲二十年了。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波月洞里似乎有尘埃溅起,浮在半空中的沙僧忽然抬头,他察觉到禁制之外落下了什么。
天蓬挥手,解除了隔绝内外的禁制。
头顶上星光满天,二十七宿不知何时又已回头,还有诸天星君,齐至波月洞。
这些星君面无表情,说
江流儿扬了扬眉,说大阵仗啊。
百花也缓缓起身,奎木狼持刀站在她的身前,她盈盈下拜,说抱歉,比起圣僧的未来,我们还是更相信天庭的现在。
所以既然刚才没有死,那现在入瓮的就是江流儿。
我冷眼看向江流儿,死秃子正在尴尬的摸鼻子,说哎呀,我这心思都被老君看破了呀。
当江流儿还在宝象国时,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大阵仗冲杀皇宫,只是有人料定江流儿会来波月洞劝降,顺手布下了局。
这个局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我出手够快,奎木狼与百花一死,就没有漫天星斗大阵。
百花又望向我,说多谢大圣不杀之恩。
江流儿啧啧说,女人都这么狠的吗?
百花又说,不过是迫不得已,无奈之举。
诸天星挥已在谈话间落下,三千恒河沙转瞬被冲垮,只剩下沙僧的月牙铲还伫立在半空,间或划过一道冷光。
天蓬的星光不再自如,挥手间感受到阵阵凝滞,他停顿片刻,终于拿出九齿钉耙。
天外响起雷音,九道天雷落下,波月星河影动摇。
雷音布起光幕,挡在江流儿身前,这只死秃子还就地坐下,漫不经心的挥手,说猴啊,为师的嘴炮已经凉了,剩下的就靠你了。
我:……
其实诸天星斗大阵,神妖大战的时候我也遇到过,只是那时我身边还有老牛,老蛟,死狐狸和百万妖兵。
如今除了两位师弟,就只有手中金箍棒了。
奎木狼站在我的身前,沐浴在星光之下,所有伤势都在刹那间愈合,他的刀已在手中。
当江流儿来到波月洞时,我已经想到他的意思,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杀奎木狼与百花,我想杀的是太上,只可惜我相信江流儿,他们不信。
选错了位置,就要付出代价。
波月洞里静寂无声,所有的动静都被星光吞噬,奎木狼双眸里是孤注一掷的热,挥刀却不带一丝烟火气,刀上的冷芒炸开,无数道弧光飞向我,还飞向我身后的江流儿。
漫天星斗,无穷刀光,不如一棒。
横棍前推,丈高气浪平地涌起,无形的战意转瞬摧垮了刀光与星芒,奎木狼稍退,诸天星斗大阵的力量随后涌入,那柄刀已更快的速度斩来。
天庭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只能速战速决,漫天星君不可能亲手来杀江流儿,大阵运转,倾天之力皆在奎木狼身上。
刀光一次次击退,又一次次涌来,奎木狼的身形也化入星光,越发难以捉摸。
我的身上开始出现伤口,江流儿送我的黄衫裂开,道道血痕从中出现。
江流儿还在天蓬的光幕后乱喊,说猴子你傻啊,你一棍戳向百花,你看他救不救。
这话催出百花手里的一支匕首,她笑着说,那更好,如果大圣想要杀我,我就自尽于此,也好让二人解脱。
江流儿说猴啊,你别怂啊,你出手肯定比她快,你就戳,看奎木狼怕不怕!
我说:滚。
江流儿闭上了嘴,因为他见到我的左肩处又多一道伤痕,伤可及骨,纵然我一棍也击飞了藏身星光的奎木狼,照理来说他应该死了。
只是漫天星光之下,奎木狼深深呼吸,伤势渐渐变小,又提刀站了起来。
满身鲜血的我,与满身鲜血的奎木狼对视,我说这样下去,即使你胜了我,杀了江流儿,你也未必能有几年可活。
奎木狼说,那也足够。
话音未落,刀光又起,奎木狼刀光之盛,已经在燃烧自己。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杀不了奎木狼,迟早会被他拖出破绽,江流儿虽然很烦,但我不想他死。
迎着这一道刀光,我深吸口气,忽然掷出了金箍棒。
金光一闪,金芒已破苍穹!
沐浴在星光之下的奎木狼暂时没有破绽,可诸天星斗大阵有破绽,因为这道大阵缺两个人!
当年神妖大战,布阵统筹的是天蓬,临阵应变的那人,则是司命星君。
如今司命已经死了,天蓬在我身后,诸天星斗大阵便不是牢不可破。
当金箍棒掷入云霄,在九齿钉耙雷光下动摇的星光,终于又几处开始破碎纷飞。
刀光已至眼前。
奎木狼眼中的自信越发浓烈,他相信没有金箍棒的齐天大圣,一定挡不住这一刀,这一刀将会劈开她,劈开天蓬的光幕,劈入江流儿的身体。
只是他搞错了,金箍棒扬名天下,是因为它在我的手里。
没有金箍棒,我仍然是齐天大圣。
刀光戛然而止。
我伸手握住了这段刀光,刀意入体,搅动我的五脏六腑,鲜血从我口眼耳鼻中流出,我的手却稳如磐石。
奎木狼骤感一阵心悸,他抽刀,抽不出,他想抽身后退,却发现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
我轻轻举起右手,血色化作一柄长剑,隔断了奎木狼的头颅,割断了百花的魂魄。
百花闭上眼睛,眼泪长流,匕首刺进自己的咽喉。
我还站在波月洞里,伸出的右手没有收回,金箍棒飞入手中,漫天星君彼此凝望,最终没有一人敢来。
当星光散去的那一刻,江流儿扶着我,不知从哪掏出一把丹药,丢进了我口中。
我盯着他,发出沉沉的叹息,不知这个死秃子身上还有多少秘密。
洞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大军搜山,我还听见小白龙的呼喊,说师父,师父你在哪啊!你要是死了你说一声啊,我就留在宝象国当皇后啦!
江流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