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人
第一次见到吴燕就把我雷住了。
那次是我们单位在准备国庆合唱比赛，全市各单位都参加，翻唱红歌那种。我们刚换了一把手，对这事很重视，想在市领导面前表现一下我们系统的良好精神风貌。于是多方打听，外聘了一个歌唱指挥，那就是吴燕了。
她已经五十多岁，快退休了，个子矮胖，脸上搽的粉直往下掉，一对眼睛倒是很有穿透力，盯着你一下子看到心里那种。
第一次合练，她先听我们把要演唱的歌曲唱了一遍，然后开始点评。她说：“各位领导，我已经五十五岁，今年就退休了。但是我听你们唱这首歌，这么多大老爷们儿，也没有我一个老太婆有气势。合唱这么唱是不行的。现在跟我一起唱，听我指挥。预备齐，一、二——咱们工人有力量——”
音乐一起，只见她像被通上电的新型机械人，眼神凌厉，动作夸张得吓人，深身的肉随着音乐颤动，像剑一样笔直的手臂挥到哪里，哪里的声部就开始发声。她时而轻柔地像一阵耳语，时而飙忽得像一阵飓风。我们的情绪也就在这忽高忽低的狂野指挥面前澎湃起来。开始的时候，还觉得她动作和表情有点搞笑，唱着唱着，大家都被她那种认真而激情的指挥风格所感染。偌大的舞台，似乎她才是主角，而我们只是配合发出她需要声音的道具。心随着鼓点狂跳，声音随着音乐起伏，我们排练得就像要冲上战场打仗的士兵一样。乐曲嘎然而止，大家蓦然肃立，那一刻，真如岳峙渊停般凝重。我们头儿都看呆了，愣了一下，才带头“啪啪”鼓起掌来。
你可以想见，当吴燕这种用整个生命和身体来搏杀的指挥方式，遇到其他单位彬彬有礼，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的绅士指挥时，是怎样一场没有悬念的秒杀，差不多就是解放军向国军发起冲锋的情景。
那次比赛给我带来的头脑冲击太大了，我久久不能忘记吴燕那种饱含生命力的性灵指挥。所以当听说我妹妹和她一个大院时，我连惊奇带八卦的心被彻底激活了。在许诺请妹妹吃两次肯德基后，她才把吴燕的故事娓娓道来。原来吴燕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婚姻是她初入剧团，跟一个外剧团来交流表演的武生好上了，并很快结婚生子；当发现这武生跟他们剧团的旦角还不清不楚时，吴燕果断净身走人，孩子也不要留给前夫作了纪念，从此一心一意在剧团了。那时候她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少妇，比起剧团里的一众小年轻实在是有点老了。奈何她爱演戏，一天不练功不吊嗓好像都没了魂。于是就这么风风火火干下去了。
后来，剧团里有个叫小李的十五六岁的小青年，不知咋的迷上了吴燕，成天跟屁虫一样黏着她。她化妆，人负责递腮红；她换衣，人负责递长袍；她口渴，人立刻递上水杯，水温正好可口；她回家，人就远远吊在后面直到她进家门……开始吴燕以为他小孩心性，过几天热乎劲儿就算了，没成想，这小子还是个走长线的，一年四季，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吴燕在剧团发了烧，半夜里醒来，挣挫着要起来喝水，小李已经扶着她，把碗递到嘴边了，吴燕眼泪都下来了。既然如此，那就从了吧！于是吴燕和小李办婚礼。婚礼当天，剧团的同行一打听，嗬！原来吴燕只比人小李他妈小三岁。真真是老牛吃嫩草！
一晃二十年过去，小李也奔四的人了。他待吴燕那真是如同初见。吴燕已经退休了，上岁数了，在剧团早就上不了场；但她生性是个闲不住的人，就喜欢热闹风光。一忽去剧团帮忙排练节目，一忽去客串婚礼主持人，一忽又是剧团送戏下乡去村里戏台子上义务演出，小李也就跟着忙乎，提茶倒水，递话筒，敲边鼓。
那是伏里的一天。吴燕跟着剧团去乡下送戏，连着第三天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地上的热燥劲儿正往上烘。剧团为了赶着天黑前回城，就着急八慌开演了。那天唱的是豫剧《穆桂英挂帅》，吴燕扮的穆桂英。她顶上戴着花翎，足下踩着皂靴，手提银枪，身跨骏马，领三军待要出征。三通锣响，一阵颤人心魄的大鼓如山崩浪涌而来，打鼓的正是小李。他精赤上身，双臂挥舞，如雨骤马驰的鼓点在他槌下澎湃奔流；他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雄姿英发，扬眉展颜，真有如穆桂英那般风流飒爽，不禁喜上眉梢。突听一声钝响，鼓停了。众人都去看时，只见小李一头栽进了大鼓里，就此不动了。待众人扶他躺好，只见他脸含笑意，嘴角沁血，竟是已经仙去了。
整整一年，吴燕都脸色含悲，神情恍惚。人们都叹息这一对夫妻情分，遗憾那个充满无限活力，永远不会衰老的吴燕，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不防在第二年的七一建党节文艺晚会最后一个节目时，吴燕又回来了。她依旧站在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全场寂静。只见她向着乐队指挥轻轻点了点头，就好像遥遥对当年追她的少年小李颔了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