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门
又到了一年的中元日，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周遭漆黑一片，风刮着落叶，发出“呼呼”的声响。
屋落旁的歪脖子老树的枝桠上，站着一人，黑衣长身，腰上佩一长剑，默声静立，乃是荆门。
“咯吱～咯吱～” 街巷的尽头里有人正把着一辆小推车，小心翼翼地走着。
那人脸上戴着个鬼面具，身着夜行衣，双耳竖起，东张西望，鬼鬼祟祟。
黑衣人似是早已明了荆门的存在，眼见他要走，急急忙忙地喊道：“大哥，大哥，莫急着走哇！”
出口竟是脆声声的女儿音，语气无不显稚嫩，听声音倒是年轻得很。
荆门本不想理会。他自下午就在这歪脖子树上等着了，却没料到手下人传来的消息竟错的离谱：说什么夜间有私劫官银的大盗将从此经过，却是等到了个黄毛丫头！
在荆门无语凝咽之余，黄毛丫头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小推车的一角，金灿灿的银两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女一样闪亮登场。
黄毛丫头咧出一口白牙，笑得好不得瑟：“我知道，你就是百梵城城主的得力助手——荆门。”
荆门只冷冷望着她，不发一语。
“嗨，好没意思啊你这人！”黄毛丫头无奈摆了摆手，继续道：“这次我帮你们顺利追回了官银，你们不得好好犒赏一下我嘛！”
“你是如何追回这趟官银的！”荆门深知私劫官银的乃是朝廷一直苦苦逮捕了十年之久的望月大盗所为，因而对眼前的黄毛丫头的实力倍感怀疑。
望月大盗，乃是十年前凭空出现在百梵城的一伙盗贼。他们从不以真容示人，每次作案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况且只在夜晚行动，更是让人看不清其究竟是矮是瘦？是老是幼？只有夜空中的一轮明月让人清晰可见，故而朝廷咬牙切齿地称其为望月大盗。
“反正我是追回了银两。”黄毛丫头哈了口气，笑得眉眼弯弯，尽显狡黠：“怎么得来的，我要是告诉了你们，以后我还怎么混？”
（二）
“小姑娘长得好生标致啊！” 黄毛丫头伸手想去捏阿梵粉嘟嘟的小脸，却被荆门冷不丁地拿剑给挡住了。
厅堂里这明眸皓齿，一脸天真无邪模样的少女便是阿梵，是荆门十年前外出时偶然遇见的。
那时她才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衣着褴褛，梳着个两个羊角辫，眼角含泪却始终睁大了黑眼睛只顾瞪着荆门，瞪着这个刚刚刀起刀落杀了想捆绑她的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一副战战兢兢的小模样颇为可爱。
荆门左手还握着那把带血的长剑，滴滴答答地流淌着血珠，右手却不自觉地拉上那低低的小手。
后来荆门给她取名阿梵，因所居百梵城而取之。每当同门中人问及阿梵时，荆门总是淡淡以一句“吾妹”一笔带过，让前来借此与阿梵套近乎的好奇者吃了个实打实的闭门羹，却又耐不了荆门如何——
谁人不知百梵城城主最为器重荆门，且荆门年少有为，剑法快、狠、毒，谁人敢惹祸上身，去叨扰荆门家来历不明的阿梵？
阿梵狠狠瞪了瞪自她进门来这眼睛便一直滴溜溜盯着她转个不停的姑娘，毫不客气道：“可别放肆，我这一剑下去，怕是你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阿梵！” 荆门微微皱了皱眉，按回阿梵手中正要拔出的刀，温言道：“确是这位姑娘追回了要送往边疆的赈银。我们理应好好招待才是。”
“大人，喊我小姒就好，可别见外。” 名唤小姒的黄毛丫头朝着荆门挤眉弄眼起来。这让阿梵心里不知怎地，突然气不打一处来。
“那就先请小姒姑娘暂且住下，等城主回来，定会重重犒赏一番。”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啦。”
阿梵小声地“哼”了一句，便迈开裙摆跑开了，只留得静默在屋内的两人。
“小姒姑娘，可是认识我家阿梵。”荆门一张眸子里含着冰雪，让人不寒而栗，沉声道。
荆门在江湖上游荡了少说有十几年，与各式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心智成熟老道，怎会不知小姒自阿梵进门来，眼神就有点不对劲。
小姒昂着头笑了，双手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心情愉悦：“大人，要这么说的话，我觉得我对你倒更有种熟悉感哪！”
荆门木着一张脸，转身离开之余，悠悠开口：“人一旦走错一步，就步步皆错。我想姑娘是个明白人。”
小姒笑脸盈盈，并不答话。至目送荆门身影远去后，整张脸便阴沉了下来，一口白牙森森：“有的时候，人们总容易混淆谁才是真的错了！”
（三）
是夜，明月高悬，万籁静寂。
“哥哥，可喜欢这里。” 阿梵坐在瓦砾上，手握一束正“呲啦”绽放着的烟花，兴高采烈地扬起头冲荆门喊道。
烟花璀璨，映着眼前姑娘明媚活泼的面庞，让荆门心生恍惚了许久。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得了旁人无法给予的温暖后，一瞬间里，你开始渴求这份美好能持续得久点……再久点……
“哥哥～” 阿梵撅着小嘴，眨巴眨巴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微微不满：“哥哥怎么了，最近，总是容易走神？”
荆门笑而不语，转移话题问道：“阿梵这次带了多少束烟花，这么急着点完，呆会就没了。”
阿梵眼神闪过一瞬间的失落，她黯然地举起手里的一捧烟花，开口问道：“哥哥这次去边疆多久回来呢？”
荆门抚了抚阿梵的额头，轻声开口道：“现如今西夏与我国交战频频，我托城主暗令，小心押运由赈银换成的物资前往边疆，路途遥远，怕是没个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
“嗯，我都明白。” 阿梵乖巧地点了点头，将手里剩下的烟花全塞进荆门宽大的手掌里，俏皮地说道：“哥哥总爱一个人到处奔波，也不许我跟着，那罚哥哥替我把这些烟花都放了吧！”
荆门便点燃了烟花，和阿梵坐成一排，静静看着那亮如繁星的烟花和头顶明亮的月，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可作为多年杀手的直觉，却实实在在告诉他：有些东西，有些人，很快就将如烟花般转瞬即逝了，你终究是抓不住的……
（四）
七日后，一路的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荆门终于赶及边疆，将物资顺利转移到了负责交接的官员手里。
那官员是个上了年龄的老头，长长的胡须和风沙纠缠在一块。荆门一来，还未说明来意，老头抖了抖胡须，上下不住打量着荆门，头一句话便是：“年轻人，你身上好重的血腥味啊！”
见荆门不言语，老头便自顾自的说开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过的是剑上舔血的日子。可谓年少轻狂……” 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却缓缓流出了两行清泪：“可是，我后悔了，做了太多的错事，我内心难安啊！”
“哎，苏老头，别逮着个人就说个不停了，快帮我把这些物资卸下来，军队里急着用哩。”一个同样年近半百的老头大声喊道。
苏老头便跑过去了，荆门眼疾手快，迅速接过了马车上沉甸甸的物资，开口道：“两位何苦干这些力气活，不妨叫些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来。”
苏老头顿时忍不住了，热切拉着荆门的手，打开了话闸，表示他俩这么做是为了减轻心里负担而已。
于是，向来没什么忍耐性的荆门硬生生地被两小老头给拉扯住，听了一个长而悲的故事。
早在十几年前，赢朝有位江湖奇士，名唤东方彦。此人善于移形换物，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奇珠异宝收入囊中，却无法令人察觉，世人皆为惊叹。
此事不知怎的，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便传来口谕，指名要东方彦入宫表演，一展奇术。
那江湖奇士实乃一貌美女子，对于色欲熏心的皇帝来说，他真正想得到的是什么，世人心知肚明。
毫不意外，貌美多才的东方彦得了皇帝的喜爱，一朝封为妃。可不过一年，后宫无故着了火，许多宫人妃子不幸被烧死，其中便包括那东方彦。
“那此事又与您何关呢？”荆门忍不住开口道。
苏老头笑得一脸苦涩，神情异常凄绝：“那东方彦便是我的妻子，是我伙同他人将其送入宫的。”
“……”
（五）
还不到半个月，荆门便急急回了百梵城。他心里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并且与阿梵有关。
虽然荆门在去往边疆的途中，收到了阿梵的回信，信中提道：城中万事安好，切勿挂念。可他却始终惴惴不安着。
荆门早已忘记了自己明明是个冷酷无情，肆意掠夺他人性命的杀手。现在，他所能感知到的唯有呼啸过脸庞的寒风，胸内猛烈跳动个不停的心脏，以及……一张纯真无邪的少女面孔。
马蹄声哒哒停在百梵阁楼外，荆门风尘仆仆赶到时，厅堂里正坐着不怒自威的城主——慕容百境。
“荆儿何事匆忙？” 城主慕容百境自顾自地给荆门冲了盏茶，神情淡然。
“城主。”荆门低首作了个揖，压低了声音缓缓问道：“请问阿梵在何处？”
慕容百境冷冷看着荆门，沉声道：“果然，还是为了个女人。” 他拨了拨茶杯，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她自然是回了该呆的地方。”
荆门似是并不意外，只是抬起头望着慕容百境时，神情复杂。
慕容百境冷眼瞧着荆门，继续道：“她是你十年前收养来的，本就不属于我们百梵城，况且她还是那望月大盗的同伙，凭这，她早就该死了！”
未了，慕容百境突然用手狠狠将热茶扫在地上，“砰”地一声，瓷块应声摔成了万截，“莫要说你不知情，你偷偷寄往城中的信，我可都截下来了。” 慕容百境手指着桌上的一沓信纸，愤愤道，“别忘了，传音鸟它不止听命于你，我才是饲养它长大的主人！”
信纸上白纸黑字地写着：阿梵，若是遇到了你的亲人，就跟她走吧。城主这边，我自有交代——荆。
“那城主呢？城主就没有错吗？” 荆门低着头，也不去瞧那信纸，沉声道：“城主十年前将他人之妻送至帝王身侧，才得以飞黄腾达，而后又被芳贵妃收买，火烧后宫，使得多少无辜者白白丧失了性命？”
“只是听了您故人的一个故事，而后顺藤摸瓜了一番罢了！” 荆门面无表情道。
“你好大的胆子啊！亏我当年将你从乱葬冈里救了回来，果真是个白眼狼。”
“城主，这些年，我为您做了那么多的事，杀了不计其数的人，我自认已还清了您的养育之恩，现如今，我想歇一歇了。”
荆门伏首叩了个礼，作了个揖，便转身离去。
“呵呵……不过是我的一把剑而已，竟也敢自作主张了！”
荆门清楚地听到背后城主的冷笑，也清楚明白自己赌输了——
（六）
半月前，百梵城墙头，站立着一男一女，皆着黑衣，乃是荆门和小姒。
“你早就调查到了是吧！” 小姒的脸隐没在黑夜中，看不清神情，“哈哈哈，所以你想怎么样呢？要杀还是要剐呢？荆门大人！”
“你这般苦心来到城主府中，是为了你的妹妹——阿梵吧！” 荆门缓缓开口道，“那就带她走吧，越远越好，莫被人发觉了身份。”
“大人！你还一直要跟着所谓的狗屁城主吗？” 小姒嘴角微勾，甚是鄙夷：“你可是告诉过我：一步错，步步皆错啊！”
荆门静默良久，声音飘散在风中：“我还有的选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