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疯
孩子哭笑，撕扯揪打，什么东西猛地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大人叫骂，是我听不懂的口音，炒菜的声音，灌开水的声音，房门开开关关，有人出去了又有人进来……
这是哪儿？是我家吗？那些是什么声音？我妈不是死了吗？那他们是谁？是谁在哭？是我吗？……
我醒来，眼前雾蒙蒙的一团，脑袋里也是雾雾的一团。
我想起来了，我妈是死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那这些声音？是我又犯病了？我该吃药了。药不在床上，药也不在抽屉里！药呢？药在哪儿？！我要吃药！
房门砰一声打开，门外的声音，光还有味道都扑进来。味道，热乎乎的饭菜的味道。
一个药瓶飞过来砸中我的脑门儿又落到我怀里：“你又干啥？你又干啥？吃药！咋还不吃死你？！”他又冲进来，从我手里抢走药瓶，抓走我倒出来的药片：“俺也想让你早死，就是俺一家不想陪你死！”他把两片药塞进我嘴里，另一个人走进来，往我嘴里灌水。药吞进去了，他们走了，门又砰一声关上，屋子里重新黑下来安静下来。
又安静，又吵，门外的大人重新叫骂起来，孩子重新哭笑起来，盘子碗的声音……
是小高，门外是小高。还有小高的老婆，孩子，好几个孩子……
小高在说话：“她一个天生的疯子，你跟她置啥气！她的疯爸疯妈早早就作死了，她还能活多长？！咱总不能把她掐死！”
我啊？天生的疯子啊？
2
第一次见小高，是在楼下垃圾箱那儿。他叫我：“大姐，大姐，你找啥咧？你丢东西啦？” 我听不太懂他说话，就听见大姐大姐。我吓一跳，我二十岁，他管我叫大姐？看他老得那样！
我说我找个药瓶，让他看我新开的药。大夫每次都不给我药瓶，都给我用纸袋儿装着。
他说：“害！哪能在这儿找药瓶呢？这儿多脏啊！装了药，那药还不得变成毒药！”
他又说：“大姐，你就住这楼上吧？你家里就找不出个药瓶？”我说没有。他从兜里掏出个塑料小瓶，把里头的东西都倒出来，一把都吃进嘴里：“这个给你吧，这个不脏，不是俺从垃圾箱翻出来的，是俺看见一个女人翻包的时候掉出来的。给你！”他一边儿使劲嚼，一边儿把瓶子给我。
从那以后，我就老看见小高，他在楼下收垃圾。
他总是先把垃圾箱翻个遍，把翻出来的东西放在一个编织袋子里，然后再把剩下的垃圾倒进车里。每次见了我，他都叫我：大姐大姐。每次我到垃圾箱那儿找东西，他都不让我找，然后给我一个更好的。我后来就能听懂他说话了。
有一天，小高来敲门：“大姐，俺看见特好一个小桌子，琢磨着你要不？给你搬上来看看！”一个四方的小红桌子，干干净净的，特别好看。
小高说：“大姐，你这屋子这么冷你不冻得慌？”他进来，到厨房去，说：“大姐，你没开暖气啊！你咋不开暖气啊？！”他又说：“大姐，你这房子也不大，但是你一个人住也不小了。”
从那以后，他就天天来，给我开暖气，烧热水，让我用热水吃药。给我热馒头，还给我炒菜：“俺以为你天天买馒头是回家热了就菜吃，闹半天你天天就干吃凉馒头哇！”
他还找了个电饭锅，焖米饭。饭菜的香，真香啊。我都忘了这么香了，我妈在的时候，我们就这样了，吃馒头，不做饭。我啥时候闻过饭菜味儿啊？我记不得了。
3
后来，他说：“你这一个人，也没人照顾，咱俩一起过呗！”我愿意跟小高一起过，跟他在一起，暖和。
他说要过，就要好好过。他回老家去好几天，去拿户口本儿。又找出我家的。他说：“你才三十呀？！比俺还小五岁咧！”我三十？
他又说：“你命够苦的啊，你爸都死二十年啦？你妈也死十年啦？你这十年就天天这么一个人在这屋子里闷着啃馒头啊？”
十年？
我是二十岁啊！我妈昨天死啦！我大姨使劲哭，让我也哭。她哭啥啊？她不是天天说我妈早该死了？我妈死了她不是该高兴吗？
她让我也哭，我不哭。我妈说她死了我不用怕，她给我报了低保了，她死了我每个月也有500五百块钱，足够我吃药买馒头了。我不怕，我哭啥？
我妈说，如果钱不够花了也不怕。让我去管我大爷要管我姑要：“他们欠咱家的！他们不给你就住他们家不走！一家住一年也好几年！”我问他们欠我们多少钱，我妈说反正数不清！
她让我把大爷家姑家的地址电话抄在本儿上，抄了好几本儿：“这样丢一本儿你还有，丢一本儿你还有！他们跑不了！”我要抄错了，她就打我，拿起台灯砸我头：“这两个字儿你都抄不清楚，你以后咋找他们去？！看我死了你咋活？！”
我不用找他们去，我妈死了，我一个人一个月五百块钱还不够活？有一次我妈把我赶出去，我兜里就五十块钱我还活了半个月，我大姨把我找回来的时候，我还剩九块多呢！
4
我妈老把我赶出去，她打我，打着打着，就把我赶出去了。一般时候，我就坐在门口，她下次一开门，我就进来。她也就不赶我了。那次，她连门口也不让我呆，把我赶到楼下。楼下也不让我呆，一直赶我赶我。
那次，是因为我把我工资给涛涛了。
我在我姑开的饭店摘菜，我坐在厨房外头，旁边放一筐菜。摘满一筐，涛涛就来拖进厨房里。
涛涛有的时候摸我脖子一把，说我脖子可白可白。他一摸，我浑身就麻半天。有一回，涛涛把手伸进我领子里：“我看看你里头白不白。”
后来，涛涛带我拐到旁边的小道里，压在我身上，在我全身摸，还亲我：“晶晶，其实你长得可好看了你知道不？像外国人！跟明星一样！”
我照镜子，我想起来了，小时候，人人都夸我长得好。白啊，眼睛大啊，绿眼珠啊，高鼻梁啊：“妈呀这小孩儿跟个小外国人儿似的！长得咋这好看呢？”我奶奶，我姑姑大爷们，我爸，长得都像外国人。
爷爷，奶奶，姑姑，大爷，堂哥，堂姐，围着我，轮流抱我，亲我，夸我。我笑，他们就笑。我哭，他们也笑。他们叫我：“小晶晶，小晶晶。”
5
后来，他们就不来了。奶奶死那天，我爸把他们给打了。我不知道为啥，我就记得他们指着我爸鼻子骂：“白眼儿狼！没良心！一家子都欠你的？！”
我妈说，他们就是欠我家的。我奶奶死了，退休工资不发了，他们就得一家一个月给我家一百块钱。要不我们咋活？！我爸身体不好，不能上班，还不是他们当初给我爸找的工作太累了？！全家就我爸一个大学生，他们不给我爸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非给我爸找个跑工地的技术员！我爸在工地睡得得了风湿，他们就是欠我家的！
我妈是坐办公室的，可是她也不上班了。她说办公室里人都跟她作对，背后说她坏话，她让他们气病了，长期要吃药，要不就脾气不好，睡不着觉。我妈说，都赖我大姨。她跟我大姨一个单位的，我大姨在单位人缘不好，同事就也都欺负她。
我大姨也骂我妈没良心，她给领导送了好几节的礼，我妈才进的单位。结果我妈一进单位就不做人，不理人，跟谁都不共事。我妈呆不下去，连她一辈子的人缘都给败光了。让她见了人都不敢抬头：“你们两口子真是天生一对儿！谁都欠你们的！你俩就这样吧，越过越绝！”
有一阵我大姨也不来我家了，我妈就天天给她打电话，骂她，说我姥姥姥爷在九泉之下不饶她，放着妹妹不管。
我爸不给我姑姑大爷们打电话，他写信，管他们要钱。他每天都出去寄信，每个月领了工资就先去买邮票。他让我也写，他说我写：“你当哥的不要脸，不管你弟弟死活。你不得好死！”底下要写上我名字——晶晶。写不好他就打我，一脚能把我踢到墙角，有一回，直接把我从屋里踢到客厅。
有一回，他把我书和本儿都撕了，说要我没用，上了半天学连个信也写不了。把我书包从窗口扔出去。那一回，我哭着给我三姑打电话，我三姑把我接回家，在她家住了小半年。三姑说，我爸从小就打爹骂妈，不是好东西。“一家子都宠着他，吃的喝的都紧着他，没想到连畜生都不如他！”
6
半年以后，我爸就死了。
过年，他死在我大爷家，把我大爷家都砸了：“我过不好，你还想过年？！”砸着砸着昏死过去，重度尿毒症。
我三姑哭了好几天，说我爸从小就最聪明最好看，一家人的心尖。她比我爸才大一岁，长到好几岁都不知道饼干和牛奶啥味儿，我爸天天吃。
我爸从小就窝里横，在外头受了欺负，回家把哥哥姐姐都打一遍才解气。我爸考上大学，是一家子的荣耀，没想到，最后数我爸过得最不好。
我妈把我接回家，临走吐了我三姑一脸口水，说我三姑不安好心，害死我爸还要霸占我。
从那时候起我大姨就又来我家了。隔几天来一次，带我妈看病，给我们做饭。我妈骂她她也来。大姨说姥姥姥爷作孽，生了我妈这个怪胎，从小就古怪，成天搅合的一家人都不痛快。聪明有啥用，上完大学照样是废人，在单位里不做人，好好的工作保不住。
好不容易有人给介绍了对象，订了婚，连人家聘礼都收了，又是缝纫机又是自行车。又看上我爸，愣是逼着我姥爷给人家退回去。以为结婚了能好点，谁想到两口子把日子过成这样。婆家也倒霉，婆婆临死眼睛都半瞎了还得伺候他们这怪胎两口子。
我妈晚上不睡觉，也不让关灯。她给我爸打电话，她说她知道电话号码，但是她不告诉我。电话接通了她就骂，接不通她也骂。骂一晚上。
我不想上学了，同学都知道我妈是疯子，都听过我妈骂。
我也睡不着觉了，老听见我爸来电话。有一次，大姨带我妈看病，也带上我，大夫说，我跟我妈吃一样的药就行。我妈说我偷她的药，把要都藏起来。医生每次就单独给我一个纸包，一直到现在。
7
后来，我妈听说我三姑开了饭馆，就去饭馆骂。说我三姑自己肥，侄女不管。三姑就让我在厨房摘菜。然后，涛涛就来了。
我想跟涛涛结婚，我三姑就把涛涛开除了。涛涛偷偷来找我，说我发了工资就带我走。
我工资都是我妈领，那回，我跟发工资的大姐说，我妈在外头跟我三姑说话，让她先给我。拿了工资我就使劲跑，跑到大桥底下跟涛涛约好的地方。涛涛拿了钱，说晚上下班来接我，就再也没见过人。
晚上一进门，我妈就泼我一身水，拿着苕帚赶着让我滚。一直把我赶到楼下，赶出小区。我捂着兜心想，幸亏我留了五十块钱没给涛涛。
有一阵我二大爷把我和我妈接到他家住了，他家搬了大房子，专门收拾出一间给我俩住。
他家的堂姐性格好，带我洗澡，买衣服烫头，跟我说：“晶晶你看你多好看，咱家数你最好看。你得要好，爱干净，好好打扮。”我看着镜子里的我俩，觉得她比我好看多了。她像花一样，我像我妈。
烫头回来当天夜里，我妈就把我头发绞了。天不亮就坐在楼下骂，说我堂姐不安好心。后几天，她开始往床上沙发上家具上墙上吐东西，吃了东西嚼烂了就吐。坚持了几天，我二大爷给我大姨打了个电话，把我们送回家了。
其实我妈在家就这样，到处都是她吐的。
我妈死以后，我就是自己了，我记得我二十。后来遇上小高。
8
领证三个月，小高又回了趟家。带回来他老婆和孩子，好几个。他老婆说：“你以为俺小高真看上你？俺们是看上你这房！”
我大姨要把小高赶出去，小高拿着结婚证要报警。我大姨要告小高重婚罪，小高跟警察说：“听人胡说，这是俺姐，你不信回老家调查去。”
小高说我是天生的疯子，我没像我妈那样疯过。可是我不敢照镜子，一照就看见我妈。我现在把小高带回家，我怕我妈打我。路过镜子我就吓得哭，吃了药才好。小高说：“你不是疯子你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