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巴皮
在火龙沟沿上,除了大片的柿子树剩下的都是草。有如同一群狗撅着屁股晒太阳的狗尾草,有黑绿参杂却剔透晶莹的鬼葡萄,有满身棘针还挂着几粒干瘪的枣子的野酸枣,还有几株长着如枣核大小一身小刺的鬼棘棘,甚至还有几丛高粱杆蔫头耷脑的凑着热闹。火龙沟从不缺草,哪怕是在秋冬季节一把野火烧个干净,来年还是一片郁郁葱葱。
还有一种草,格巴皮。该草低矮,贴地而生,叶子不够茂盛,节节相连,草根犹如龙爪,抓地后往四周蔓延,不几天就会蔓出一片。常常在割草的时候,找到主根,用力往一个方向牵拉,就会牵拉出一堆草,印象中牛似乎还比较爱吃。
陈庄村坐落在北邙山绵延了几十公里的山尾处,几乎和北邙山搭不上什么边。但村里人一直倔强的认为有了山就会人杰地灵,陈庄村的人向外界介绍自己都会说,俺们村地处北邙,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村里出了某某厉害的大人物……
陈志立不喜欢说自己是陈庄村人,虽然姓陈,但这个陈和陈庄村的陈不是一脉。陈志立的母亲是陈庄村的闺女,父亲是上门女婿,恰巧姓陈。所以陈志立的陈和陈庄村的陈不是一个陈,至少不是纯粹的陈姓。陈庄村排外是出了名的,因为几乎所有的陈姓都是一个祖宗,每每外村人来陈庄村发生争执都占不到便宜。
陈志立在小时候和别人起争执,父亲从不敢多说话,母亲也不硬气的和村人扯关系,别难为你侄子,或者说,你孙子不懂事等等。在陈志立的心目中,他总是错的一方。他从小走路都是塌腰叠背,见人都是溜着墙边或者路边走。
那一夜,“咕咕喵”在他家老榆树上叫了半夜。村人原本都在屋外乘凉,听到“咕咕喵”的叫声都不约而同的回屋睡觉去了。陈志立的母亲睡的比较死,一觉睡到大天亮。当天下午,陈志立的母亲拉着几袋麦子去磨面,刚走到村里的正路上,就觉得腹部一阵绞痛,紧接着大小便失禁,脸上苍白瘫倒路上。路边几个妇女连忙喊人将她送到诊所,诊所大夫陈朝斌连进屋都没让进,说看不了赶快送到县里大医院。
这边大家慌作一团,那边陈志立母亲已人事不知,当车都已备好后,大家发现已经不用麻烦了。村人赶快派人去找陈志立的父亲,那个被压抑的快成榆木疙瘩的男人。当他见到床上躺着的女人时,他感觉自己内心很悲痛,但却不敢哭,他不知所措的四下看着村人,无能的蹲在了墙角。似乎有人愤怒的踹了他一脚。陈志立看着父亲,默默地蹲在父亲旁边。
陈母的葬礼及其简单,在令人悲痛欲绝的唢呐声中,陈志立拿起养老盆重重的砸到了地上,随着砰的一声闷响,黑灰色的纸灰四处飘荡。陈志立知道自己没有母亲了,以后家里在村里彻底不硬气了。
那天夜里,老陈家没有开灯,往日里老婆的唠叨声如今成了一种奢望。办丧事还剩一堆外债,这个几乎空空如也的茅屋里,似乎只有透过破碎的窗纸刮过来的风是充足的。老陈几次试图点着那根揉皱了的烟,却又几次被风给刮灭。屋子里死一般的静,老陈看了一眼陈志立,陈志立也回望了一眼父亲,这是一种男人之间最纯粹的交流,哪怕一个字都是多余的。
第二天早晨,陈志立找报纸把破碎的窗纸挨个糊了一下,把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彻底打扫了一下后,陈氏父子开始下地干活。早出晚归,那几亩薄田侍弄的根正苗红,几乎不见杂草。见到乡邻,从不说话,只是实诚的一笑。农闲了,父子一起跟着邻村的民房包工头打短工。虽然累,但日子已有了不小的改善,给陈志立母亲办丧事的亏空也已补上。
村人最初都想看看父子俩如何把日子过得更窘,不想此时竟有如此改善。这就是属格巴皮的。女人们在农闲时凑在一起对陈氏父子做出了恰当的评价。
一对格巴皮,女人们纳着鞋底偷偷对着从身旁走过的父子俩说,在另一边,她们的男人则凑在一起码纸牌,女人说这话不知是一种羡慕,还是一种无奈。
格巴皮,是农人对倔强孤傲的人的一种中性评价,不算表扬,更不是嘲讽。唯一的表扬成份应该就是格巴皮的生命力比较顽强吧。格巴皮应该属于低调沉默的草,不张扬,不惹眼,等到你正视它的时候,它已经到处都是,那时你就要远视它了,因为它和你的距离已经离得很远了……
老陈,也就是陈志立的父亲,本是信阳人,原本有着白皙的皮肤,相貌也算俊朗,可自从上门入赘了陈家村,漫天黄土和强烈的日照使他变得和本地人一样,皮肤黑中透黄,口音也变了,一开口也同样透出一股土坷垃味,没有半点细腻感,说话如同炮仗,似乎几句话就可以干起架来。
老陈从不多说话,甚至和村人交流都很少。但此时他却泡在村支书家里哀求似的和支书商量。他想承包村南那早已荒废的砖窑厂。这是他和陈志立商量的结果,爷俩嗅到了商机,最近方圆百里翻修房子的人渐渐多了,可是附近却没有砖窑厂。关键是村里能不能把砖窑厂承包给自己。
老陈已经磨了大半天了,支书还没有吐口。老陈无奈走了。老陈走后,支书女儿陈丽霞从卧室走出来,她已经明白了老陈的用意。她和陈志立是同学,陈志立初中没有上完就辍学了,陈丽霞则上完了高中,大学没有考上。陈丽霞打心眼里佩服陈志立,总感觉他身上有股子劲,这股劲是本村土著所没有的。
她劝父亲把砖窑厂承包给陈志立父子。理由是,那砖窑厂都荒废了好多年了。如果他们承包了,每年都给村里缴承包款不也是支书的政绩吗?支书被说动了,他心里清楚,自己在任上似乎也没有做出什么令人信服的成绩。
事情就这么订下来了。陈志立父子带着镰刀铁锹和榔头开始整理这片破瓦寒窑。村人感觉这父子俩异想天开,这砖窑厂临着火龙沟,风水已经得到验证,谁敢谁赔钱,上一任的承包者更惨,有个工人不小心掉到搅拌机里搅死了。
对于村人农闲饭后的看笑话,老陈父子不为所动,白天黑夜都窝在砖窑厂,割杂草,平整路面,夯实厂房,用了整整一个月。砖窑厂焕然一新,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过程量呀?父子俩没有请一个人,生生的把一个破厂给装饰一新。
陈志立父子的砖窑厂可以投产了,他们到村里找工人,工资开的也不低,但是村人没有一个去干的。村人带着一种妒忌,带着一种眼气,似乎砖窑厂开不了工才大快人心。
一切似乎都在陈志立的预料之中,他知道村人不甘心在他手下干活。他们早已经备下第二个方案,他父亲老陈一个小纸片寄出去,不几天就来了一群皮肤白皙,口音另类的外乡人。老陈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也是一个口音,那种口音轻飘的像一羽鹅毛,交流起来如同唱戏。村人明白了,这是老陈的家乡人。
砖窑厂顺利开工,挖土,成坯,烧制,成型一气呵成。看着一排排,一摞摞通红的砖,村人个个眼气,下地干活专门绕到砖厂窥视。一车车的砖被拉走,一摞摞的钞票进入老陈父子的口袋。没出两年陈家父子就翻盖了家里的旧房子,扩大了砖厂。
这对格巴皮,女人在农闲聊天的时候纳着鞋底说,看人家干的真不错。旁边几个男人在码纸牌,出牌的一瞬间似乎还带着一声无奈的叹息。
村人开始主动和陈家父子打招呼了,表情里带着谄媚,带着卑微,带着欲言又止。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找到老陈,想要去砖窑厂上班。老陈仍旧真诚和气,砖厂真的不需要人啦,你要信得过我,就到我的门厂上班吧。门厂?村人一愣,什么时候又有一个门厂呢?
在火龙沟的另一侧,厂房马上就盖好了,那是一个做木门的厂。老陈给村人解释着。村人彻底被打败,他们对于老陈的门厂一无所知,也被陈家父子的魄力所征服。
门厂开工了,在锣鼓声中,镇长给剪的彩。而后门厂也热火朝天的生产起来……
陈志立帮村里修了路,又给学校添置了桌椅板凳。此时的陈志立走到村里的路上,腰杆笔直,神采奕奕,见到村人仍是一脸的真诚。
在陈庄村,只要是带藤的都不能叫作树,比如野酸枣树,虽然叫酸枣树,但村人都把它归到草类,一镰都割倒了,这能叫树。而格巴皮在这片平原地区却树一般的存在着。这人真是个格巴皮似乎不再是中性的评价,而是一种褒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