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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姨儿

2019-10-12 07:37:13 作者:9999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我姨儿

  在我外婆屋子边有一条干涸的溪水,所以那一带被叫做“干溪”。顺着河道往下走个几百米的地方,有一处斜坡,坡上有一座没有立碑的坟。那是我姨儿的坟。

  我只见过我姨儿的一张半身黑白照片。她在湘西的青山绿水里长养着,山山水水给了她一张充满灵气的脸。我姨儿梳着麻花两角辫,穿着一件素净衬衫,她微微侧着脸,神色有如山野间的一只鸟,天真活泼。有人说我姨儿有些我外婆年轻时的影子,做起事来麻利,说起话来清清脆脆地像水儿往天上浇似的,旁人见了皆被她的声音吸引了去,痴痴地望上一会儿,听上一会儿。

  干溪边有几株葎草,葎草的叶子呈鹅掌状,叶面带着毛绒绒的倒刺,像毛虫,在我们这儿葎草又被叫作“霍家子”。间或往来行人不知葎草长在何处,只有结结实实地挨了扎后人才注意到它。

  我外公识得几个字,他便以教书营生,做了个先生。我外公还有几份不大的祖产,外婆家希望外婆下半生过得稳当些,便让外婆随外公过活。日子越往后越难过了起来,这光景尤其是在家里有了舅舅后。仿佛在某个隐暗的地方,火星窸窸窣窣地燃了起来,无端地耗着外公的能量

  渐渐地外公起了酒瘾,常常几海碗的酒被干下了肚,火从喉咙一路烧到肠子,烧得他有些神志不清。外公嘴里扯着不着边际的浑话,一讲到激动处,他顺势抄起手边的碗,狠狠地砸向地面

  一声脆响,绷紧了全家人神经

  “你个砍脑壳死的,好端端的又发个什么昏?!好好吃你的酒!”外婆骂道。

  我姨儿轻轻地走过去,猫儿谨慎地蹲下,小心地拾起碎瓷片儿,说:

  “爹,你也是,你个儿好吃好喝的,又动个什么肝火?”

  外公愣了愣,并不理会他们,他揉了揉眼睛

  “给爹再拿个碗来。”

  我姨儿把叠在手上的瓷片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从碗柜里又单拿了个海碗,“爹,你醉了,少喝点”,我姨儿稍稍倒了一点酒没过碗底。

  “冇事,幺妹儿满上,满上!”外公眯缝着眼睛瞟了眼外婆,用手按下酒壶瓶口

  “你个儿听下姑娘的,少喝点。”外婆仍旧不紧不慢地坐在一旁用筷子拣锅里的菜。

  日子像是里面被塞满东西而被胀破的竹子,发出哔剥的响声

  外公沿着干溪往上走,在几里地外开出一片好地来。夜里躺在床上,外公常常陷入一种沉思里去,他隐约觉得自己这样没日没夜地苦干还是没法解决家里的困境。他借着射进来的月光端详着自己的手,一想到即将要上学的舅舅,外公笑了,为了未来希冀而笑。其实他有点忧愁害怕一个希望的生长要用另一个希望去作肥料。一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把拳头放在胸口后,外公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外公趁天稍露出鱼肚白,一人扛着农具去了干溪上游,一直到下午太阳收住了劲,他才扛着农具回到了家。他烟袋里的旱烟少了一半。

  我姨儿还是和往常一样,盛好了酒递给外公。外公接过酒,小心地啜着。

  “幺妹儿,去,吃饭去。”我外公对着姨儿微微笑

  这笑没了醉意,是清醒的一个笑。见着了这笑,我姨儿心里像是放进了几只蟾蜍上上下下跳个没完。

  我姨儿默不作声地寻了个凳子坐在一边,端着碗吃起了饭。饭在人的嘴里没了味道,像是先被鬼神吸走了气味

  外公仰起了头,猛灌了一碗酒。这个男人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酒一下肚,外公觉得昨夜的忧愁去掉了。

  “丫头,我们不打算送你读书去了。”

  我姨儿静默着,只有鼻翼在轻轻翕动着。

  “你看,你姊姊为了你能有书读自己没上学去了,现在你弟弟到了读书的年纪了,”外公又喝了一口酒,“家里的每个孩子都得识点字吧?”

  我姨儿放下碗,搁在并拢的两腿间。

  “爹,家里钱不够,我可以去找工夫做。”

  换做了外公沉默人像机器般总有一方处在待机状态

  “爹,我已经读了那么多的书了。再读上一期我就可以参加考试进城了。”我姨儿温和悲悯地笑着,平素清清脆脆的嗓音黯淡水银。我姨儿不作任何坏的想象,她放弃人类思考本能

  “姑娘家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外公吐着气似的说出了那句话。

  我姨儿屏住了气,她不敢生父母的气,她也不明白姑娘家嫁不嫁人与自个儿能不能上学有什么关系。总之世界总会列些奇怪的等式。我姨儿在干溪边坐了一阵,淋着月色,心里想着能来一个人听她唱歌该多好,唱唱外公教她的那些山歌。久之,除了对岸一片草虫的清音复奏以外别无所有。

  日子像被蚀空了的腊肉,挂在架子上空空荡荡。

  我姨儿自从辍学在家后,一人成天躲在对门米叔家里打牌。她对家里人不理睬,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负气,只是用冷漠回应冷漠,她不想体念和探求那份冷漠深处的善,然而到处都不巧言语早已成为一根针刺穿了心板,针眼里恰好没有穿着线,没法回过头来缝补伤口。因此朴素的善往往就容易成了悲剧

  外婆担心姨儿的心理,她便教舅舅让姨儿回家吃饭。

  舅舅叫姨儿:“幺妹,吃饭。”

  姨儿笑着问:“弟弟长大了?不叫姊姊改叫妹妹了?”

  我姨儿放下手里的牌,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回了家。一路上一言不发,也不顾跟在后头的舅舅。

  在几天前,我姨儿看见路上游过两条蛇,一公一母。我姨儿急忙赶回去告诉我外婆:

  “娘,我看见了两条蛇,兆头不好啊。”

  “姑娘,冇有的事,那是唬小孩的。”

  我姨儿若有所思。我姨儿把头一仰,像外公喝酒那样,一瓶百草枯从喉咙一路烧到了肠子。她仿佛看见了平日干枯的干溪盈满了从山上来的水,一路带着雾霭烟岚,冲到村口的金色马利光树前,却再也怎么流不动了。

  我姨儿颤颤巍巍地穿过堂屋,倚在灶房门边,

  “娘,活不了了……我喝了……”

  我外婆脑中一声惊雷响起,她感觉肩膀发起麻来,

  “幺妹!幺妹!你喝了莫?”

  外婆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倒在地上的姨儿。姨儿脸色苍白得像河里的一块石头,她发着颤,发着冷又发着热,她想到是不是河边的葎草爬上了她的身子,进了她的鼻子,钻进了她的胃……

  干溪边上的苞谷地里添了一座坟,但坟没给立碑,坟里埋着我的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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