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补上了吻
1,
都说黄敏性格好。她说其实她也不是性格好,是人懒。别人说不好听的话,她笑笑,懒得回嘴;领导骂她两句,她认个错,马上事儿就能过去;丈夫让她持家管钱,她也不愿意管,懒得操心。这样温温顺顺的姑娘最适合大男子主义的费清。他在家里说一不二,又在权威中骄傲地疼着老婆。
结婚两年黄敏还没怀上孕,一查,费清是弱精。做了两次试管,都没成功,黄敏倒是受了不少罪。最后一次去查的时候,医生说已经发展成死精症,连一颗像样的精子都挑不出来了。
费清为此自卑了一阵。想去福利院抱养一个,又觉得对黄敏不公平。毕竟她本可以生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费清本来想过买精子再做试管,看她打激素促排卵受的那份罪,又不忍心。再说精子库的精子不知根不知底,做手术费用又高。费清让她出去找人生一个,他绝对当亲生的。
黄敏不愿意。
有天晚上,费清说帮她找了一个人,是他小时候的哥们儿,智商高,人长得帅,就是出过一场意外,被火烧了半拉脸。黄敏说:“怎么能这样呢。”费清就求她,说关着灯,不要看他的脸,生个孩子吧。他都跟人说好了,让他永远不要来看孩子。
平时她都特听话,费清从来没求过她,一求她,她就心软了。
她知道费清也是为她好。
2,
晚上那人来了。洗过澡的黄敏早已在卧室躺好,关着灯。费清在客厅和他说了几句,出去了。那人推开卧室门,黄敏借着外面的光看了一眼,他很瘦,高个子,轮廓像个军人。
他进来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黄敏“嗯”了一声,表示她在黑暗里。那人站了一会儿,开始脱衣服。然后他摸到床上来。先摸到的是她的脚,她本能地缩了回去,那人便停下来,一动不敢动。黄敏觉得这样不合适,又把脚慢慢探过去,直到碰到他的手。这才给了他继续的勇气。他的手从侧面伸进她的睡裙,发现她没有穿底裤,他停了一下 ,像是在害羞,又像是提醒自己这只是一场单纯的造人活动。他哪儿都没有摸,没有前戏,没有交流,两个陌生人沉默地成为一体。
那人出去后,费清就进来,身上有烟味,估计就在门口抽烟。黄敏拉了一下被子:“睡吧。”
可是这个月并没有中。费清又安排了一次。
男人进门,脱衣,轻车熟路了一些。可是仍然没有爱意,没有拥抱,没有胸贴胸肉贴肉的深情。连亲吻都没有。中途黄敏找到点感觉本能地想伸手抱他,不小心触摸到他胸前凸凹不平的伤。男人停了下来,她马上把手拿回去,过了好一会儿,俩人才又续上。
黄敏从来没有做过不接吻的爱。他的身子始终趔得很远。这种交易般的交媾令她难堪。
终于怀孕了。黄敏看得出来,费清也是高兴的。遇到旁人猜是男是女,他高亢地回答:“是男是女我都喜欢!”
儿子出世,长得特别像黄敏。夫妻俩爱不释手。这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任何人都没有看出来端倪。只是黄敏偶尔会想,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对她感觉如何?他为什么会答应?他肯定是一个费清特别相信的人。
费清不说,黄敏也不问。她努力把好奇心碾死在日常中。
3,
儿子三岁的一天,黄敏到火车站接朋友。等在出站口的她眼神像土拨鼠一样灵巧地跳动。突然,她看到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他用围巾包着半边脸,一出站,风把围巾吹开,黄敏看到另半边被烧得像揉皱的纸。
她的心狂跳了一下。男人也看到了她,收不回目光。不应该啊,他没见过她。黄敏低下头,但男人还是看她。他在确认什么。过了一会儿男人走到她身边,用围巾掩住半边脸问:“你是黄敏吗?”
黄敏紧张地看着他。
“我见过你们的结婚照。”
“我……是不是太唐突了?”男人问。
黄敏抬头看了他一眼,在那一半完好的脸上,有她儿子的影子。那一瞬间,心里一些质地坚硬的东西软了下来。
“是你?”她说。
“我也不敢相信。”
“孩子三岁了,很帅。”她说。
“哦。”
“你……要不要看相片……”
“我不敢看。”
黄敏把掏了一半的手机又塞回口袋。
“你的脸是怎么受伤的?”
“我是大学的化学老师,做实验的时候出了事故。”
这时黄敏要接的朋友出来,男人欲言又止。她看出他想索要电话号码,又不敢。如果他是强行来要,她一定会抵触。可是他这么弱,这么渴望,又这么退让。他激发了她母性的那一部分,她鼓起勇气递给他了一张名片。
4,
黄敏知道费清为什么要找他了。个子高,模样好,高学历,高智商,脸又成了这样,她不可能跟他产生什么。可是费清错了,他们在黑暗里悄声造了个小人儿,会蹦会跳会撒娇,这种连接是神秘的、莫名的,是可以打破常规的。黄敏竟企盼着他打电话来,她愿意同他分享。
电话终于打过来,是在三天以后。
“是我。”
“哦。”她压制着慌乱。
“你上班的地方在哪儿,我给孩子买了点东西。”
他到的时候是中午,他不敢到她单位门口,远远地等在一个路口。他把两盒玩具交给她:“就说是你买的,或者说是同事送的。”
“我知道。”
她看他拎着一行李箱:“你准备走?”
“嗯,顺便过来看看你。”
“吃饭没有?几点的火车?”
他说三点。
“那还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他不吭声,但是跟着她走,“来,玩具我先来拿吧,有点重。”这就表示愿意去吃饭了。两人都在一边克制,一边突破。
“你成家了吗?”黄敏问。
“没。当时有女朋友,出了事就分手了。”
黄敏想说要找个女人还是找得到的,可以找个轻微残疾的好姑娘。但是觉得说出来对他是一种侮辱,便把话咽了下去。
他们找了个普通的饭馆,点了三样小菜。这时黄敏已经平静下来,男人却比刚才更激动,他拿筷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眼神、肢体、咀嚼,都像一个乱了套的机器。
“孩子很好,特别可爱,今年刚上幼儿园。”
“特别难带吧。”
“在男孩子里面算乖的。”
“喜欢吃什么?”
“土豆。”
“跟我小时候一样。”
黄敏的心颤了颤。
“他还特别辨方向。我和费清都不辨方向。”
男人笑了笑:“不管多难找的地方,只要我去过一次就能找到。”
黄敏忽然想流泪,为他。
他吃饭的时候也不忘扯着围巾盖住那半边烧伤的脸。他扯得那么严谨,那么小心。
黄敏忽然没头脑地问了一句:“有人亲过你的伤疤吗?”
“什么?”
“……没什么。”她窘迫地低下头。
男人拘谨地吃完饭,坐了一会儿,说他下个月还回来。
“我还能找你吗?”
黄敏的脸红了。
5,
黄敏一直等着他的电话。那是一种出轨的感觉。背叛令人如此自责,却又无能为力地奋不顾身。
一个半月后,男人又打电话来。他们一起吃了饭,天黑时,半个城市都停了电,客人们悻悻而去。两人走出来,路灯都是瞎的。
“把围巾摘下来吧。”她说。
他指指车灯,不肯。
“我们到河边走走。”
到了河边,他终于肯摘下围巾。他不敢看她,装出享受河风的样子。黄敏深吸一口气,河边被人掘了些河泥出来,风有些腥。她转过身子,背靠着栏杆,看向他。他马上把自己好的那一半脸调整过来。
“夏天你怎么办?也裹围巾吗?”
“夏天我基本上呆在学校里不出来,出事后我调了部门,每天就面对那几个同事,大家都习惯了。”
他叹了口气:“可惜了,本来今年就可以评副教授了。”
他又问:“孩子认字怎么样?”
“很有天份。”
他笑笑:“真好。跟我小时候一样。”
停了一会儿, 她问:“你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谈过恋爱吗?”
“谁会和我谈?”
“……你叫什么名字?”
“可以不说吗?”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叫你。”
“不用叫。我们之间没有那么深的……缘份。”
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她的心都碎了。
“你知道自己有个孩子,却忍住不看,你痛苦吗?”
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如此难过的情况下还咄咄逼人:“你当初为什么答应?”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下了很大的决心:“你结婚的时候,我没空来,费清给我发了你们的结婚照。我承认我是有私心的,我看到你的结婚照,你太好看了,我可能有嫉妒吧。”
她忽然把他的身体扳过来,认真地看着他,他也不再闪躲,两个人都豁出一种“我就这么着了”的勇猛。然后她像梦里面那样,忽然踮起脚在他烧伤的那一半脸上亲了一下。
他呆立片刻,一把拥她入怀,吻她。
她的腰肢如此柔软,让他感到他的身体是一片沃土,每一寸都可耕,浮雕般的伤痕是艺术,蕴藏着与日常生活天悬地殊的爱意。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吻得像最后一次那样悲伤。
6,
黄敏决定带他去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第二天晚上两人一起去幼儿园接他,男人一直看着孩子笑,什么话都不说。路过卖冰激凌的小车,他买了个甜筒给他。孩子不敢接,黄敏说:“拿着吧。”他这才伸出小手。
男人眼底有泪:“真乖。”
这时孩子碰到了小伙伴,唧唧哇哇玩去了。
男人说:“我再也不见你了。”
“为什么?”
“我再也不能见你们了,否则我根本刹不住车。”他哀伤无援地转过头去。转回来的时候,泪光已经不见了,他恢复了钢铁一般的面容。
黄敏想伸手拉他,碰到小区的熟人,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又放了下去。
男人走了。黄敏领着儿子回家,一路上魂不守舍。
到家后孩子有点咳嗽,费清说:“是不是吃凉东西了?”
“妈妈同意我吃的!”
费清把脸转向黄敏。
儿子又说:“是一个怪脸叔叔给买的。”
“嗯?”
儿子捂住半边脸,用一只眼睛看着爸爸。
费清叫了一声:“黄敏!”
黄敏只好承认:“走路上他把我认出来,说是结婚时你给他发过相片。”
“然后呢?”
“我觉得……他想看看孩子。”
“你觉得?是你觉得还是他提出来的?”费清伸手去摸手机。黄敏摁住他:“是我提出来的,他答应了,只见这一面,以后再也不打扰我们。”
费清盯住她:“见到他什么感觉?”
“……我吓了一跳。”
费清把手机放回去,目光的靶心逐渐模糊。
7,
夜里,孩子睡了。费清和黄敏靠在床头看书。黄敏只觉得一排一排的字入了眼,却并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她麻木地翻页,身体里伸出一半触觉去感受费清。她有些心虚,也自责,又庆幸在最后一刻彼此都守住了自己。这时费清咳嗽了一声,黄敏马上说:“你害怕他来抢孩子吗?”
费清没吭声。
“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这么了解他?”
“如果你不了解他,你也不敢叫他来做这样的事对不对?我是相信你,也相信我的直觉。”
费清没话说。但他觉得她这样伶牙俐齿,应该是没有发生什么。
“他看到孩子什么反应?”
“眼圈儿红了……然后说再也不见面,走了。”
“你应该告诉我的。”
“怕你多心。”
“黄敏……他也挺可怜的,要不然,让孩子认他个干爹?”
“为什么?!不要多事!”黄敏一下子坐直身子。
费清明显地松了口气。看来他并不真诚,只是试探。黄敏庆幸自己过了这关,她相信他绝对想不到,她反应这么强烈,完全是因为她和他,已经产生了丝丝缕缕的、来历不明的感情,她担心他们滑向不可控的情欲之中,远胜于担心儿子的情感被一个陌生人分去。
费清挪近一点,温暖的身子敦实而可靠。黄敏顺势倒在他肩上。好了,一切都已经过去,好奇和悬念都已经打开,潜意识里想见的人、想说的话、欠下的吻,都已归还,那么要继续过日子了。是谁发明了“过日子”这个词?在不动声色的撕裂背后,这三个字显得如此质朴、憨实、来历明确、脚踏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