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访记

　　一

　　2019年10月8日，国庆假期结束，今天开学，紧接着要进行月考，同学们都坐在考场上严阵以待，独独缺少霞。

　　今天早晨五点钟，她妈妈发信息说她不念了。真的很突然，很优秀的孩子，不知道她这次怎下了如此大的决心。上次周日下午开学返校，下午两点半全班就她的座位是空着的。我给家长发信息说她没来，家长一听便着急了，说下午一点就送去了。我沉不住气，打发两个女生去宿舍找，还告诉她们去厕所、操场、餐厅找。

　　他爸爸打过电话来，问情况。这是他爸第一次和我联系，我告诉他后，他啥也没说挂掉电话。她妈妈打电话来，说今天是她表哥送的，她表哥送她到学校门口，转眼就看不见她了，根本没有进学校门。她把超市门关了，坐车来找孩子。

　　一会儿，两女生回来，说没有找到。

　　这可去了哪里？我想到两年前，我班一个家长把孩子送进校门，可孩子趁门卫不注意溜出学校大门。我们到处找不到，他爸到公安局调监控，才找到了他。因为这事，学校给我这个班主任记大过，给班里减了好多分。这是重大违纪，这笔账要算到班主任头上的。现在，又来这么一出。

　　我给政教校长打电话，问能不能调监控，查看她去哪里了。校长说，根本没有进校门的话，就看不到，监控都是管着校园里的。像这种情况碍不着你的事，因为家长没送进门，是他的责任。

　　可理儿是这个理儿，但说出去可不是那么回事。我又找了两名精明能干的女生去找，还把她宿舍的同学叫过来调查情况。

　　一会儿，她妈妈打电话说找到了，但没有告诉我在哪里找到的。

　　过了两天，她妈妈送她来学校，我当着她妈妈的面狠狠地批评她，实在把我气坏了，也吓坏了。

　　没想到，这次竟连试也不考了。如果说，她有了这种辍学的思想，上次那就是个苗头，可是，我没有放在心上，上次那件事后，由于忙，也没有顾得上和她谈谈心。

　　是我的错吗？

　　二

　　记得那天晚自习最后一节课，她哭得抽抽搭搭，来办公室找我，要用我的手机给妈妈打电话。我惊诧。她说刚才在电话里和妈妈吵起来了。妈妈说她不把学习放在心上，这次考得不好，老是想着别的事。结果她回敬了妈妈几句，妈妈就哭了。她怕妈妈出事，因为妈妈有病，一生气就不行。她不放心。我也着急了，急忙给她手机。不知道她和妈妈说了什么，一会儿，妈妈又来电话，要给她请假，说她要和女儿谈谈。我说，时间太晚了，都要快夜里十点了，再就是家在郑店的村子里，离这里很远，路上让人很不放心。她说没事，让她表哥来接她。没办法，我不知道这母女俩咋这么多纠缠，非要今天晚上见见面。如果不给她假，这一宿娘俩都甭睡了。

　　霞曾给我说，他爸妈关系不好，爸爸家里的人一直欺负妈妈，包括她的姑姑们。她妈妈受了很多气，因此气出病来，还动了一个大手术，身体很弱。她看到妈妈痛苦，让妈妈离婚，可妈妈为了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坚决不离，她觉得妈妈活得很委屈。

　　三

　　看来这个预谋很久了。她妈妈给我她的号码，我打过去，她不接。晚上，我给她妈妈打电话，问国庆节发生过什么事，怎么说不念就不念了。她妈妈说没有。我还真想不明白，放假前，她写的暑假征文获得德州一等奖，我还给她照了相，发到朋友圈里。她也很高兴啊，笑得阳光灿烂。我继续和她妈妈聊，她妈妈哭着和我说她家的事。这些年看病花了很多钱，现在干了超市，生意好，有点钱了，就买了一辆新三轮车，想亲自送孩子去上学，可是，她孩子却不愿意念书了。她说，女儿说，不愿来上学是因为无法面对她的班主任，班主任对她那么好，她觉得对不起班主任老师。我告诉她，这个是借口，我这里没事，我早就说过，我不会给她任何批评和脸色，现在的孩子心理产生变化很正常，我需要和她沟通交流。她说，孩子说了，妈妈已经和老师说她不愿念了，她很没有面子。我说，这也是借口，这事只有我知道，我没有和同学们说。

　　一会儿，妈妈发信息，说，有个叫李什么龙的学生吗。我说不知道，咱班里没有。她说，好像那个孩子也准备不念了，她失去了精神支柱。哦。我有点明白，这才是真正原因吧。

　　四

　　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有苗头的。很长时间以前，英语老师在办公室和我说，你班霞涂着红指甲，你看到了吧。我还真没有注意。于是来班里看看，真的，霞不仅手指甲上，就连脚指甲也涂得红红的。在班会课上，我强调同学们不要把时间用在化妆上面，我只是点了几句，怕她太敏感，也没有说名字。她很聪明，第二天红指甲就没有了。

　　那天她妈妈发信息说，她要“电子表”，能打电话发信息的那种。妈妈不想给她买，不是疼钱，怕她分心。母女俩吵起来。我在班会上也点了点，她也和妈妈说不要电子表了。“女为悦己者容”，我早就有点感应。那天，她来办公室，我披头就问，谈恋爱了。她开心地笑，没有，真的，真没有。我相信了她。可是，真的吗。现在我也糊涂了。

　　五

　　那天是2019年10月11日，上午上完第四节课，刚想坐下喘口气，打开手机，看到霞妈妈的短信：老师，我在大门口等着了。我赶紧走下楼去。

　　大门口，霞妈妈在风中站立着，我没看到霞，有些失望。她说，她又变卦了，说什么也不来了，要转学。我说，现在转学有难度，因为初三，教育局的学籍档案可能一时动不了。最主要不是转学的问题，她在逃避问题。

　　霞妈妈说，你能和我去一趟吗，帮我劝劝她。我想，也好，反正家里也没事，正好现在去吧。接着从车上下来一个男子，和我打招呼，一看就是霞的爸爸，很质朴的一个人。上了车，从这里到霞家郑店90里地，需要一个小时。车走得很快，但是很堵，正好是下班时间。我在车上有些忐忑，觉得自己很草率，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对谁也没说这件事。在农村教书的时候，骑着车子去家访，动员辍学生回来上学是经常的事，但现在很少了。我这样做是不是大家都理解我，是不是有人认为我很傻。但又觉得这样做是应该的，不为什么，就为这个孩子还小，实在可惜。

　　六

　　车曲里拐弯，终于停下来。进了一个门，是一家超市，门上写着“霞超市”，是用霞的名字，可见父母多么爱她。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走出来，很朴实的农村妇女。我猜想是霞的姥姥。她亲热地拉着我，说，你是她老师吧，可辛苦你了，快进来坐坐。一进门，屋里摆满货物。老人找个椅子让我坐下。

　　接着，霞妈妈过来，和母亲说，给她打电话不接，真气人。姥姥说，让她爸翻墙过去，不是没有插着门吗。妈妈说，那，她更烦了，我想想法子。一会儿，她来叫我，说门开了。她领着我去北边的院落。进门，霞妈妈说，你出来。那是喊霞爸爸。他爸爸紧接着从屋里出来。

　　我走进堂屋去，打开西边那扇门，真的惊呆了。屋里黑洞洞的，窗帘没拉开，也没有电灯。霞坐在炕上，身上披着一床被子，只露着脑袋。我进来，她没有看我，眼睛直直看着地上，披头散发。但是，她知道我来了，叫一声老师，哇地扑倒我怀里哭起来。我抱着她不说话，先让她哭，说：“你怎么像个小疯子，你怎么会是这样子。”听她妈妈说，已经好几顿没吃饭了，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我扶着她的背，和她说话。我说，老师的时间很紧，和你说话只有二十分钟，因为今天值班，要急着赶回去。你和老师说说心里话。霞只是哭，说：“我就是不想念了。”她捂着脸说，“”我觉得自己不会学习了，也跟不上了。”我说：“是不是那次老师给你压力，让你觉得很难过。”她说不是。“你为什么哭，不念了，不是解脱了吗？”我说，“是因为不念书这件事你很纠结，让你很痛苦，说明你还是很眷恋学校的。”她说，怕同学们笑话。我说：“同学们多好啊，那天，苏欣茹给你借钱把你的饭卡充上钱了，多么好，老师都感动了。再说了，同学们都忙着学习了，谁有空关注你的事。江湖一笑泯恩仇，凡事一笑而过，学学苏轼，那么大的波折，人家就是一笑过去了。”

　　我接着说：“你主要是走不出为自己设置的牢狱，一直在考虑别人怎么看你，而不是自己需不需要。要勇敢起来，勇于打破内心的牢笼，让阳光照进来，才有真正的快乐。”我把她屋里的窗帘拉开，让霞看看多么敞亮，太阳晒进屋里来，让人多么快乐。

　　她似有所动，说：“我家里有很多事。爸爸妈妈的事，我不能上学校。”我说：“大人的事大人自己解决，我们无法插手，因为其间有很多无奈。你的爸爸很疼你，那天，你没有去学校，你爸爸第一时间来电话问情况。当时我很感动。你爸爸从来没有和我交流，我知道他一直在外面忙。你妈妈更为你操碎了心，那天她知道你不去学校，立时关了超市，坐车来找你。你不念书，对一个家庭来说是一场灾难。”她说，老师，我知道。

　　我说，现在就和老师一起走吧，洗洗脸，穿上校服。她说，老师我想明天去。我说，好，一言为定。她下炕来穿上鞋，走到南屋，和妈妈说明天去。我回身遇到他爸，他说：“老师，谢谢您了，您今天捎她走吧，明天她又要变卦了。”话没说完，便哽咽了。大男人流下泪水，让我心里百味杂陈。

　　里屋，姥姥给霞擦眼泪，说：“你要给老师个面子，和老师一起走。”妈妈有些犹豫，姥姥使眼色，意思是让孩子跟我一起走。可是霞很有主意，说什么要明天早晨去。我也想过了，

　　不能强逼着来，万一出个什么事，也不好说。

　　七

　　时间到了，走出门，霞妈妈和爸爸一起上车，我们在车上交流。

　　我说，霞不来的原因是还有很多话要和你们俩说，如果她和你们交流的话，咱们都要好好听孩子的，因为毕竟她也很有思想，有些东西也是有道理的。

　　妈妈说话很直，“说实在的，她很早就让我和他爸离婚，我说了，我行啊，离就离，可是他爸爸不愿意”。霞爸爸就在旁边，没有说话。

　　我说：“毕竟是一家人，毕竟有霞这么大的孩子了，大人也要学着免免脾气，相互迁就

　　包容着点。”霞妈妈说：“说实在的，就是俺这个家庭，让孩子有心理缺陷。”我没想到她一个农村妇女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一家人很明道理，就是霞姥姥说的话，也很在理。但不清楚为什么这个家就这么乱。前一阵，霞妈妈微信说超市忙不过来。 我说，让霞爸爸给你看着点。她很生气地说，俺不让他看，他脾气不行，给俺砸买卖。

　　回过神来，我说，就是你对孩子太惯着了。妈妈说：“是啊，我现在很后悔，一直宠着她。在小学一直是班里第一名，三年级的时候，孩子们都不送了，自己骑车子去，而我一直送她，到小学毕业。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调着花样去做，要什么给买什么，老是怕亏着她。”我说：“以后少操霞的心，这样会给她压力，也会让你们母女隔阂越来越大。”

　　说话间到了学校门口，霞妈妈说，老师，时间还早，咱去饭店吃点饭吧。我说不必了，时间到了，我自己吃点就行。说着我下车，挥挥手。霞爸爸从车里出来，说辛苦老师了。这两个人都实在，懂事，可是，怎么有那么多曲折。

　　我说，明天早晨叫霞自己去教室，就像平常一样，我不用领她进去了，那样反而不好。

　　八

　　2019年10月12号早晨，我在教室里等着霞，她没有来。下课后，我看到信息，霞妈妈说可能大课间到，怕我担心。大课间学生跑操，还是没有来。我打过电话去，说是在路上了。

　　第四节课，我正在上课，看到霞和妈妈在教室门口张望。我出来，让霞自己进教室，她妈妈和我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我把霞叫出教室，在走廊里我们谈话，办公室里都是人。我告诉她，别的话不说了，只是告诉她我自己的感受。我说：“我这次去你家，很感动。我觉得你是一个幸福的孩子。因为那么多人疼你，爱你，多么幸福啊。幸福不在于过多么富裕的生活，而是家里有温暖。我发现，你家里每个人都说话那么实在，还都很明理。你爸爸，虽然我对他了解不多，他也不太说话，但是我感觉他很爱你。当时，我从你家的院子走去超市，你爸爸看着我，说，老师，你给操心吧，今天就叫她回学校，如果她今天不去，明天就又变卦了。话还没有说完，便突然间抽泣起来，又赶紧回身擦泪水。有道是，男儿有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你说，他不是个好爸爸吗？”

　　听到这里，霞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我说：“你妈妈更不用说，这几天都没吃好睡好。你姥姥呢，我根本没想到她懂那么多，都是实在话，都是大道理。你要珍惜，你知道吗，我姥姥也很疼我，我想等我长大接她来我家住，可是，我长大了每天忙，还没等把姥姥接过来，她就不等我了。我哭得再伤心，有什么用。你多好，有亲人可以疼，有疼爱你的亲人。霞，当初你妈妈给我微信，告诉我她不陪读了，要回家开超市了。你知道，我当时多么高兴，为你的妈妈。你妈妈受了苦，她开超市，能挣点钱，可以让自己和你的生活幸福一点。再者，你妈妈有这个超市，每天忙碌，生活也充实，这也体现她的人生价值，不是很好嘛。你回家能不能帮帮妈妈（因为她妈妈此前和我说，上次放假回家，霞让妈妈给她做羊汤吃，而妈妈因超市忙，没顾得上。她大发脾气）？我有一个亲戚，我表弟的孩子，他家里开饭店，这孩子一回家就帮着父母忙活，给客人端菜、洗完、拖地，为的是减轻父母的负担。也为自己家能多挣点钱，过更好的日子。”

　　霞点点头。我说，老师不强求你的名次，不给你压力，有什么事和老师说，老师会帮你的。

　　晚上，霞妈妈微信说，老师，多亏你，要不然她还不上学。今天霞早晨醒来，说妈妈，把窗帘拉开，我要让太阳照进来。我说，我去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霞的内心在挣扎，说明她还是很难以做出不念的决定，她还不想放弃学习。

　　这几天，我暗自观察，霞一阵阵走点神。不说她了，说勤了反而不好，我装作没看到，就让她自己慢慢适应吧。

　　九

　　后来，我调查，霞的真正原因是她喜欢一个邻班的男生，而那个男生和她说，他不念了，希望霞也不念，两个人一起离开这里去外地找工作。那个开学的周日下午没有来，就是和这个男生在一起，准备要坐车去外地。这真叫人后怕，幸好，妈妈及时找到了霞，霞没有那样做。

　　后来的日子，霞也断断续续请假，成绩也略有下降，我再也没有找过她谈话。我觉得有时候需要一些“冷处理”，和她谈话多了，她反而有压力，感觉我不信任她。她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在努力地调整自己。

　　加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