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一 童稚)
我想知道,如果我有多那么一丝丝朝气会怎样?我希望能清空大脑的内存,就不会这样总是希望时间倒流。
成年后,陷于种种繁事的泥淖中,目光触及童年,尚且能从心底浮现出一抹温柔。
记忆将童年的格子打开,在灰尘翻飞中思绪渐渐清晰。我的童年啊……
自诩不是念旧的人,事实上,对我而言许多情绪都像是被稀释一般,心呢,是像湖的镜子,看似波纹,实则无痕。如今的我,和生活之间就像隔了一层层纱,有着似有似无的间距。就像我先前说过许多次的一样,我以旁观者的角色出现在我的生活。可是,慢退到经年前,那鲜明尖锐的身影,又恰是我。
他们说,小时候我很懂礼貌,家里有客人总是蹬蹬蹬地跑到院子门口开门。
他们说,小时候我很孬,父母同事家孩子来我们家玩,我就堵在门口恐吓他们不让他们进来,以至于还把王怡吓哭了。(当时,学校教师分有专门的家属区,同事皆邻里。抱歉的是,我并不记得这号人物,这档事。)
他们说,小时候我很闹人,刷牙的时候,母亲没有叫我,我就会哭闹“咋不叫着我啊”;在车后座,看到其他人骑车超过自己,亦会吵闹“赶紧骑”。
他们说,小时候我不小心摔进了洗衣服的大盆,大人们都以为我会痛哭,没想到,我只是愣神一会儿后憨笑到“正好给我洗洗澡”。
他们说,小时候我和老哥去捉蝴蝶,结果俩人被蜜蜂蜇得哇哇直叫。
他们说,小时候我说要给大姨买个房子,央着外婆带我去东大街西大街串门。
他们说,小时候我看学生军训教官摔跤,“啪”地将人撂倒时,哭出来了。
这些我都没有印象,是啊,我又记得什么呢?很少的动态场景,大多是某个时刻的影印了吧。
大抵四岁的时候,由于父母进城,我便被托付给了外公外婆照顾。二老是一辈子的农民,外公年轻时当过庄里的会计,外婆则当过两任队长,生活虽然拮据,可好强的外婆总会付出加倍的精力耕种。
她说:
“从小,我就不让我嘞孩子缺东西,人家有的,咱再紧张也会有。过年的时候,就算再忙,再穷,年年春节,我的孩子,哪个不是穿着新衣裳。”(外婆一共有5个孩子。)
“我以前啊,当队长,领着一帮子人,人家都听我的。都秀梅秀梅这劲儿嘞叫我。第一届当完了,再选举的时候,还是我啊。因为啥,因为人家服。那是嘞,我对人家好,人家可不选我嘛。你对人家,人家都记着嘞。”
“我上人家家走亲戚,从来不吃人家嘞东西。你看我教育的小孩,给路上碰见熟人让东西,都不接。确咋都不接。”
“人家当时都说我扣,自己家嘞孩子,决不能叫人家欺负,恁妈小时候给人家闹别扭,有一会迎面遇上了,那一家小孩嘴不干净,我上去都凶他啊。”
外公(田培德)由于是庄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地位很高。当时掌握全庄的钱,那时候的钱都是用麻袋装的。听外婆说,外公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贪污,就连人家意思,从来没有接受过。因为啥,因为责任啊,因为是个党员,从来都不搞些什么弯弯绕绕,公饱私囊。外婆还说,之所以教育孩子不拿人家的东西,也不收人家让的东西,也是怕拿人手短,人家借着搭上关系。依稀记得外公那清瘦的身体,以及不笑时一丝不苟的神情,还有脑海中回荡着的堂屋算盘啪啪脆响。
外公虽然表面上不苟言笑,但他对孩子还是很好的,尤其是当时身为孙辈中最小的我。我记得他在田里耕作时佝偻的身躯以及头上漏光的草帽,记得在厨屋用地锅烧火做饭蹲坐的身影,记得那被火苗映出的脸庞,记得给我烧苹果和爬蚱时的柔和。记得听见我说“糊涂好喝,还能再喝一大碗”时爽朗的笑声。记得每天睡前在麦垫上的祷告(很少从他耳中听到对自己的祷告,大多是子女孙辈的大小事宜。)记得熄灯前,给那酒壶型钟表上发条的手指。
那一年,我白天大抵是在田里度过的,外公戴着大草帽,拿着大锄头干活,我在田地边沿,带着小草帽,拿着小铲子除草(实际上大多割掉的是作物。)有时候拿着健力宝的易拉罐捉蟑螂,看着那通身油绿的生物在我的控制下挥舞的镰刀,有时候则将草帽扣在脸上仰卧在路边,看着一点点天光倾落。即使没有同龄人的陪伴,我的生活依旧充实。傍晚时分,我会躺在拉草或者拉化肥的木板车上,翘着二郎腿,哼着不成曲调的童谣,看着渐渐低垂昏暗的天。当时真的觉得,树杈便撑着天,抬手,就能在清透清透的天空划出水来。那时候,这边是快乐,真正浸入灵魂的快乐,即使如今回味来,仍是刻骨铭心,身心战栗的愉悦。少年不识愁滋味,快乐的理由都如此纯粹。
玩耍一天后,回到家,先舀一碗井水解渴,然后玩着积木(童年唯一的玩具,至今仍记得有一块积木一侧可以推开,里面是一个戴警帽的警长),等着从厨屋唤我吃饭的声音响起。记得那矮矮的厨屋,熏得看不出原本样子的墙,以及从细长细长烟囱中飘出的虚缈的烟,记得院子中香椿树的气息,无花果的肥硕,桃树的婀娜。晚饭总是和着腌制的豆什和香椿叶以及芝麻盐,外婆做饭喜放油,那烧茄子的味道,真乃人间极品。饭后有时会抓一把新从地里刨出的混着泥土芬芳的花生当零嘴,咯嘣以后,香味瞬间侵占整个口腔。这么多年,也吃过所谓鲍鱼龙虾,山珍海味,可独独缺一味,一味足以挑逗味蕾。那从旧时光中飘来的饭香啊,经过时间的酝酿,令我每每念及,心下总要醉上几番。我描述不出来那种感觉,只是昨夜看《秋之白华》时,秋白先生说:“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世界第一。”一记电流麻过大脑,是了,大抵是相同的情绪吧。
记得下雨天蹲在堂屋门口,看水帘从雨搭上垂落,门槛前一排被砸出的舀窝。一旁的小草被压得陷入泥土,树木的叶子将水滴从高处接力到低处,叶脉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将蒙尘的绿色洗刷得宛如翡翠,鲜艳欲滴。远处房屋就像一张网,将水滴反弹,生出烟来,白蒙蒙的一道,使得房椽的轮廓渐渐模糊。夏季的雨总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啪嗒啪嗒声不曾间断。雨击打在瓦上,砸在树叶上,坠入泥土坑洼中,落进瓷罐中,声声不同。低沉,清脆,呜咽,响亮……大自然的交响乐,如此悦耳动听。
有时耕作闲暇,外公外婆便会带我去田地尽头的杨树林乘凉,坐在绿意葱茏的草地上,倚靠着树,看着流经所有农庄灌溉的河流潺潺而动,阳光从间隙中撒下,过滤了热浪,仅剩一席凉爽,尘埃在阳光下舞动,丁达尔效应造成的美境。听着树叶沙沙作响,以及不知疲倦的蝉鸣。片刻就能会见周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