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吧-经典好文章在线阅读:萌芽经典 | 搬离之后,作者:钟念念

当前的位置:文章吧 > 经典文章 >

萌芽经典 | 搬离之后,作者:钟念念

2017-11-02 18:01:18 作者:钟念念 阅读:载入中…

萌芽经典 | 搬离之后,作者:钟念念

 编者按 

钟念念全新作品《重在拥有》将于十一月在本刊刊登。一起来回顾她之前的作品《搬离之后》:毕业之后父亲来帮“我”搬家,两人之间的关系微妙又尴尬。尤其是,并未到场的母亲仿如魅影一般,显得无处不在

作者 钟念念

1

上午雨最大的时候她在搬家。

那会儿她穿着夹趾凉鞋等在宿舍楼门口,腿边堆着六个庞大沉重的塑料收纳箱和一摞套叠起来的浅蓝色脸盆。屋檐下躲雨的猫凑过来嗅她的箱子,湿嗒嗒的黑尾巴像一绺刚洗好还没来得及吹干的头发,半直立地扒拉着长柄伞沿的姿势倒充满送客的仪式感,她刚拿出手机想拍照,却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一向不大赞同她毕业的这个暑假选择留在这里实习的决定,固执地认为女儿只不过是先找个空房间存放下读研要用的行李,而人总归是要回家陪她的。她捏着反复振动的手机迟迟不肯接听,不是不清楚母亲要说的话,而是没想好要如何再次为自己搬出去独居的决定辩解。于是她和嗡嗡作响的手机静默地对峙着,心里想起前几回和母亲的交锋无一不是徒劳的消耗,更何况在一片混乱的搬迁现场,她根本没心情平心静气去接一个电话。

但没过多久父亲的电话就进来了,她滑开接听键,听到父亲说车已到南门,叫她不要着急,又问她为什么刚刚妈妈打电话她不接,“就因为你不接,你妈才打给我的,又让她担心了。”父亲后面这句让她浑身一紧,如同一张渔网在闷热潮湿的梅雨天里裹得她动弹不得,一种凛然的畏惧。如果联系不到女儿,就会去找远在异地的丈夫,如果两个都找不到……那就不敢细想了。她早已习惯了母亲一直如此的焦虑,但习惯只是一种无言的接受,向来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挂掉电话后,她一边蹲在地上给猫拍照一边留意着身边进进出出的人,赶去上早课的那些女生看起来十分平静——毕竟她们是这场毕业搬迁的局外人。由于延期毕业,她们还要在这里再住一年,但这栋楼里的大部分毕业生还是要按时搬离的,比如她自己。因此整栋楼几乎是一夜之间变身为庞大的废墟,屋内屋外,走廊楼梯,盥洗室活动厅……通通堆满了毕业生们打算扔掉的四年。就是在这样一片难以落脚的断舍离现场中,她把六个箱子依次搬到了门口。最后一次下楼时,一个热心且面熟的局外人帮她抬了半路,路上闲聊时两人第一次交换了名字,听起来都耳熟,写出来也在楼下通知收快递的黑板上见过。快递多的时候两个名字还紧贴在一起过,白花花的粉笔字凌乱地连成一片,难以辨认的样子。也许有时名字的相互贴近只需两个快递,而名字的主人彼此成为点头之交,却可能要花上四年。

然后她看见了父亲。

父亲没打伞,双手推着一个借来的平板手推车顶着雨从东边快步走来,她迎出去给他撑伞,跑了一半却被他一个强硬的手势劝退回来。他还是那么倔,一点弱都不肯示。尽管他已经五十五了。

“车在那儿,这里不让停,”他指了指来路的尽头,“几个箱子?”然后他问。

“六个,”女儿指了指脚边,“还有一个水桶一套脸盆。”

“好。你不要动。”他命令道。

然后他弯下腰,双手捏紧箱子两侧的把手往车板上抬,圆鼓鼓的啤酒肚卡在箱子边缘,系在衬衫外面的黑色皮带扣啪嗒啪嗒敲着箱盖。女儿突然想起他来之前在电话里说,他为了这次毕业典礼准备了四套新衣服。然而……由于粗心大意,她并没能成功帮父亲抢到数量有限的家长席位票。

愧疚再一次涌来,她不顾父亲的命令开始和他一起搬,而父亲屏住“呼哧呼哧”的喘息,气哼哼地瞪了她一眼,“你不要帮倒忙。回去。”

“爸!”她担心他的腰。

但没用,最后分给她的负重只有一只空荡荡的水桶。

2

昨天傍晚父亲抬着她三大箱书走了三回漫长且令人揪心的五十米。实际上箱子是有轮子的,他却偏偏不用,说这轮子滚在水泥地上容易坏,还是自己搬才放心。她跟在父亲侧面想帮忙分担一些重量,他却较劲儿似的越抬越高,而书是最沉的,于是她不敢再碰了。

说不埋怨他的执拗当然是假的,但她也不好当着室友的面跟他吵。尽管她初衷是要劝父亲爱惜身体。而直到三整箱书全都搬到室友父亲的车上时,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然后坐进副驾驶位置,责备她说,“你真是太着急了。明天一早肯定有一溜搬家三轮车师傅等在这儿,或者我帮你叫个车。你偏要今晚麻烦人家阿青爸爸。”

阿青爸妈开车来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结束后顺便帮忙收拾收拾东西好搬回市中心的家去,阿青之前跟她打招呼说,“如果需要我爸帮忙搬东西的话就说一声,千万别客气。”

“不会不会,就顺路帮帮忙嘛。路我们也熟。”阿青爸爸边倒车边应着。

“明天我请你们吃个饭吧,太不好意思了,我闺女不懂事儿,我没想到她真会……你们多多包涵……我要是开车来的话就……”

“哎呀,就是一脚油门的事,你别这么客气。青青宿舍住得少,挺多事情都是她们代劳,帮点小忙应该的。”

听到父亲这么说,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些什么。比如首先误解了阿青的客套,其次又让父亲的面子受了委屈,最后还差点儿伤了他的腰。

可事已至此,她就算溺死在这愧疚的深渊里,也无法扳回什么。

后来车驶出南门,沿着校门口那条路往前开去。新租的房间离原宿舍有一站路的距离,她在车后座给阿青爸爸指路,车行过昨天上午毕业典礼会场的门口时,推着小三轮车卖鲜花的摊贩居然还聚在路灯那儿。

“昨天我就是在这儿给你买的花。”父亲突然开口。

“多少钱?”她问。

“你不要管。”

“现在这些花,贵是贵得来。昨天早上我从我们小区花店买了一大束过来就花掉五十,到这边随口一问,我的天,居然要两百块。”阿青爸爸接着讲。

车里一片沉默

阿青爸爸口中的“昨天早上”就是她们这届毕业生的毕业典礼。仪式结束时,她提着学士帽从体育馆的小门溜出去,昏昏欲睡地走在正午的阳光中,罩了一层黑色学士服的后背被汗洇湿了一大块,刚除掉帽子的额头上粘了几绺碎发,有点狼狈。早上她本想别个发卡夹好的,但最近一直在忙活搬家,装发卡的盒子早就被打包收进了收纳箱底部,而且要命的是,她根本记不住是哪个收纳箱的底部。就在快要走到写有校名的正门门口时,她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你在哪儿?我买了花儿,咱们去正门拍个照留个纪念呗?”他依旧兴致勃勃,丝毫没有怪罪女儿没帮他抢到家长票的意思。她也没敢问父亲顶着大太阳在门口等了多久。

她不太情愿,也说不上为什么,但再次出于愧疚答应了父亲,然后约定在学校正门门口碰面。电话挂掉之后她加快了脚步,一路上几乎处处都是手持自拍杆捧花微笑的毕业生一家三口,雏菊或者百合,间中插着红白玫瑰或浅绿的满天星,松松垮垮束成一个球形或扇形,再包上一层米黄或浅棕的牛皮纸。她不得不承认那是她喜欢的道具,从配色到选花都没得挑。但她却丝毫没有想站在类似取景框里的心思——新房间里没有洗衣机,要在后天退宿之前最后再蹭一回宿舍公用的,毕业证和学位证还没有取,下午再不去领就要等到假期。图书馆欠的书还没有还清,空调遥控器的押金还没有退掉,校园卡还没有延长有效期……太多太多琐碎而凌乱的毕业事务都需要她踩着死线精确执行。她只想快点办完脑袋里的事之后好好睡上一觉。

但举着花的父亲很快就出现在她视野里,手里也握着一个已经伸得老长的自拍杆。

越来越近,她渐渐看清那个即将属于她的道具,嫩粉色木棉纸内衬深紫色绒面纸,每一张紫色都裹着一枝红玫瑰,缝隙里插满了不认识的深绿色碎叶,大概也是某种专业的配角。坦诚来讲,有点难看。然后她终于来到父亲面前,父亲把花往她手里一塞,说,“你看,跟你这领子颜色多配!”说这话时激动得自拍杆还撞了她脑袋一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学士服的粉色绶带,点点头。“来,把帽子戴上。”父亲叮嘱她,“123——茄——子!”她的脑袋僵在那儿不敢乱动,一不留神那帽子就不听话地往下掉,一往下掉,她就想起找不到发卡那件事,发卡又揪出来那一连串没办完的毕业琐事,心不在焉之间她突然感到手里一片湿,眼睛往下瞟发现是捧花底部塑料纸里的一兜水被她攥得洒漏出来,学士服前襟被弄湿了一大片。

“你攥得这么使劲儿干啥?”父亲放下自拍杆看着她湿了一大片的学士服前襟感到疑惑。

她摸出纸巾准备抢救一下自己的狼狈,但一低头,帽子就彻底掉在了地上。

3

她和父亲坐在出租车里,后备箱里满满当当塞着她那六大箱行李,雨还在下。

“昨天咱拍的照片挺好。”父亲又在看他的手机新锁屏。

“嗯。”但她心想,也就到挺好为止了。

“我发朋友圈了。”他接着说。

“我看到了。”

“毕业了,你开心吗?有啥感想?”等红灯的时候,他突然郑重其事起来。

这真是一个吓坏她的问题。后视镜映出司机师傅一双好奇的眼睛。

就不能聊点别的吗?堵车,天气,或者房价。她心想。

但她说,“开心,而且,这几天……辛苦爸爸了。”

“喔。没关系。家我搬过太多次了。”他在副驾驶位置上回答。

毕业感想。她琢磨着这话要怎么接。

这几天的朋友圈里,大规模的离愁别绪一波又一波袭来,感恩祝福、期待决心或者美图靓照一直在轮番刷屏。她除了点赞,还是点赞。是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是很开心,也没有过分难过,就是觉得这些事情都没什么意思,但是找发卡也没什么意思。真没意思。

“感想,嗯,就是挺好的。”然后她说。

“我也不会整啥词儿,我就寻思你往后这几年读研吧,注意身体,别累着。”

“嗯。”她感觉后视镜里的好奇更深了。

4

大学前两年,她频繁往返南京、上海两地,跟着父亲几乎跑遍了南京各大医院的妇科门诊。是的,父亲,妇科,她,有些奇怪而且尴尬的搭配。自从她离开东北老家去上海念书之后,她的月经就消失了。留在遥远家乡工作的母亲不放心她一个小姑娘在异乡的妇科诊室里进进出出,就叫她去找在南京工作多年的父亲。

于是每次都是父亲等在医院附近的地铁口,下雨时打着一把伞,下雪时却会忘记。虽然他独自在南京工作已近二十年,却依然没能养成雪天里打伞的习惯。每当女儿拖着行李从地铁口出来时,他一定会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箱子提在手里,然后指指不远处散发着甜香气的小推车问她,“要吃梅花糕吗?”“不要。”总是这样,吃什么都是“不要”。所以看医生其实是没用的,每次都是她问不同的女医生,“吃这个药会胖吧?”医生一边狂草一边说是,头也不抬一下。于是她攒下了共计三十二张勉强能看清“孕酮”两个字的处方单,是的,她从没去交过钱,每次出来都把单子折成一个小方块,偷偷塞进书包夹层,然后穿过来来往往的孕妇少女老阿姨走到走廊尽头对等在落地窗前的父亲敷衍,“医生讲B超结果没什么大问题,多吃东西就可以了。”实际上托网络和图书馆的福,“过度节食导致体脂率过低、子宫内膜过薄、排卵期异常”等等术语或理论的东西她都是一套一套的,她只是讲不出口,父亲也不往深里问,大概是因为隔着一堵性别的高墙,而且又确信女儿肯定没有跟男生开过房,所以他永远是一脸羞涩的尴尬和满是担心的放心——反正不会是怀孕。

但是他嘴拙,每次听完女儿的“多吃东西”他只会回答,“那……那你要吃点什么吗”,连那句早用烂了的“多喝热水”都不知道。实际上她仍然什么都不想吃,可午饭时间到了,三餐规律的父亲肯定要吃的,出于对正常作息的理解和对他陪同看病还要听谎言的愧疚,她不得不迁就他。于是她找了个长椅坐下滑开手机,说“你等下,让我想想。”于是父亲也跟着坐下来,掏出手机给她母亲打电话汇报情况。如果不是因为她,常年异地分居冷战热吵的他们大概一个月也打不了一次电话吧。

那天父亲絮絮叨叨的转述她也没在听。她只是默默盯着面前不断滚动患者名字的液晶显示屏发呆,耳边传来护士叫号码通知患者的电子音。医院人性化的处理措施隐去了患者名字的一部分——屏幕上用一个星号替掉,语音里喊作“某”,然而尽管隐私被保护至此,大部分陌生名字露出来的字眼——比如“兰梅玲秀琴英翠芬珍芳”——依然昭示着一些莫名的年代感。身边刚从诊室里出来的女人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有些很私隐的话也毫不避嫌。她父亲讲电话时极其浑厚响亮的东北腔就穿梭在这些女人柔绵软糯的方言里面,极其突兀又极其理直气壮。或许她们之中,就有几个“梅兰”或者“琴英”吧,这让她觉得,不光是名字,单单是在“闭经”这件事上,她似乎也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少女病人,而格格不入至此,她为什么还能忍着不快或烦躁每隔一两个月就来报到一次呢。

或许她根本就不该来看妇科的,看妇科的“梅兰琴英”们都是很热爱生命疼惜自己的。“我应该去看心理科。”她这样觉得。

5

后来那天中午父女两个去吃了东北菜。

她坐在靠窗的角落里,摆弄着窗帘边垂下来的一串塑料玉米棒子,等父亲看菜单的工夫,她发现坐在对面的父亲刚好嵌进了红底绿花的壁纸背景当中,那样子携带着一种充满乡愁的认真与滑稽。天气很冷,屋里暖空调却热得惊人,他的脸红红的,像已经酒过三巡。

然后他点了锅包肉、尖椒干豆腐、地三鲜、小鸡炖蘑菇、一盘饺子、三碗米饭、两瓶啤酒。还特意交代服务员上菜时带两头大蒜。服务员走之后他问,“你觉得我点得咋样?好久没吃这些玩意儿了。”

她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并且还在犹豫要不要拿出“舍瘦陪君子”的态度。

“我妈说啥?”

“没啥,乱七八糟的。”

“她真的会搬过来吗?”

“你不希望她搬过来吗?”

“我不知道。”她接着说,“我觉得……你们像离了一个有倒计时的婚。”

“你的意思是说,你就是那个倒计时?”他问。

“她还是成功控制了我,控制我考到了你附近。”她指的是她在上海念书的大学。如果不是母亲,她的中学阶段至少可以念得轻松点,或者说,开心点。“然后她卖房,搬家,抛弃那儿的一切,彻底搬过来,继续绑住你,捆住我,继续强势,继续去抢夺她想要的东西。你信不信你俩很快又要开始干仗了。”

“你真这样想?”父亲问。

她点点头。

“都是很难的,身不由己……我尽量……让着她。”这时啤酒和锅包肉上了桌,她小心翼翼夹了最小的一块。以前她最爱吃锅包肉的,酸酸甜甜。而当时她盯着筷子尖儿的那一小块,却怎么也入不了口。

“你走之后,你妈每天都……很失落。”他仔细考虑着措辞,“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就拿吃饭这件事来说吧,“晚上做一个菜吧,有点儿单调,两菜呢,又有点儿多。米饭就做薄薄一锅底儿还得剩。喝酒,还没人跟你干杯。”他说着倒了一杯作势要跟她碰。

她故意不理他。

那就不能不吃吗。她心想。

“所以你是原谅她了?”但她说。

“打打闹闹……是正常的。凑合凑合过呗,就是老来伴儿。”然后他把杯里剩下的全干了。

菜很快全上齐了。她一边小口小口抿着锅包肉里的胡萝卜丝,一边担心被看穿逃避进食的伎俩。最后她还是没有成功做到“舍瘦陪君子”。好在父亲是真的饿了,只顾埋头扒饭,没有注意到她。异乡的东北菜也一样下饭,他吃得真香。

那次看完妇科回上海之后的第二天,她又迅速恢复了自虐的日常——每天四杯黑咖啡,一天只吃一顿蔬菜水果,下了课回来拿牙刷压着舌面伸到喉咙口催吐,没课的晚上就狠跑两个小时的操场,洗完澡花一个小时僵坐桌前,然后早早上床等待失眠,或者不知所云地看着电影进度条一点点走到尽头。就是这样,体内那一点点酸酸甜甜的锅包肉和胡萝卜丝被她斤斤计较地减了下去,看到体重计数字回复原位的那一瞬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踏踏实实的掌控感,尽管那不足以令人雀跃并且一闪而逝——她很快就重新意识到,其实她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失眠的夜里,她偶尔会想起父亲那天中午的吃相,狼吞虎咽,间或接一两个电话,嘴巴空下来就灌一口啤酒,然后喷着酒气和蒜味儿跟她说,“真好吃啊。你咋不多吃点儿?”对啊,她也想问自己,“你咋不多吃点儿?”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稳稳轻轻松松好好地吃掉一顿饭呢,为什么要这样来来回回吃了又吐让牙刷沾满胃酸味儿呢。为什么偏偏忍不住这样折腾自己不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呢。为什么停止自虐是这样的艰难呢。

她不知道啊。

6

大二上学期的冬天,她母亲真的搬来了。

其实在那之前,母亲已经开始零零散散地往这边快递家当,有时托人捎来几把没用的勺子或一个油渍斑斑的旧烤箱,有时打包好几箱好几卡车皮搭同事长途货运的顺风车一股脑运来一大堆经年累月的“鸡肋”,但那些“鸡肋”都与她无关,它们之中没有她曾在意的东西,大约她的“那些在意”都太年轻,不值得长途跋涉走两千多公里来到她身边。

母亲下飞机那天,父女两个去机场接她。那天零上没几度的天空中下着小雨,南京冬天的微风湿湿凉凉地拂过父亲手里的玫瑰花。母亲从“到达”口走出来时穿着一件白得耀眼的短貂皮,脚踩里子厚实的黑色雪地靴,大红羊毛围巾挂在手臂上,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宝蓝色拉杆箱——女儿都替她热得慌,但母亲说因为舍不得,舍不得糟践那件白貂儿自己坐货车来,所以只好穿在身上。

简单的亲昵过后,他们的冷战果然变成了热吵。回程的车上,父亲把那束用于表示欢迎的玫瑰花道具扔给她,母亲絮叨起还在路上的家当:床板刚从哈尔滨发货,估计再有两个月就到。半卡车立柜书柜隔板滞留在沈阳,大约是走公路货运的朋友那边有些事情耽搁了。另一集装箱厨具碗碟沙发椅堵在北京铁路中转站,但她说没关系那些破玩意儿都很旧了,丢了也没事。还有几大包御寒的棉衣棉裤帽子围脖停在苏北,据说明年开春儿时就会到,另外那个旧钢琴破茶几和那个布艺沙发她都送给娘家亲戚了,因为实在搬不动……

她坐在车后座,看着前面刚刚团聚的父母,一种七零八落的漂浪感不止一次朝她涌来。这个家积攒下来的那么多年就这样这儿掉一块,那儿落一些,零零碎碎地遗落在漫长的南下之路上,她转过头往来时的方向望去,没有苏北,没有北京,没有沈阳,没有哈尔滨,没有娘家亲戚,只有椅背后面鼓溜溜的纸抽来回晃荡。

“拢共花了多少钱?”父亲工作忙,搬家的事他一直没有插手。

“朋友帮忙运的没花钱。走公路货运的……起初谈好是一千二,可没想到他是个骗子!到时候还要付到四千。”母亲虚弱地把头靠在椅背上。

“你怎么不加点儿小心!本来之前那两卡车大件儿就已经花掉快九千了,你这儿又出岔子。”

“你就知道心疼钱,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呢!我为你操了多少心,你知道搬家有多累吗?”

“是我求你操心的吗?要不是十几年前你逼我出来单干,你犯得上搬家吗?你犯得上挨这个累吗?”

“你还不乐意了是吧?不是我逼你出来你买得起房吗开得起车吗供得起你闺女去上海念大学吗?刚下飞机水都没喝上一口就数落我,合着我欠你们的是吧。昨晚上我心脏……”

父亲突然拧开广播,没有人再开口讲话。

她就知道,早晚会是这样。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想起自己很喜欢的一个作家写过的句子,“人都是很难相处的……人都是很难理解的……人都是难以忍受的……”她觉得这三个“都是”就是他们二十多年婚姻的全部。她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有些婚姻是这样的,常年异地,没有外遇,没有什么闲钱,没有共同爱好,没有过多交谈,甚至没有太多性生活,居然也可以凑凑合合勉强维持到今天。好像当年只是刚好到了要结婚的年纪,就随便拉个人结了,到了要生孩子的年纪,就随大流生了。然后磕磕碰碰半辈子也不敢想“改变”这两个字,仿佛“离婚”这件事对他们而言特别丢脸。出于对“面子”的爱护,他们终于挺到了今天,挺过千山万水来到今天这一场吵架的面前。

但也许她又把他们想得简单了,“都是很难的,身不由己……”她忽然想起那天中午父亲的话。

7

接近正午时分,雨小了一点。出租车停在她新租的房间楼下。父亲再次制止了她企图帮忙的双手,下车绕到后备箱旁边开始卸货。

她付掉车费后,父亲刚好把六个箱子堆到电梯门口。门开了,她按下楼层按钮,然后对着电梯镜子般的四壁开始沉默。

“前年暑假你去北京夏令营那会儿,东西也挺多吧。”他对着镜子发问。

“嗯。”

“那他也不说帮你搬一搬。”

“不是,是我没告诉他。”

父亲口中的“他”是她在北京念书的高中同学小北,和她一样,也是忍不住以自虐来掌控自己的人。大二下学期那个春天小北被前女友甩了,之后渐渐和她从人人网上发展出一层莫名的暧昧,接下来的那个暑假她兴冲冲地因为他参加了他大学组织的夏令营,那个月正值北京的三伏天,两个人的胃口却突然变得好起来,也许是有人陪的关系,也许只是充满默契地想扔掉从前生活里一些病态的东西。他和她早中晚一顿不落地从北京烤鸭胡同卤煮吃到羊肉烧麦豌豆黄儿,从前门儿北海吃到五道口安和桥,吃的时候几乎一句话没有,吃完AA结账之后她和他默契十足地谁也不搭地铁,一起吹着汗涔涔的夜风走五站路回学校,走过一只又一只路灯,两只影子长了又短,但始终界限分明。

有一次晚饭时小北说:“真没劲儿啊。一直在吃。”

“但也不知道都在吃些什么。”她答。接着掏出了手机。

然而那是一家开在地下室的炸酱面小馆子,没有Wi-Fi,也没有信号。于是两个人只好面面相觑地等面来,吃完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小北拖延着不想回去,掏出手机开始打游戏,她也不想走,无聊至极抽了几沓店里的报纸胡乱翻着。翻着翻着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然后猛地起身“噔噔噔”一气爬完台阶掀开门帘冲出地面,就在信号满格复原的瞬间,二十四个未接来电通知一起涌入,一秒之后母亲的第二十五个电话毫无悬念地打了过来。

她知道她完了。

“喂!喂!喂喂!”焦虑的听筒传来怒吼。

她很少忘记每天晚上打电话给母亲报平安的。

“你在哪儿?你没事儿吧?你知不知道我快急死了!”

她真的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今天忘记了。

“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啊?我差点就报警了你知不知道?”

妈的为什么今天就偏偏选在地下室吃饭呢。

“你赶紧把小北电话号码给我!你听没听见,你吱声啊!是你吗?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站在胡同口的她看着夜幕下嬉戏打闹的小孩子。

“你快点儿!要不我明天飞北京陪你,你那儿一张床也能挤挤。不行我真的太不放心了。”

一种喉咙被扼住的窒息感。

“对不起。我求你别来了行吗。我马上发给你还不行吗。”最后她从牙缝里呜咽着挤出了这句话。

电话挂断后,她蹲下来发了号码过去,然后整个人瘫软在门口叹了口气。她想起刚念大学的时候,每次去到地下室、屏蔽信号的电影院放映厅之前总会提前知会母亲一声,如果一旦忘了又出不去的时候就会异常不安,只能默默祈祷在这段失联的空白里母亲不要打电话过来。母亲惯常的惦记与焦虑早已复制粘贴了一份到她心里。联系不上她是母亲的日常焦虑,她则为担心母亲联系不上她而提前焦虑,她惧怕母亲发现失联后种种可能的过激举动如同惧怕空荡荡的信号格子一样,这种沉重的,并不那么健康的牵挂在两人之间如同滚雪球般不断膨大,不断加重,不断用力压住某些新的东西。而此时此刻,她根本不想去关心那底下压着的到底是什么,她只想抄起饭馆门口堆着的三箱啤酒瓶朝地上狠狠砸去,把这些生活的细菌清理个一干二净,然后直接扑倒在啤酒泡沫和玻璃碴子上打滚撒泼大哭一场,或者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任性胡闹骂尽十吨脏话。但她没有,她根本不知道该恨谁怨谁该冲谁撒气,以前她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今天会变成这个鬼样子,但那时她已经不想知道了。她终于明白,无论她跑多远,那双眼睛永远都会在暗处盯着她。

8

“明天上午我就回去了,你之后房间收拾好了,是还要去实习吧?”父亲为了她的毕业典礼和搬家请了四天的假。

“对的,”她点头,“是的,但我妈还是……不同意。对不起……没能让你参加到毕业典礼。而且,又这么累。”她接着说。

“不累不累,你爸身体可好了。”他说完还笨拙地捶了两下胸膛,“不像你妈……” 父亲并没有接她“不同意”的话茬。她非常熟悉父亲话里的那种逃避,似曾相识,几乎和自己身上的那种逃避不差分毫。

 “我昨天给你买的花呢,你没带来吗?”父亲突然话题一转。

“我……今天东西太多了,我明天回去拿。”她停下手里正准备摊开的竹席回答他,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实际上因为难看,她根本没想过要带那束花来这儿,但现在却又有些愧疚了——父亲花了至少两百块买的花,就这样被她不当回事儿地扔了,而且如果运气坏的话,废墟中的它或许早已被宿舍管理员处理掉了。

“哦没事儿,我就随便问问。”父亲转身去找电视遥控器。

她给他搬来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父亲打开电视调到戏曲频道一屁股坐下,把双腿交叠搭在行李箱上半躺着休息。

扫地、擦地、抹桌子柜子、理衣服、铺床、清理洗手间……剩下的体力活就都是她的了,她一边打扫一边把日常需要用的物件从箱子里胡乱挑一些出来扔进抽屉里。想到暑假一过她还要再搬去研究生宿舍,她就不愿意好好布置这个小地方。

穿着人字拖光着两条细腿的她在洗手盆前洗抹布时,又想起两年前北京那个酷热的暑假,同样是暂时的搬离与过渡,同样是草草将就一下,不怎么认真,但也没那么敷衍。就像小北和她。

差点报警的第二天晚上,母亲真的打了小北的电话,她示意小北用免提接通后,母亲只问了一句话:“小北,我女儿和你在一起吗?”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她自己回答她妈。

电话挂断后,小北拍拍她的肩,“别赌气。”他说。

“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她道歉。

“不是你的错。”

“‘在一起’太可怕了。”她顿了一下,又向他求证:“我们没有在一起,对吧?”

“对。”小北确认。

“那就好。”

在离开北京的高铁上,她一点也不留恋这段无疾而终的陪伴,她陪他失恋,他陪她逃离,但都陪得很徒劳,她早就知道,其实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而唯一的变化大概是,她发现自己不再闭经,毕竟这个无所事事的暑假里她和小北吃得太多了。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对已经棱角模糊的锁骨,才发觉这件事有多可怕。她又一次感到失控带来的失望,熟稔而无力。然后她把头靠在布满雨珠的车窗上,紧紧闭上了双眼。

风雨声涟涟。

9

洗好抹布后,她蹲下去擦地板上的一小块污渍,抬眼就看见透明的收纳箱底部一角嵌着一只手掌大小的薄荷绿铁盒子,她隐隐记起那里面好像是失踪的发卡,便放下抹布开始掏箱子。其实知道早已没有立即要用发卡固定学士帽的需要了,但她就是停不下来掏箱子的那双手。她就是想找到它,握住它,然后放在视线所及的地方,仅此而已。

然而不是。盒子里是一小包泥土。

她这时才想起来,这是四年前她从故乡来上海念书时,母亲命令她塞进行李箱里的那包来自松花江江畔的土。那时候母亲对着十八岁的她说,“有一个偏方是,出门在外水土不服的话,实在不行就用开水冲一杯家乡的泥土,然后喝掉。” 这话说得冷厉又充满温情,但对当时瘦骨嶙峋的她来说,却像是一句即将应验的谶言。

她不知道厌食与闭经是否可以归属为她的“实在不行”,她只知道后来她没有喝掉那包泥土,不是因为她相信明天会好的,只是因为她忘了。

如同她真的忘记了那盒发卡到底在哪儿。真的一时间无法把它们揪出来握在手里。是寄存行李的十六号楼?是床头那个箱子的最底部?还是根本就没搬过来落在了原宿舍的抽屉里?她一边逐分逐秒搜索记忆,一边低头用眼睛扫描着其他透明收纳箱,一连串的左顾右盼中,她一下子僵住了,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定在眼前,几秒之后她突然用双手捂着脸瘫软着跪坐下来,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一举击中了她,那一瞬她意识到自己格外像一个人——是母亲。

她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她想起身然而动弹不得。如同搬离之后的这些年,如同一个遥远而微细的隐喻。

桌上的手机再次振动起来,她直起身子探头去看,母亲在微信里说,“我这几天的会开完了,明天下午三点的飞机回南京。你宿舍搬好了吗?明天该回来了吧?”

“嗯。差不多了。”她秒回。

“等你明天搬好了就和你爸回来,咱们仨出去吃个饭庆祝一下,你毕业我都没去成。”

“好。”她不敢不秒回,但该说的话还是没说。

她平静下来,拾起抹布重新开始擦地,头也不抬地转述:“爸,我妈刚才说她出差回来要一起出去吃个饭。”

没有回应。

“爸,之后我安顿好,咱俩就回南京,我妈说要吃饭。”她提高了音量。

还是没有回应。

“爸?”她终于抬起头来朝椅子那边望去。

她起身,慢慢凑过去,然后看到了他一起一伏的啤酒肚,听见了他微微的鼾声,这个前后帮她搬了两次家共计九个箱子的父亲,现在倚着坚硬的椅子靠背沉沉地睡着了。

戏曲频道的青衣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盖过了窗外哗哗的雨声。乌云的阴影蔓延进来,给房间加了一层黑白色调的滤镜。她从父亲手中轻轻抽出遥控器把电视关掉,又看了看表——下午一点一刻。平日里的这个时候,他都是在睡午觉的。

父亲的睡眠仿佛给这一场搬迁摁下了暂停键,她知道,和母亲那场注定的交锋又要推迟一阵子了。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五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评价:

[匿名评论]登录注册

评论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