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亲手把我送给另一个男人
1，
爹出事那天，我正在田梗上面生火烤豆子，突然听见小姑姑在远处哭喊：“华儿，你爸出事了。”
我心惊肉跳跟她飞奔回去。只见乌泱泱的人群站在院里，地上摆着盖了白布的爸爸，他在进城路上跟别人挤一辆摩托车，意外被甩出去。
有人窃窃私语，父子俩都死在29岁，看来都是命！
妈妈眼神空洞，“嘭”地一声骤然栽在地，亲戚们七手八脚把她抬进屋。
奶奶黢黑苍老的脸流满泪痕，她伸出颤抖的手臂抱住我：“华儿啊，我没了儿子，你也没有爸爸了！”
2，
纵然家境不好，也没挡住爷爷文艺细胞的显露。他弄来一把二胡自学成才，无事拉上几曲。
奶奶一边把温馨简陋的小家收拾得亮堂整洁，一边配合着他辗转莺啼。
围墙轰然坍塌，奶奶以寡妇身份扛起生活，带两个年幼子女穿行世间。
蝉鸣聒噪的夏日，爸爸将冰爽的绿豆冰棍塞到她手里；冷意潺湲的冬天，他又将奶奶煨好的红薯包进衣兜拿去分享。
长舌亲戚看不惯爸爸殷勤把好吃好用往外搬，特意上门笑话奶奶：“你不怕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
奶奶戴着老花镜纳鞋垫：“忘了就忘了，日子是要跟媳妇过的，老惦记着娘做什么。”
命运如此不可知，意外终究比明天早来，冷冽慑人的黑暗笼罩起整个家。
3，
一夜之间，人去房空，妈妈卧病难起。
一天，一个凶神恶煞的糙汉往我家门口泼狗血，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奶奶傻眼，她从没借过钱，哪来的狗血债？
奶奶吓得跑进厨房，拿出刚杀完鸡的带血菜刀，舞得比江湖卖艺的还像样：“想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门！”
见他走远，奶奶的菜刀跌落在地：“好多年没这么猛了，记得你爷爷刚走那会，也有人上门欺负，被我赶跑了。”
妈妈突然大哭，爸爸临走前打算跟人做生意，没想到借了五万后合伙人卷款跑了。
奶奶没想到爸爸会瞒她，随即一拍大腿：“哎哟，差点砍错人了。”
隔日，有个斯文男人出现，带来按有爸爸指印的借条，说他表哥自告奋勇上门讨债，没想到那么鲁莽。
但她老实承认，五万块是天文数字，只能慢慢还。她掏出仅剩的两万积蓄给债主，求他宽限每月还点，保证每次来好菜好酒接待，当交个朋友。
没想到，债主见奶奶是有担当的老人家，又体谅我们不易，居然答应了。
妈妈得知后，哭着求奶奶原谅，要不是她想进城，爸爸不会冒险，家里也不用填大窟窿。
奶奶拍拍她的手：“做人呐，短的是命，长的是苦。欠下的债慢慢还就是了，别太难过。”
4，
经此一事，妈妈振作起来，到附近厂子上班。
我也渐渐长大，除了跟爸爸越长越像，性格却天差地别。
仗着没人管，我抱着家里的小黄狗翻墙，让它去咬隔壁邻居的鸡。
在学校，我偷偷把青蛙丢到老师粉笔盒，吓得她在上课时惊叫，引来哄堂大笑。
奶奶气急了，挥起大棒往我屁股抽，还给了老师藤条，说如果我不听话可以随便打。
为了让身体少受罪，我收敛不少。
但我还是没忍住把一个叔叔的单车轮戳破，因为他经常讨好我妈，还装好人给我买零食。
妈妈并不讨厌他，我担心有一天，他会把她骗走。
干完坏事，我得意地到奶奶面前邀功。
听完我发牢骚，奶奶竟找人打听去了。那男人姓陈，家里没几个亲人，但他做事踏实，除了穷几乎没毛病。
奶奶把妈妈叫到房间“审问”，我趴在窗户偷听。
妈妈否认想跟他在一块，只是他同情她没了丈夫，才偶尔帮忙。
奶奶活成人精，哪看不出男人的心思，但她劝妈妈：“一个女人守着空屋过一辈子太惨，要是对方人好，要为自己多打算。”
隔了几日，奶奶请男人上门吃饭，让我乖乖喊陈叔。
她做了一大桌好酒好菜款待，还说：“荣兰虽是我儿媳，但我把她当亲闺女。你想娶她得一辈子对她好，否则我老太婆会拿大棒追着你满村跑。“
望着我妈羞红的脸，陈叔喝下三杯白酒，郑重点头。
后来，他经常来我们家，下田插秧，修补屋顶，俨然成了家里一份子。
妈妈再嫁前，奶奶从古旧木柜翻出一块布帕，里面藏了一个银镯子。
“本来，这个要留给华儿姑姑，现在妈送给你当嫁妆！”
妈妈含泪拒绝，奶奶却拿她生了我当大恩，硬戴到她手上。
我死活不肯让妈妈结婚，但奶奶说：“华儿还小，不知道一生守着一个人多孤独，你要理解你妈。”
5，
妈妈再嫁时，我大发脾气砸碗。
奶奶冲过来阻拦：“我的牛脾气乖孙，陈叔家太小，你现在跟过去不方便。”
“再说，他们离得不远，日日回来吃饭就几步路。”
果然，婚后的陈叔时常提着大包小包上门。
长舌亲戚又来嘲弄：“白捡了便宜儿子和闺女，这笔买卖真划算啊！”
那时的我已经听得懂反话，卷起袖子想动手。
奶奶揪住我耳朵：“嘴巴长别人脸上，耳朵生在自己身上，管不了别人，难道还管不了自己？”
我气鼓鼓盯着奶奶，她没读过多少书，道理却是满满一箩筐。
一年后，陈叔决定带我妈外出打工，说城里机会更多。
奶奶对妈妈说：“要是你放心，华儿先留在我这，等你们安定再接他。”
临别前，奶奶把亲手做的豆瓣酱塞进妈妈行李箱：“知道你喜欢这个，吃完跟妈讲，回头找人带给你。”
妈妈看着我们，眼泪流了一缸。
奶奶真讨厌，让我们母子分离，我决定绝食表达不满。
那日，她种田回来一瘸一拐跨入门，腿侧有道深深血痕。原来，奶奶被尖锐的石头割伤，又不肯休息，艰难忍到把活干完。
见桌上的饭菜没动，她叹气：“你妈和小陈进城是开荒，现在顾不上你。我看人很准的，要是他们混出名堂，不会丢下你不管。”
不知何时，奶奶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又深了许多，两鬓苍白残酷宣告时光的无情。
我的气一下子全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心疼和无力。
6，
奶奶说得对，聪明勤奋的陈叔从小吃摊做起，没过几年换了一间小餐馆。
妈妈也生下一对双胞胎妹妹，陈叔高兴得租了一间大房子，接我进城读书。
奶奶自告奋勇进城帮忙带，说既然他们给我安排好学校，她也要出一点力。
恰逢小姑姑生了二胎，想让奶奶帮忙，却被一口回绝：“你婆婆年轻能帮忙，华儿多了两个亲妹妹，我自然要帮他妈妈的。”
气得小姑挂了电话。
妈妈生妹妹是剖腹，几乎下不来床，而陈叔整日早出晚归，难以顾家。
半夜起来，我看见奶奶轮番抱着两个妹妹在哄，几乎一夜无眠。
陈叔特别感激奶奶，对我也愈发的好，在承受范围给我请补课老师。
可意外突降，有一天夜里厨子忘记关火，导致陈叔多年心血被烧个精光。
陈叔颓然极了，买回劣质白酒藏在屋里喝，妈妈日日劝也没用。
奶奶往他身上泼了一盆冷水：“餐馆没了可以东山再起，人好好的不就成了吗？我老婆子早年丧夫，中年丧子，想再来都没机会。你生死都能扛过，还怕有过不去的坎？”
死寂过后，她不留一丝情面的发飙反而让陈叔振作，决来再战一回。
奶奶将鸡毛蒜皮的内务打理好，让妈妈和陈叔无后顾之忧闯在前头，带领全家横渡深邃的黑暗。
妹妹们上幼儿园后，奶奶又忙着做豆瓣酱辣椒酱，为陈叔的小吃摊添砖加瓦，留住一波波食客。
为平息姑姑怒气，奶奶还把腊好的香肠，以妈妈名义往她家寄。
奶奶的信念只有一个：家和万事兴。
7，
时光的年轮，一跨数年。
28岁时，我带了个文静姑娘回家，奶奶十分中意。
两个妹妹围着奶奶帮忙，妈妈不断给她夹菜，陈叔为她斟满小酒。
离开时，心爱的姑娘说：“真看不出，你们家是重组家庭。”
她眼里有小星星：“我真羡慕你妈，有这么好的婆婆。”
想起奶奶在厨房忙碌的蹒跚背影，一股暖流涌上我的眼。
执拗又热心的奶奶，前几日还训斥了邻居家的恶婆婆。
爱凑热闹的她不时出门溜达，给左邻右舍送手工小吃。
隔壁老太太拉她吐槽自家媳妇懒，上班回来也不好好做饭，脾气特暴躁。
奶奶反驳：“你家媳妇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干嘛只对你凶哦，还不是你看不惯儿子全听她的，老是鸡蛋挑骨头。”
老太太争辩：“我养的儿子，凭啥听她的？”
“就凭她要跟你儿子过一辈子，她为你家生儿育女，来家里给你做女儿。这是天恩，难道还当不了大功臣？”
“做人心宽点，别计较太多，日子才好过哩！”
“女人何必难为女人！”
奶奶一锤定音，隔壁老太太被呛得偃旗息鼓。
8，
第二年，我结婚后搬了出去。
奶奶不管腿脚不便，隔日带上水果瓜子，转两趟公交来看我。
因为担心奶奶，我跟媳妇商量暂时把她接到家里。
这些年，奶奶把小姑姑养大，把我变成大人，又带大双胞胎妹妹，几乎榨干全部精力。
许多个夜归的晚上，躺在沙发等我的奶奶睡着了。
我把她抱回房间，她轻得像柔弱无骨的风筝，也像垂垂老矣的干瘪蚕豆。
媳妇凑到耳边：“你一出门，奶奶就趴到阳台，快成望孙石了。”
是啊，奶奶愈发像小孩子，常常要我陪，偶尔应酬也打电话催回家。
我三十岁生日时，奶奶掏出存折说好好给我庆祝。
那一夜，全家出席。妈妈和陈叔给我准备大蛋糕，小姑姑一家送来礼物，两个妹妹欢乐跳起新学的舞蹈，场面很温馨。
烛光中，奶奶用粗糙的掌心抚摸我的脸：“我华儿30了，真好！”
谁也没想到，第二天奶奶就被送进医院，奄奄一息。
病床前，她微弱地说：“老头子，我没看好儿子，现在终于把孙子养到30岁，才有脸见你。”
难怪过去一年，奶奶几乎不肯让我出差，有点迷信的她，担心活不过29的魔咒会跟着我。
悄声无息的离别到来，我不肯让她走，把怀孕的媳妇推到她眼前：“奶奶，你还要看着曾孙长大。”
她握着媳妇的手：“给孩子做的小鞋子在我的床头柜子。”
媳妇鼻翼微红，眼泪哗地一下流出。
夕阳余光斜照进病房，奶奶的发梢泛起微微银光，一缕缕发丝清晰可见。
她说：“奶奶老了，等不到了。但我会在那边看着，保佑你们都过得很好。”
经此一别，我们都知道，他日再无相逢之日。
心碎感觉，瞬间攻破三十而立男人的最后防线。身后，来自不同血缘亲人的哭声，此起彼伏地昭示奶奶的好人缘。
她一生未改嫁，深知寡妇的艰辛，所以“强逼”我妈寻找新的幸福。
她把陈叔当女婿，将一对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当亲孙女。她用苍老的肩膀为我们每一个人，撑起过一片不大却温暖的天地。
没有人能赢过光阴，但白发皑皑的奶奶，赢得了每个人的爱与尊重。
酸楚在胸腔洇开，哀伤在天地间蔓延，结出沉郁的暗色。
有人说：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挽留的，时间，生命和爱。
但我相信，慈悲且坚强的奶奶，一定会化作人间的风雨，永远陪在我们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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