岜夯鸡(非美食介绍)
岜夯鸡,很多人可能不认识这几个字,我先给大家注一下音吧:岜夯(hāng)鸡(jī)。岜夯是壮族话,意思大约等于是酸汤。那么,岜夯鸡就是酸汤鸡。从明清时代开始,就是云南文山广南地区的名菜。做法是把新鲜的鸡块放入酸汤里煮,其中的酸味并不是来自醋,而是来自用野菜浸泡米汤发酵而成的红色酸汤。鸡块在酸汤里翻滚几分钟就可以开吃,所以肉质鲜嫩,酸香可口,最是让人胃口大开。
我有生以来就去过一家岜夯鸡店,后来就再没去过,也再没吃过。这很正常,许多去云南旅游的人同样如此,无论是乳饼乳扇酥油茶,还是火腿菌菇腊排骨,只一次之后就变成了回忆。云南人也不是天天吃云南菜,更不是要把每个地方的菜都吃一遍。比如说吹肝在我童年时家里常有,成人之后只有去大理和大理以西的地方才能吃到。再比如说这两天有人在惊呼湖南湘西的猪血豆腐,认为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黑暗料理,但这在我母亲的家乡就是一道过年时候的杀猪菜,人们司空见惯,我还亲自拿去放在舅舅家屋瓦上晾晒。而等到城镇化开始,这道菜反而就少见起来,悄然从餐桌上消失。
岜夯鸡在九十年代一度是昆明城里的流行,一夜之间开出来许多家。大二那年我和同学决定去其中一家打工。
这里面的想法很曲折,在九十年代商品经济还没有那么发达。大学生没有什么勤工俭学的机会,能做的事情大概只有站在街头发小广告,深入民宅当家教,还有就是一栋栋闯学生宿舍卖袜子,春节期间帮同学排队买火车票。基本上被排斥在社会生活之外,没有什么日结或者月结的零工。你就想吧,1994年的时候西南地区的心脏成都市才有第一家肯德基,人们不是去吃饭而是参观景点。所以,当时大学生想要打工也没多少机会。
但我和一位高中同学决意要打工。因为当时社会上有一种思潮,认为年轻人要走入社会,要去打工,必须感受一下人间疾苦,否则没吃过苦就无法成长。同时,当时也很流行出国,而出国对于普通人家的孩子差不多就等于是上学+洗盘子,于是在餐厅洗盘子变成了一种基本技能。所以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有必要去打工洗盘子,作为进入社会之前的预演。但现实非常残酷,餐厅老板一听是大学生就开始摇头,甚至认为我们是在耍他玩。
只要有一颗打工的心,最终还是有工可以打。我们找来找去,发现一位高中女同学的哥哥和嫂嫂在开岜夯鸡店,委托她去说了一下,对方欣然接受。就这样,我和我同学就去店里上班,跑到后厨成为了两名洗碗工。在后厨的水槽边,我了解到了文学大概是什么。
在社会流行观念里,洗碗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还有许多文学作品形容了其中的辛劳和枯燥。但我们真去洗碗的时候才发现一个事实:人类是在固定时间进食的生物。没有人会在上午来吃岜夯鸡,也没有几个人会在下午3点开一桌。从早上10点开门到晚上10点结束营业,一家餐厅只有中午和晚上会忙碌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大家都无所事事,闲坐一旁喝茶聊天。在最为忙碌的几个小时里,一家餐厅也不大可能火爆到等着你洗干净碗碟立即要用的程度。
所以洗碗的劳动强度并不大,算起来应该叫“间歇性劳作”。大量时间大家都在休息等待,这一部分没什么人会写,写了也无法传播。中间密集工作的那点时间是好素材,写出来让人感觉是从早到晚都在搏命,人们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从早到晚排队就得来餐厅里吃一口,不吃不肯走,所以有洗不完的碗,擦不完的盘子。事实上,对于我们服务的那家小餐馆,十来张台子配两名洗碗工已经算是一种人力浪费,我们俩有时候得快抢一步,才能捞到几个碗去洗。
店里的厨子、服务员、小工一开始对我们的行为很难理解,觉得这两个鸟人念书上学兜了那么一大个圈子,为什么最终和自己在后厨相遇,究竟是图什么?后来也逐渐接受下来,转而有些骄傲:我在的那家店,有两个大学生来洗碗呢。可能是因为这种同事关系,他们对我们俩一直都关照有加。一直到我们快离开的时候,他们才终于破除了“大学生怎么可以做这样的粗活”的概念,不再上手抢着帮忙。
我们的本意是要去“吃苦”---如今想来,真不知道当时人们为什么会那么想---但是我们其实度过了很愉快的两周时间,工作量不大,餐食供应丰富,同事友善热情,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的苦,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个人成长。硬要说的话,那只能说是我学会了文学需要聚焦,总是带着一定比例的夸张和放大。当然,这一切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我们不是真正地打工,因为我们是老板和老板娘亲戚的同学,无论是老板还是同事,都没有把我们当成是真正的洗碗工,而是当成了两个有古怪想法的年轻人,陪着我们演大学生打工这场戏。虽然是演戏,他们也很高兴就是了,算是平淡生活里的新鲜事。
嗯,岜夯鸡,最后应该说说这道菜。我认为挺好吃,可以把它理解为介乎于火锅和打边炉之间的某种存在,而且充满了边地风情。但是酸这种滋味,其实人们的接受度并不算很高。尤其是对于云南人而言,重要是盐巴加一大坨,辣子加一大坨,油加一大瓢,这样就容易感觉到幸福。酸味大多数时候都是当做点缀,贵州人也在汤锅里放酸枝,四川人也在汤锅里放酸菜,但基本的味道还是咸和辣,略微有一点点酸。米汤浸泡野菜香芹发酵变成酸汤,这是个很古老的工艺,在西北也有许多地方保留,但它适合本地人,这种做法就是当地水土的一部分。在全国都能流行,而且能长期存活下来的菜式,其实要么是服务于无根的游民,要么是服务于强调美味和营养的坐地户。
美食如同时尚潮流,来来去去变幻不休。岜夯鸡满街开店的景象已经消失在时光深处,在这个失踪者名单上还有酸菜鱼、福寿螺、肥牛火锅等等等等。连带大学生要吃苦这个概念一起,都成为了历史。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在今天告诉大学生:请勿参与网络刷单,都是骗局。可见,大家说到底还是不愿意洗碗。
岜夯(hāng)鸡(jī),你学会念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