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世界
我看着手机屏里满脸堆笑的老妇人，工作多年练就的职业性微笑还挂在脸上。
“洛苍啊，今年过年来我们这儿呗，你和沈肖一起回来，好不好？我这等着给你包饺子呢。”
听起来温馨无比的话语，我却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减:“阿姨，我今年过年要出差的，可能要在国外过年了……”
“怎么年年都这么忙呀，那以后哪有时间管孩子顾家啊，女孩子别太累了，洛苍。”
听着听着，我发觉自己抗拒的情绪越发深了，我决定速战速决，结束这场无聊的远程会面。“阿姨，他来公司接我了，”我偏头假装看向窗外，“先不聊了啊，阿姨”
“该改口了吧，还叫阿姨呢……”
“我……还没叫惯呢，妈”我笑笑，点了挂断键，然后长叹一口气，表情终于恢复正常，渐渐冷了下来。
我收拾好东西，给他打了个电话:“沈肖，你自己吃吧，晚上我公司有聚餐。”
“哦，正好我也是。”那边，他答道。
这是难得的一次，我和他都不在家里，我想。
但好死不死，到了地方才发现，我和他的聚餐地，竟是同一家酒店。人前见面后，他揽过我的肩，开车带我回去。
沈肖是我的形婚对象。所谓“形婚”，即形式上的结婚，代表我们的性取向，各不相同。
他坐在驾驶位，我做副驾驶，一路无言。我看着窗外，上海的夜景，炫彩夺目的灯火似乎永远都不会燃尽，这座城市永远张牙舞爪的发散着它华美外表的魅力，川流不息的人群、各式车子穿梭其中这些都是它令人流连忘返的外壳，美得动人心魄，从未休眠，让人永远看不清其中包裹着的本质。
已是凌晨，各路午夜场已经开始，偶有看到街边几个撒酒疯的情侣，或是大喊大叫的中年男人。我又转头看向沈肖，他西装革履，高大俊秀，修长的手抓着方向盘，表情有些紧绷，他侧脸的轮廓锋利无比紧皱的眉更添一抹寒意。
“你妈妈又让我去你家过年。”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我晚上喝的有点多，像是要把全身的不爽全部都用酒浇掉一样，脸上的妆基本掉的差不多的了，此刻深情也有点落寞。
“喂，沈肖，总是我找理由，你也向你妈说句话呀。”我有些不满的抱怨道。
“知道了，一会回去赶紧洗澡吧，你身上一股酒气。”他又皱了皱眉。
“喝了酒能没有酒气么，你这个洁癖，哼！”叫我开始说胡话了，沈肖无奈，找出条小毯子披在我身上，不一会儿，车里的高温就把我哄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刚碰到他的时候。那时，我刚入职没多久，情场失意，到酒吧一醉方休，碰到了同样目的的沈肖。
“你一个女孩子，在这呆久了不好，被男的看上了捡尸捡跑了怎么办？”他看着我。
我答非所问，心中装的全都是苦闷闲愁，“我不喜欢男的……我喜欢女生。”
他楞住了，目光灼灼的看着我。
我们一直聊天，非常投缘。我说我是女同，女朋友跟我在一起四年了，现在厌倦了我，去找了一个男生，男生很有优越感，逼得我节节败退。怕我再纠缠他们，她把我们的事告诉了我父母，而她是以受害人的身份自居的。父母大怒，冲到公司怒骂了我一顿，于是这件事又在公司传开了。男生取笑我，女生不敢靠近我，只因为我是一个同性恋。
他说他是男同，喜欢了一个留学时遇到的中国男生，他们很相爱。但这件事被对方父亲知道了，他爸是将军，自然受不了儿子被压，强迫两人分了手，将他送去了更远的地方，并警告二人不要再有联系。他父母得知此事后也大发雷霆，逼着他尽快结婚。
“都是情场失意人啊”我笑道，举着酒杯就又要碰杯，他一皱眉“喝了多少酒啊，身上一股酒味儿”
我说“喝了酒能没有酒气么，你这个洁癖！”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一股浓烈的烟味儿首先闯入口鼻中，我忍着有点想咳嗽的欲望，猛吸了几口，清醒完毕，伸手去够床头的钟，却摸到了一个手机——他的手机。屏一亮，3:15映入眼帘。
看来我在他房里，我想。当我下床时，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睡袍，同样不属于我，想必是他的。自从以女主人的身份搬进来后，他一直很照顾我，除了他父母的问题都让我解决以外。
我光着脚走在木地板上，一抬头，沈肖赤着上身站在落地窗前，沉默地吸烟，零星的火光从他指尖透出来，伴着丝丝烟雾缭绕其间，弥漫整屋。
我走到他身边，“其实我一直很喜欢烟草味，我爸从我出生那一刻就一直在抽。”
沈肖轻笑了一下，又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我:“我还我爸妈打电话，他们……”他顿住了，随后又改口，“我录了音。”
我走回去，划开他手机，点开了最顶端的一条通话录音。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还想不想生孩子了？你是想让我们沈家绝后吗你！和苍苍一直不冷不热算怎么回事？才刚结婚，就连酒席都不办要去旅游结婚，现在一年多了，连个孩子影都摸不着，可气死我了！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男的，你个不孝子你！养了你这么个废物，真是……”
我按断了录音并一气呵成的删除了。
房间里很静，清晨还没有到，窗帘也拉着，就像个大黑盒子。这些杂乱的声音充满了一室的空气，不是第一次了，对于我们来说。
“各自生活互不干扰，尽量少有交集，日常表演除外。”
“不生孩子，不发生关系。”
“父母方面各自解决。”
这些婚前的原则到现在已经快被冲散了，就像是洪水冲下来时的拦路树干，即将分崩离析。“简直跟我父母一模一样。”我调侃了一句，遗憾的发现，还是没能改变他周身的低气压。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穿着条牛仔裤与无边无际的黑暗融为一体，就像黑夜生出的鬼魅。我和他一言一语的在黑暗中交流着，每句话都在空荡中回响好久。
我问他有没有鼓起勇气和父母开诚布公的谈过这个问题。
有，他说。
“他们的态度叫我心机痛到麻痹，断了我唯一一条生路。”
就像我时常会在梦里喊她的名字一般，他也会常常想念他，那个远在异国的人，和我不同，他至少没有受到背叛，而我连所爱都不承认爱过我。
我们活于世俗之间，却是被世俗抛弃的人，两个孤独寂寞的人，还妄想去击败现实，或者苟且偷生。而现实的苛刻逼着我们妥协。我们无法醉生梦死，但又无法安稳平淡，这是我们骨子里的与众不同赐予我们的罪恶。让我们只得如溺水之人一般，在现实中不断挣扎、沉浮。
相对无言，我看到了晨间的第一缕光，天是灰蒙蒙的，又下起小雨来，玻璃上沾满了细细密密的水珠和黑夜将至时一模一样。
雨腥味渗入屋里，让我更有种泡在水里发烂的感觉，柔软的心在水中发软、破碎、沉入水底。
沈肖深吸一口气，“去看海吧。”
我和他唯一的相同点，似乎就是喜欢海。驱车连夜去看翻滚咆哮的海，碧蓝又深沉的力度拍打在心头上，闻这丝丝海浪之味，周身被冰凉的海风包裹，似乎什么痛苦都能忘记了。
我们日日夜夜呆在海边不肯离开，在大雨中打闹着，将手机扔进深不见底的海中。
如末日一般狂欢，又如将死一般悲伤，流云划过天际，清冷的泪流满脸庞。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问沈肖:“唉，你要怎么办？”
他回头，诧异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就这么办。”
“真这样？”
他忽然温柔起来，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头。“他是温柔的，不会伤害我们，只会包裹住我们，在那个世界里，一定有我们的路。”
嗯，水底的世界很温柔，无边的蓝包罗万象，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柔美的光线将视线打湿，游动的生物闯入不明的色彩。是另一个天堂。
“走吧”，他牵住我的手。
我们像历史上对对情侣那样，牵手殉情，我们的心却各在不同的远方。
被冰冷包裹的感觉好像没有那么难受，水底的世界果然很温柔，如他所说睁不开眼，我便闭上了眼睛。脑海里不停地回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
“希望来世能做个平常人。”
什么才是平常人？
他还没有回答我，我还有好多话想要问他。
为什么活着就要不断编织谎言？
让我们天天这么身心俱疲的是什么？
被他们亲手扼杀的我们到底是谁？
将这无边的茫茫水下来告诉我吧，这一次，不用再挣扎。
故事到这就结束了。
我们是故事里的平常人，只是平常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