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雪的第二乡｜第八章 买房的进展和美丽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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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微木，执业律师。笔名取自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妈，我前几天看中一套房子，在山景城，特别像我小时候我们住的那个乡下房子。经纪说，110 万应该可以拿的下来。这次应该不是空头支票，因为经纪跟我说，她跟卖家经纪关系很好，只要我的 offer 大差不差，她就能帮我拿到房子。妈你知道吗，如果买到那个房子，我就可以从现在的家里搬出来，我好想搬家，越来越想了。”
桑宜握着手机，盯着微信输入框里的文字想了一会儿。然后她按下删除键。光标急速倒退，最后一句被彻底删除，她将消息发了出去。
没有回复，现在是加州时间早上十一点，也就是北京时间次日凌晨两点。
“妈，我今天下午下班后去签购房意向书，你起床后我再给你发信息。”在之前那条长信息后，她又补了一条简短的。
加州时间下午六点，桑宜由位于山景城的办公室出发，向琳达所在的地产公司—美丽新世界房产—开去。
美丽新世界房产公司完完整整拥有库帕替诺市内一幢一层高的 U 型小楼，如果把“U”字拉直，那长度等于三十五个房间连起来。
楼宇外观很不起眼，内置却极尽奢华，且是那种现代化高科技的奢华感。比方说，这里的厕所门上都装有一个看起来像极了 的矩形表盘，需将手掌在其上空虚晃几下，表盘黑色的镜面便会显示出九宫格的密码锁。这时候要抓紧时间，在十五秒内正确输入密码，方可使用厕所。
桑宜哭笑不得地从厕所出来，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件会议室，轻微的咔哒声响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桑宜将大衣脱下，挂在门口的树形衣架上。她的大衣下是一件厚羊毛西装，里面配了一件同色系的羊绒衫。头顶的中央空凋吹着暖气，桑宜卷起西装的长袖子，在一张原木色的椭圆形长桌边匆匆坐下。
“路上又堵了吧？”对面的琳达颇为同情地看了桑宜一眼。“搬了家就好了啦，你现在住的那个地方，就是不太方便的啦。”
湾区交通每况愈下，两年前从山景城到库布提诺也就是十多分钟的路程，今天桑宜硬是开了四十多分钟。
但这和搬不搬家并没有太多关系。桑宜看中的房子离她现在住的地方走路也就二十分钟。桑宜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有说出来。
“喝茶不？”琳达问。
她虽然这么问着，却没有等待桑宜回答的意思。桑宜看着她站起身，从架子上嵌有精致小灯的玻璃柜子中取出一听银色茶匣，又用一个不知哪儿变出来的金色小勺子舀了一勺茶叶，放进一只红泥色的茶杯中。
“这是国内带过来的白茶，口感非常好，而且喝了不会睡不着觉，你尽管放心啦。”
桑宜凑过去看了一眼，茶叶是浅绿色的，在杯中舒展浮沉，温温柔柔让人想到解冻的一池春水。
“那当然了，我这儿都是好东西，”地产经纪显然很自豪，她用女王般的语气又补充了一句，“本来做女人就不容易，好东西要留着宠爱自己的啦，不是吗？”
“是是是，您说的太对。”桑宜打趣。
“光说对有什么用，要照着做的呀，”琳达说。她换上关切的语气，“最近失眠好些了吗？”
琳达努了努嘴，“失眠最讨厌了。”
“你也有体会？”
“对啊，”琳达说，“我三十五岁之前睡眠都特别好，倒头就着。三十六岁之后睡眠一下子就差了好多，也不知道为什么。”“哦对啦，你有没有试试吃吃中药？”
“没有啊，”桑宜说，”管用吗？”
“怎么说呢，因人而异吧，但对我还是蛮有效果。我吃了一年多吧，今年开始明显好了很多。”她打量了下桑宜，“我感觉你跟我的体质差不多，咱们都是在暖气房子里也完全没有办法只穿一件衬衣或者短袖子的那种，偏寒的，所以我觉得对你应该也管用的。”
桑宜低头看了眼卷着袖子的羊毛西装。身旁的琳达还真的和她“差不多”，一件高领驼色毛衣，外面罩了件斗篷一样的裸色外套，只是琳达的斗篷外套看起来既贵气又时尚，和桑宜的标配西装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都有些什么成分啊？要自己煎药吗？每天晚上喝一碗这样？”桑宜有点心动。
“有蝉蜕啊，橘皮啊，还有栀子和酸枣，诶，那药方我记得我还拍了一张照的，我给你找找。”琳达说着，开始翻她的手机。“我保证，跟你印象中的中药还挺不一样的，一点都不苦，就像睡前喝杯饮料这样。”
“喏，给我找到了，”她在手机上操作着，“来，我给你微信发一个过去。收到吱一声哦。”
桑宜拿出手机，琳达发来的照片里，手写的方子密密麻麻的。“那我要开始喝这个中药，该去哪里配药呢？”
“山景城城中心就有个中药铺子，离市政厅走过去几步路。哦对，你刚才还问要不要每天自己煎药是吧，山景城的那个中药店是不给你煎的，南湾这一带的中药店好像都不给你煎药。如果你想买那种给你煎好的，我知道你可以去旧金山市区里面，唐人街那一带的中药店都服务齐全得多。”
“可是市里面还是挺远的……”
“对，但是服务好，而且，我总觉得唐人街药店的货是最好的，比山景城那家的货好不只一点半点。但是远也是确实远，我也是有客户在市里面，见客户看房子，顺便去一趟，一次买好多。”琳达说，“我把山景城那家和市里面那家的地址都给你，你自己决定啦。
“你呀，就是逞强，睡觉这么不好了，还不干脆休个假算了，你们老板不让吗？”给桑宜发完地址，琳达又说。那语气像是比桑宜本人还心疼桑宜。
“也不是逞强，就是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也不是多要紧的事情，就是我们做诉讼的，一个案子至少持续一年，案子没结，中途休长假就不大好，短的几天的倒是也无所谓。”
“原来是这样哦，不过法律的事情我也不大懂，当然你最专业啦。我这边就祝你早日结案早日休假哦。”
“谢了。”
“最好这次房子就给你买到了，结案休假刚好住新房子，心情多舒畅的啦。”在这点上，琳达像是引力深厚的白矮星，话题蹦得再远最后都会被扯回到“房产”上。她将摆在椭圆桌角落的一只笔记本电脑挪到两人面前，“买房意向书我都弄好了，你准备好了吗？”
桑宜对她比了一个 V 字手势。
“哦对了，你猜猜这家卖家的女主人是做什么的？”琳达换上神秘的口吻。
“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猜的到？”桑宜回答。
“其实很好猜的呀！我既然这么问了，肯定是跟你相关的呀！这家女主人也是个法学院的，现在在一家科技公司做法务。”
“原来是这样。”桑宜低下头，心里一个问题像关在笼子里的小野兽，龇着牙用爪子抠着铁栏杆。“那，你知道这家男主人做什么的吗？”她小心地问。
“不大清楚诶，”琳达蹙起修得像艺术品的柳叶眉，“卖家经纪没细说，我猜测，应该是FLAG（FLAG：Facebook，L，Apple，Google，是湾区四大科技公司的简称）的软件工程师，不过也不确定哦。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女律师都嫁了什么样的丈夫。”小兽冲破笼子，桑宜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跳。
如果不是隔着蹙起的川字纹，琳达艺术品一样的一对柳叶眉就要糅在一起了。
“这话问的，你想想你自己，不就都有答案吗？”琳达说，“不过话说回来哦，戒指好漂亮的。”
“琳达……”桑宜看了眼戒指，为难地说。
“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呀，”琳达说，“其实你想跟我说什么都可以的，我和你虽然是买房子认识的，但我其实可比你身边很多人都要了解你。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的工资单，绿卡复印件，护照复印件，社保号我都有。你的最好最好的朋友，应该都没有这些吧？所以你说我是不是特别了解你……”
琳达说的倒都是大实话。虽说房产经纪不可以直接经手贷款事项，但桑宜买房子申请贷款，是拖了琳达的关系才拿到一个优惠的贷款利率的。办贷款业务所需的工资单、身份证件、社保号复印件，桑宜曾给琳达发过一份拷贝。
“你贷款的时候，只用了你一个人的名字，我带你看房那么多次，从来没见到你家那位出现过。但我想，那是你的个人隐私啦，就从来都没有问过你呢。”
中央空调的暖气熏在桑宜脸上。她低下头，捧起琳达替她泡的茶，杯中的一池春水晃着盈盈绿叶，茶香苦中带甘，环绕着她。
“压力大的时候就会啊，怎么问这个呀？”
“那你会吃止痛片吗？”
琳达想了想，“一般不会吧，也不是特别严重，忍一忍就过去了，怎么了？你头疼？”
桑宜犹豫了下，“算是吧。”
“失眠就是会导致头疼的。”琳达说，“我还以为你要说你家那位的事情呢。”
桑宜摇摇头，茶叶的清苦味在口腔鼻腔漫开，“我家那位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他已经不要我了，房子是我一个人买的，我想搬出去。”
她没有想到琳达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后者猛地伸手捂住嘴，一副吃惊万分的样子。“我真的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情况呀……”
”嗯，过去一阵子了。”桑宜还没有对地产中介和盘托出的准备，并且她也不想把琳达当成自己的情感垃圾桶，她说道，“不说了，我们接着签字吧。”
“好呀，”琳达吁出一口气，“你要是想找个人聊天儿什么的，千万不要客气哦。”
脸上还带着些惊魂甫定的琳达点开一个小房子样的图标，屏幕上打出了“美丽新世界”的字样，龙飞凤舞的，浮在水印的大房子的背景图上。桑宜觉得这夸张的字体简直把“美丽新世界”形象化了。
“那个，关于价格，之前你说了的，打算出价 110 万，你想好了吗？Offer交给卖家，是不可以再变的咯。”琳达说话的时候，屏幕上已经变成了白纸黑字。
“恩，110 万，不变了。”
“好的。其实真的要变也没关系，像咱们这样的，有我给你透底，发现有人出的价高，还是可以加价的，但是减价是万万不可以的哦。”
“我知道。”
“再跟你过一遍，30万本金，咱们贷了80万，15年定期，2.8%的贷款利率……”琳达说着，又在屏幕上翻过一页。“定金 5 万，三天以后会划到卖方账户。如果中标之后买方反悔，定金是不可退的，这个你 OK 吗？”
“没有问题，但要是卖方反悔呢？”
“卖方反悔很少见的哦，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啦。” 琳达说。
“那万一呢？”
“不会的啦。”琳达笑了起来。“今天是 11 月 3 号，周五就不再收买房意向书了，下礼拜一你就知道结果了，放心好啦。”
桑宜没法放心，但这点心思也被琳达读出来了。琳达凑近了，补充说，“这话本来不应该现在告诉你的，但看你实在不放心......我跟亚曼达都说好了，只要你出的价格在 110 万以上，卖家就把房子卖给你。”
“真的假的？”桑宜有点转不过弯来，“有更高的出价也不要，这不大符合常理吧？”
“怎么不符合常理啦？卖家女主人知道你是法学院的，虽然没见过你但觉得有亲切感。卖家告诉亚曼达他们不缺钱，就想把房子卖给一个投缘的……当然了，不缺钱的意思是也不能太低，所以说 110 万以上他们就卖给你这个法学院小师妹呀！”
“那真的太感谢了！”桑宜赶忙说。
“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睡一觉，当然，我是说你睡得着的话。”琳达说，“我这人不爱把话说满，为了你才这么豁出去的—再等几天这房子就是你的了。”
桑宜从琳达的办公室出来，向停车场走。两分钟前她查过手机，母亲还没有给她回信，她于是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了。
“喂，妈妈好。”
“小宜啊，妈妈看到你的短信啦，正打算给你回复，结果刚好有事儿打断啦。”
“嗯我知道的妈妈，没关系的。”
“房子签字啦？”
“对的妈妈，我这边刚签完合同。我投了 110 万。那个买房经纪挺好的，她和卖家认识，说会帮我，还说让我放心，这房子就是我的了。”
“哇那很棒呀！我的小宜真能干，越来越能干啦！”
“爸还在家吗？”
“上班去啦！”
“他不是快退了休了吗？”
“你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么个半死不活的企业，就他那么积极，又赚不到什么钱，你妈有时候真是恨铁不成钢……”
“嗯。”
“小宜，钱够不够？妈妈最近赚了点钱，可以给你打过去。”那端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妈妈，我跟你说过的，不需要你的钱的。但是妈妈，是这样的，有件事情……有件事情我其实一直想跟你说 —”
就在这时，电话那端响起“叮”的一声。
“小宜，妈妈要忙啦，有客人下单啦。一会儿跟你说哈。”
桑宜握着电话。
“啊，问你家肯好哈，让他多吃点，上次见太瘦！”
“恩好的。”
“哎呀，妈妈真不跟你说了，马上双十一了，单子多，忙去啦哈。”
电话断了。
桑宜把手机慢慢放回包里。抬起头的时候，她看到 U 型小楼对着她的那一侧亮着灯，她辨别出那应该是刚才签字的会议室。会议室的外窗上方，LED 灯管拼成的“美丽新世界”斑斓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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