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男主播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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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江天来找我时,我还在工商银行工作,江天算是我的半个同学,我们在英语口语晋级班认识,他是我的嫡亲同桌。
江天是电台主播,当时是他工作的第二年,我们都进入体制内不久,年纪相仿,很聊得来。
江天主持一档《走遍美国》的英语节目,晚上9点档播出,每周三次,出于种种原因,他希望能请个免费LADY做搭档,于是想到了我。
虽然节目时长只有十五分钟,但我们做得一丝不苟。
我负责英美语音比对,解读重点词汇,他负责领读示范,听众答疑,我们的收听群大部分是在校学生,江天的嗓音标识性很强,华丽和感染力并存,有萨克斯风就葡萄汁的感觉,粉丝众多,节目收听率还不错。
每次做完节目,他会开车送我回宿舍,算是我友情赞助的福利。
车程中,我们交流不多,我闭着眼睛听音乐,看街灯,想心事,他专注于方向盘。有些人越熟悉,越自在,不用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
我看到他无名指上总戴着个金晃晃的大戒指,上面缠着红丝线,有点鄙视他早婚。那个金戒指是很老土的“大妈金箍”,没有任何花式可言,后来问起来才知道那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江天是那种既优秀又努力的人,他每天凌晨3点爬起来,赶到台里,准备当天早晨5:00的早间新闻,台里为了照顾女员工,每天最早和最晚一档节目都由男士来值班,男主播比较少,江天是新人,又是未婚,所以两档节目都安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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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还好,新闻稿子由采编提供,江天读熟,做好观点备注,一般不会出现太大问题。每天最晚一档情感倾诉节目也由江天来做,我感觉是强人所难。
这是一档直播节目,需要和听众互动,我固执地认为对于一个感情经验几乎为零的小伙子来说,是不合适的。
他给节目取名字时,我开玩笑说不如叫“芝麻绿豆失眠夜”,最终他给节目取了名字——《夜航船》。
没想到江天主持得很好,他性格温和,善于倾听,属于治愈系男士。无论是家长里短,还是爱恨情仇,都被他安抚得很到位。不打断,不指责,是他做这档节目的原则。他说,很多时候人们只是单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希望有人听他们唠叨,至于解决问题的办法其实早就在倾诉者心里转过一万次了。
也遭遇过打进骚扰电话的人,甚至要寻死觅活的,都被他很理性地解决了,该安抚的安抚,该指责的指责,该报警的报警。
我见识过江天在节目中的魅力,只要坐在播音台前,他仿佛进入平行空间,沉浸在语言构建的世界里,用自己的全部鲜活和另外一个无助的灵魂沟通交流,那是一种人言合一的境界,专注、尊重、共情、有感染力,他展现出来的专业素养极度迷人,这种感觉在看演员李琳配音时也有同感,听众会被吸引,抓住,感动,震撼。
江天的节目越来越火,他偶尔会在节目间隙提到自己的母亲,母亲为他包藏着硬币的饺子,为他准备行囊,为他求平安符,还有母亲的生病,住院和去世,那是一种情不自禁。到了后期有些“阿姨粉”会亲自包好饺子送到电台门卫,希望江天能尝上一口。
母爱泛滥的阿姨粉是温和的,还有更疯狂的少女粉。
有一次,我和江天做完节目,他准备开车送我回宿舍,车刚开到广播电台大门前,看到有六个女生,穿着整齐的白T恤,牛仔短裤,地上摆着两只巨大的心形花篮,她们手拉着手高喊江天的名字,想拦下他的车,江天没有任何犹豫,开车冲出了“重围”。
我调侃他不近人情,他叹口气说:“你傻呀,现实是现实,想象是想象,我是她们在想象中构建起来的人。其实我的职业和演员很像,要学会全情投入,同时也得学会抽离。”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颜,我佩服和欣赏这个有“演技”的男主播。
“两面派,我是做不到了。”
他严肃地说:“工作和生活的界限一旦被打破,会很麻烦,就像节目中很多人在咨询时会说‘我有个朋友’,其实就是不愿意承认的自己。”
那一刻,我似乎接近了更真实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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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仔细想想,江天恐怕不是人。
当时他的夜间睡眠不会超过两个半小时,值过夜班的人都知道,白天睡得再多,也弥补不了那种颠倒时空的疲劳感,可是这种生活他一坚持就是两年半,并且脑子在任何时刻都保持着清醒和理智,这是一种很严重的内耗。
一直“白使唤”我,他觉得过意不去,江天向台里申诉,为我争取到每月350块的临时补助和一些零零碎碎的福利,电台发水果、月饼什么的都会给我留一份,如果台领导把我忘记了,他就把自己那份送给我。
我还清晰记得2003年元旦,台里拉到了名酒赞助,江天拉着我主动要求搬箱子。
我不明所以,埋怨他没事找事,拍领导马屁,江天把我拉到安静的地方,一脸神秘地说,领导告诉他每箱酒里都有折现卡,他打算把那些折现卡都留给我。
江天没让我动手,自己搬空了一辆皮卡,我们坐在会议室的地毯上拆酒箱,每个箱子里有六瓶酒,每隔两三箱就有一张50元的折现卡,我们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所有酒箱,再把包装还原。
三个小时之后,他把厚厚一沓折现卡统统塞到我手里,总共能兑换850元现金,我们相视一笑,感觉像中了彩票。那时候我在银行每月的工资还不到500块,这对我来说,是一笔横财。
我第一次看到江天白衬衫的领口上挂了一圈污渍,于是叹口气说:“觉得有点丢脸?”
江天拍拍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丢点面子怕什么,尊严还在,我们可是靠劳动提现的。”那个画面一直刻在我脑海里,他为我弄脏了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汗透的头发打着绺,眼神明亮。我庆幸能遇到真心实意帮忙,又不伤害别人自尊的朋友。
更准确地说,他对于我亦师亦友。
节目改版之后,我们的节目取消了,我和江天的联系渐渐少了。偶尔会不自觉地打开收音机,听着他的声音,想象他坐在直播间里朝我微笑的样子。
我们合作的时候,我给他做过几次导播,导播负责提前接通听众电话,聊一下听众想要解决的问题,确认是不是故意来捣乱的,以免影响直播效果,再把内容高度概括,用几个字写在白板上,举给江天看,他每次都顽皮地用他的标志性手势向我敬礼。
下节目之后,他风雨无阻把我送回宿舍,再赶回台里做11点档的情感倾诉。这段有温度的记忆无数次在我沮丧时倒放,支撑我一次又一次爬起来,继续向前走!
这么能干的江天终于在两年后,成了台里的金牌主持,开始主持黄金时间段的互动娱乐节目,连口语班也不能按时去了,我们的联系就更少了。
江天偶尔会在电视台的综艺节目里做嘉宾,他修炼得越来越好,从卖相到品质,堪称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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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年12月,快过圣诞节了,行里越发忙碌,开始晚延时服务,下班时已经快9点了,我裹着军大衣走出储蓄所大门,看到江天靠在灰色的大狮子旁朝我招手。银行的装饰灯光是翡翠绿,打在江天身上,像尊玉制雕像,我发现他又瘦了很多。
江天看我的眼神很特别,像一种慢放,看着我一步一步从台阶上走下来,看着我走向他,像要把我“定格”。走到他面前,他忽然伸出手:“妞,握个手吧,我们做拍档那么久,都没握过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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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印象中他的手应该是很温暖的,可是那天他的手很凉,把我握得打了个寒战。
上了车,江天指指后车座:“都是你的。”
座位上被堆满了,还有一部分掉在地上,用超市最大号的购物袋装着,里面全是我最喜欢的零食。
惊喜,我钻进零食堆里,撕开一袋牛肉干:“粉丝送的?还是你打劫超市了。”我调侃他。
江天认真开车,没有回答,他忽然说:“焱,如果我死了,你能把我的骨灰撒到海里吗?就是观音阁南面的那片海,我喜欢那里。”
我对江天一向粗鲁:“少废话,姐要吃火锅。你死了,我拿你涮锅。”
他无奈地一笑,一脸纵容。他纵容每个愿意纵容的人。
我们去了市里最大的韩式火锅店,服务员穿着艳粉色的韩式长裙,黄色飘带满屋纷飞,转得我发晕,我们点了满满一桌子菜,陈皮肥牛、蛤蜊、海兔子、炸年糕……我吃,他看着,那种认真的表情没办法用词语来形容,像一个雕刻师,认真雕刻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瞬间。说实话,他的反常让我有点不自在,甚至忘记了要一个免费冰淇淋。
吃完火锅江天请我去养着枣红马的歌厅K歌,那家歌厅很特别,有一个特别大的院子,院子里挂着大红灯笼,院墙是用比我小腿还粗的木桩围起来的。
马厅的老板和里面卖啤酒的妹妹都是江天的粉丝,给我们优惠。
江天的歌唱得超级好,曾经凭借刘德华的一首《天意》拿下市里十大青年歌手第一名。那天晚上江天只唱了半段歌,他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白桦木装修的墙面上,长着天然的眼睛,偷窥着所有的秘密,江天的肩膀在抖。
“焱,我确诊肝癌晚期,已经扩散到肺和骨头,医生说治疗意义不大。”
我看着他,张大了嘴,嗓子眼还卡着一枚没有吞咽的爆米花,没太听懂他在说什么,我们中间似乎出现了一层毛玻璃,视野和声音都很模糊。
他平静地看我,走过来,拍拍我的头:“别担心,我现在不是还没死吗?”
我们之间出现了一种“隔阂”,诚实地说我很害怕,那是一种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生命鲜活的人感知同类即将死亡时会有一个过程:震惊——惧怕——厌恶——接受,惧怕死亡会传染一样,虽然这个过程很短。
“别讨厌我,你阳气足,不会被我的晦气侵袭。”江天讨好地说,他真的是讨好地在说,就像要离开的人看健康人的思维是透明的,知道我在想什么,濒死让他们拥有了特异功能。
“我,实在没有可以聊天的人,我知道不应该把这种压力强加给你,可是……我说,你听就行。”
我突然很想哭,鼻子发酸,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睛里打转。
“别哭啊,你一哭我就说不下去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却不敢去擦。
江天把面巾纸放到我面前:“你知道我是农村出来的,刚进城读大学时土得掉渣。头发是家里剪的,衣服是家里缝的,连鞋子都是捡我爸剩下的。”
“我家里人没有自由得想去哪就去哪里的能力,甚至没有憧憬未来的胆量,因为穷。”
“我的家叫九道岭,你能想象是什么样子吗?山连山,岭连岭。上学要走两个小时,初中生教小学生,高中生教初中生。我现在回家都会迷路,我就是从山山岭岭里走出来的。在我们那里任凭你再努力,也只能温饱,永远是原地转圈。”
“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怕父母担心,撒谎说一切都好,钱花光了,一个星期靠喝从家里带来的过期豆奶粉死撑。挤在展台前投简历,像商品一样被挑选,总算找到工作,社会把我吓了一跳。”
“陪领导喝酒、跳舞、打麻将,在他们的荤段子里夸张大笑,在酒桌上挡酒挡到胃出血,心里却在骂脏话,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好多次,进直播间的前一刻钟还在酒桌上,坐到话筒前竟然要振振有词地劝告司机,不要酒后驾车,可我和酒后驾车又有什么区别。”
“终于有了女朋友,带她回老家,我爸赶着骡子车来接我们,女朋友当时看我的眼神就不对了,我知道在她心底里认定了我是凤凰男,那是我第一次谈恋爱,我以为她会和别人不一样,会怜惜,会心痛,会同情,没想到她给我的是看低,躲闪和不告而别。没错,我对她是高攀,这就是现实。”
“她连饭都没吃,本来说好要住一晚的,结果当天晚上她坚持离开,我爸只得求邻居借了拖拉机把我们送到车站,上车以后她没和我坐在一起,我明白我们的关系结束了。”
“有些人就是晚熟,适应能力又差,我从上大学开始就不适应城市,我‘晕城’,真的,我害怕城市,害怕楼群、街道、吵嚷的人群,突然踢过来的球,甚至我看路上的车辆都张着大嘴在嘲笑我,我自卑。”
“后来做了主持人,我还是自卑,就像我们台长说的,一个凭耍嘴皮子混饭的人算什么本事。我拼命努力却觉得特别茫然,找不到方向。”
“你一定不知道,我们做英语节目的时候我递过辞职信,这事除了扣下我辞职信的女上司几乎没有人知道。”
“我去学英语是因为我想离开这里,去南方,我想去深圳,我一直对那个城市有一种执念,特别向往,我想去那里重新开始,我想试试不靠嘴能不能吃上饭。”
“女上司姓林,是我师傅,我叫她林姐。她说:‘你没必要和自己较劲,更没必要把某些人的话放在心上,配音演员和相声演员难道不是靠嘴吃饭?无论靠什么,只要能吃上饭都是能耐。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想去哪,我相信你都是最出色的,前提是不要轻易说辞职,因为你输不起。’”
“回去之后,我彻夜难眠,放弃了去深圳。她说的对,我的背后一片贫瘠,我没有赌的筹码,也许我的本质就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
“林姐工作能力很强,是个特别优秀的女人,她和丈夫离婚三年多,有一个8岁的女儿,像公主一样漂亮。”
江天的话题跨度很大,他沉吟了一下,突然说:“如果林姐需要你,请你替我帮帮她!”
我不自觉地点点头,可是我能帮她做什么呢?我的全部关注点都在江天的命上。
江天接下来说了很多,从小学到大学,从童年到现在,说他家山上的野果,山里的狼,暗恋的姑娘,应该打却没打成的群架……
说他喜欢孩子,说自己是根深蒂固的农村人,偶尔还有点迷信,如果有下辈子再也不进城,科技兴农,盖间小院子,娶一个圆脸大屁股的农村姑娘,生一群孩子,没事的时候打打架,就算谁被家暴了也不会想到离婚……
在他的叙述里我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状态,他把我送回宿舍时,我只注意到他手上的金戒指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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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三个月江天一直没有联系我,我也不敢联系他,我害怕手机那头传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终于,2004年3月6号,他在市附属医院给我打电话,说想见我一面。
那是我第一次去“癌楼”,一共五层,很旧的老楼,灰扑扑的外墙,门上什么标志也没有。这是另外一个世界,水磨石地面浑浊不清,每层都人满为患,却安静无比,人们甚至在努力克制呼吸,病床排到走廊,这是做化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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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天在四楼,405,最里间,我第一眼没有认出他,他瘦到脱相,皮肤是黄色的,桔黄色,眼珠也是黄色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拘谨地坐在床角,向我挤着苦涩而拘谨的笑,是江天的爸爸。一个又高又瘦的短发女人拿着两盒药走进来,她向我点点头,虽然没见过,我几乎第一眼就肯定她是林姐。
江我笑,我努力忍住眼泪。
江天的声音还那么好听,他说:“你会包馄饨吗?我想吃家里包的,要茴香肉馅的,汤里要多加海米、香菜。林姐不太会做饭。”
林姐把药放在床头,开始在一张白纸上写药的服用方法和剂量,应该是写给江天爸爸的。
我点点头:“你等我!”
我转身往外跑,林姐跟出来:“我帮你吧!”
她陪我到电梯间,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时,她忽然蹲到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间。我停下来,看她,她手上戴着江天的金戒指,我知道她在崩溃什么,他们的关系连“照顾”都要避嫌。
合上的电梯门让林姐消失在我视线里。忽然想起我问江天:“为什么会是你?”
江天平静地说:“为什么不能是我?”
冬天的时候茴香这种菜在东北特别少,比较小众,我跑了几家超市,终于买到一把枯黄打蔫的茴香,清晰地记得15块钱一两。
我买了馄饨皮切了肉馅,忘记买擀面杖,就用保鲜袋筒代替,馄饨包好了,在宿舍用酒精炉煮熟,数了数,一共13只,当时我应该吃掉一只,学英语的人很忌讳这个数字。
我回来的时候,只有江天一个人,他抱着保温桶吃了八只,还喝了汤,夸我手艺不错。他甚至让我陪他去楼下小花园走走,东北的冬天花园光秃秃的,只有一棵柏树还有些绿意。阳光从树枝间透出来很刺眼,却感觉不到温度。
我扶着江天慢慢走,当时我并不知道,对于一个肝病患者来说,一次吃那么多油腻的食物是致命的。
江天说:“帮我最后一个忙,让林姐把孩子拿掉,她坚持把孩子生下来,这会毁了她一生的。”
我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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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天在当天晚上凌晨3点30分去世,走之前一直在喊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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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天去世后我陪林姐去了妇婴医院,林姐发了三个月低烧,瘦成纸片,一直没有恢复。半年后林姐辞职,带女儿去了日本,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却刻意回避有关江天的话题。
林姐后来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恋爱,只是在45岁生日那天发微信说,在街上看到一个背影,特别像江天。那一刻,我的心狠狠一揪。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唯独那个熟悉的人,永远也找不到了。
世界就像一个大试管,一切皆是命中注定,每个人都是实验品,直到生命结束也不知道操纵命运的上帝是谁,他向试管里投放各种溶剂,有时候是疾病、灾难、瘟疫,有时是欢喜、兴奋、憧憬,看着人们的反应,得到他想到的结果。
对试管里的人来说最大的幸运可能是被遗忘,时间停滞,循环重复,便是最大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