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
一座城,是荒城,曾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也像这座城,是荒凉的孤城。
一座庙,是破庙,因为一个人看破红尘,余生伴青烛,也为她念半生佛。
一座坟,是孤坟,余生忆一双人 ,不敢忘。
有个年轻和尚,住在这座破庙,老在这座荒城,守着一座孤坟,忆着一双恋人,空等一个人。
一 狡兔死,走狗烹
他记得的开头,是阿爹说:“我要辞官,我想归隐。”
那是三月的某一天,草长莺飞的季节,一派生机。他却在阿爹身上读到了如冬天枯树般的悲伤绝望。
那一天的早朝阿爹呈了辞官书,下朝后立即遣散了家仆,变卖了家产,除了官服,交了官印,与他骑了两匹肥马,只两个小小的包裹,就悄悄出了京城。
是两道道圣旨,一个说的是“大将军李立年事已高,朕嘉其多年征战,平乱有功,特允辞官。”另一道是“召其为驸马,赐驸马府一座,择吉日迎娶贞音公主。”
是了,这大半片江山都是阿爹替皇上保住的,就连阿音也是阿爹救来的。
当年贞音公主在建康城城破之时想自尽在这乱世之中。一国公主,在敌军破城时跳楼既保住自己作为公主的尊严,又表达了自己的一腔爱国之心。
就在这时,阿爹,带着援军,从后面包围了胡兵,让她看到了战乱里的一缕阳光。贞音全名李心音,他唤她阿音。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佳友易遇,知音难求,阿音,便是阿爹的知音。抗击胡人,收复江山,便是阿爹的志向。
可他知道,阿爹不会娶的,因为在阿爹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那个人,连他这个,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也不知道。只是他常见阿爹,在夜深人静时抚一幅泛了黄的画。
勒马回京,他送阿爹进宫。阿爹跪在了宫门外,朗声道:“我李立只是个匹夫,配不上公主金枝玉叶,望皇上收回成命。”
这一跪,就是一天。晴空万里,暖风熏人,他找了家客栈,靠窗坐下,
阿爹不听他的劝执意进宫,无奈,他送便送阿爹到了宫外,远远的,亲眼看阿爹进了宫门,才回客栈,也没雇马车,就慢慢的走着。
直到看到了阿音的女婢在二楼的窗户旁守着,那女婢好像也看到了他,微微一笑,他才急忙忙的回客栈,撞了小二也湿了袖子也顾不上。
他见到了阿音,她喝了几杯酒,手上还端着酒杯,见他是一个人来,也只是笑笑,“你阿爹去抗旨了?”虽是问句,却是笃定的语气,似乎料定了阿爹定会这样做。
他点头,“是,阿爹想归隐!那是他的心愿。泛舟五湖与四海,任逍遥不过图了个自在!”
“这是痴人说梦,自古功臣呵,功臣呵。”阿音笑起来很美,很美,醉了的她更是多了几分肆意洒脱。
他把她扶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从他认识她的那一天起,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些琐屑的小事。
他大她一岁,却学不来她那种看破一切的深沉。阿音说他被阿爹保护得太好,只适合当个大夫书生,能在乱世救人,太平岁月教书。是个普通女子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可他心心恋的阿音,不是个普通女子,她是个帝王之女。
没过几天,他和阿爹就毫无留恋地离开了京城。皇帝收回了成命,因为大臣们上奏的奏折。
阿爹剑出剑落,果决无比。
再次启程时,阿爹只是笑笑,轻叹“狡兔死,走狗烹。”
二 少年事,似前世
“阿爹,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崎岖的山路,他们不得不弃马步行,可阿爹走的很快很快。
他很好奇,“什么时间来不及了?”
阿爹看向前方,“你阿娘该着急了吧!他这么多年都没回去看她,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那是他第一次听阿爹提阿娘,在他眼里只活在画中的女子,那一张泛黄的画。
阿爹说,他和阿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阿爹七八岁的光景,随父亲去当地的一个大儒家拜师,趁父亲和大儒叙旧溜了出来玩耍,误入了花园。
那个冬天,天寒地冻,白茫茫的世界却有梅花独放于枝头,红似火。雪地里,一个女孩也是一身衣服红似火,温暖了阿爹的心。这个女孩,就是阿娘。
阿爹偷偷带阿娘追春燕,看夏花,赏秋月,阅冬梅。
稍稍大了一些,阿爹在功课之余 也曾替阿娘梳发,描眉。说等三月草长莺飞的一个良辰吉日,娶她进门。
看着阿爹愈发苍老的脸,听着阿爹讲少年往事,他才惊觉:阿爹也曾是风流少年,也有个心爱的姑娘,也曾有风花雪月的韵事,有花前月下的时光。只可惜,时光流转,世事无常,年老再提少年事,竟似前世。
三 画中人,已做尘
阿娘爱笑,曾缠着阿爹为她做一幅画,阿爹笑着拒绝说,阿娘就在眼前,要一幅画做什么?
阿娘假装生气了,把脸别过去,不去看阿爹的笑脸,“我想将来有一天,你去了远方,毕竟大丈夫志在四方,那时就可以把我带在身边,挂在心上。”
阿爹捧着阿娘的脸,深情的许诺“我不是大丈夫,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一生就老在这儿了!”
所以 才有了那幅画,阿爹放不下的牵挂。
入了夜,深山露重,阴寒,月如钩。
阿爹生了篝火,他才稍稍暖和了些。果然,他想他真的被阿爹照顾的太好了。
靠在树干上,抬头,便是月牙儿,像极了阿音笑时的两道弯弯的眉。
“好久没见着这么美的月色了呢!边关那个鬼地方都看不到月亮。”阿爹笑着说的,眼角却出现了晶莹。
是了,阿娘在那一年的三月,等来的不是阿爹的花轿,而是阿爹出征的消息。
车辚辚,马萧萧。长亭外,柳树下,阿娘送走了阿爹,火红色的嫁衣压倒了箱底。阿娘把对阿爹的思念密密的缝进了寒衣,随秋雁,寄给了阿爹所在的边关。
不知道阿娘夏日里做了什么,是不是见夏花开了,便想到了阿爹?会不会怨恨那月儿的圆。
那一年的冬天,阿爹守不住,有阿娘的城。
胡人一反常态,严冬时节,大举进攻,却也节节胜利。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拆散了无数温馨的家庭。
后来,胡人踏平了无名山,那座山,是阿爹常偷偷带阿娘去的地方,也是阿爹最后一次,凝视阿娘,遥望故乡的地方。
阿娘来信,让阿爹放心,她已安顿在一座庙观,说阿爹要是回不来,她就削发为尼。信里还有一个平安福,可惜那个平安福,随着时间的河流冲走了。
可是阿爹回来时,已经晚了,被攻破、被洗劫的城,已是一片废墟,哪怕收复回来,也是座荒城。
而那庙观,也成了破庙,阿娘的尸体,还在等着阿爹收。
画中美人,已入土为安。
“这幅画,还是别给你阿娘看吧!不然她又怨我画的难看了!”阿爹缓缓打开了花轴,明明是笑着,却感觉在伤心。
画中女子婉约在笑,独立于庭院前,满地落花,身后梧桐树叶零落,女子嘴角带笑,但笑未入眼。
四
乱世中,连爱一个人,都那么奢侈。
他扶着阿爹在街道上走着。
他看着废旧的古道,想,阿爹的心若是一座城,必定是荒凉的孤城吧!
就像现在的这座城,很难想象这是当年繁华的京都,冷冷清清,行人稀疏,叫卖声都无精打采的,重回故里,阿爹应该哭的,可他一直笑着,笑的那么凄凉。
柳絮纷飞,阿娘走的那一年,雪也像这么白,也是这么自由的飞舞吧!
阿爹停在了一座破庙前,那就是阿娘当年避难的地方了!
“你阿娘当时就是在这里写信,在这里缝衣,在这里写下遗书让我好好活下去,别守着一个死人,娶个贤良女子,相夫教子,然后考个功名,做个小官,忘了她,好好活下去。”阿爹轻轻地推开破旧的木门,尘埃在阳光下起舞,似要阻止我们进去。
忘了她,有多难,只有阿爹知道。
阿爹的步子是那么迟缓,那么慢。他不自觉也放慢了脚步,轻轻跟着。
觅食的燕子从屋檐下飞出,“旧时王府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起来很伤感,他想。
阿爹停在了一座坟前,长满了浅绿色的坟头草,斑驳的木头看不出主人的名字。
“诗儿,我回来了,我来陪你了。我知道你怕冷,就挑在了三月回来娶你,娶你回去。如果你怨我来晚了,没关系,我有好多时间呢!我可以用此生,来世等你。”阿爹坐了下来,把脸贴在木牌上,闭着眼,喃喃细语,嘴角带笑。“我不愧天,不愧人,却负了你。”
他不忍打扰,抬头看,是风起云舒,是燕子归来,是柳絮纷飞,是时光静好。
他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去扶阿爹,阿爹却轻轻但又固执的推开了他的手,“你走吧!”阿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阿爹!”他不解。阿爹还坐在地上。
“走!你走!”阿爹踢了我一脚,“这是军令!”
“公主,”阿爹还是坐着,还是笑着,“李某有个不情之请。”
“李将军,先跟我走,父皇下旨说你勾结胡人,养胡人王子,妄图谋反。”阿音看起来很焦急,竟不顾男女之别,去扶阿爹。
“公主,请带他走,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阿爹指着他,竟哭了。
官兵越来越近,阿音眼睛渐渐红了,最后关头,拉着他,从她来的小门,走了。
他回头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阿爹端着公公递来的一杯,饮了下去。
后来,阿音说她要回去,她要替阿爹讨个说法,讨个公道,不能让烈士忠将寒心。
可他等来的消息是李将军养胡人之子妄图谋反,东窗事发畏罪自杀。
是阿音来年出嫁匈奴。
他偷偷替阿爹收尸,埋在了阿娘的旁边。
现在,他就守着两个人,一座坟,等一个人。
一直到他白了胡须,花了眼睛,脸上布满了皱纹,收养的孤儿都从小和尚变成了大和尚,也没有等来公道。
他等来的是亡国,等来的是阿爹的部下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