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的心
“哎，小道士，你在找什么？”
少女坐在高高的桃树上，身着翠绿色的小衫，一副弱质芊芊的样子。她左手扶着树干，右手拿着一个桃子正往嘴中送，两只素白的布鞋在她纤细小巧的脚上一前一后恣意晃荡。
这是阿圆第一次遇见她，她看上去是那么的仙灵，十足像一只小雀鸟，钟灵毓秀，充满了生趣。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也想吃桃？”
说着，少女摘下一个桃子，扔向阿圆。
阿圆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桃子自己撞到了他的胸口上，他才下意识的缩手一抱，可还是慢了一拍，桃子便骨碌两下滚落到了地上。
“好笨啊！”
“和尚？”
少女跳下树来，凑近他面前，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的头发与僧袍看了好久。
“咦，骗人！你是和尚怎么会有头发？”
“那你师父呢？你怎么一个人来这山上？”
“我……我……”
“昂，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因为贪玩，一个人瞎跑，然后就迷路了？”
少女笑嘻嘻的看着他。
“不……不是的，我没有瞎跑，我从马车里醒来师父就不见了，我是想来找他才迷路的。”
“那我便在此等他，我没有走太远，兴许师父能寻过来。”
“唉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你也快点下山去吧！”
说完，她转身便跑。
“可我不知道下山的路啊。”
少女回首对他零零散散说了几句什么，但她跑的好快，阿圆没有听清。
“等……等一下，你说什么？”
还没等阿圆问完，少女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树林之中，留在原地的阿圆左右为难，他转过头往身后看了一眼，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朝着她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圆始终没能找到少女的踪影，天色却渐渐变得阴沉，随后刮起了寒风，树叶也跟着凋落，就这么，天空中竟毫无征兆的飘下一片片晶莹的雪花。
起初阿圆感到十分新奇，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但很快，整座山都被皑皑大雪给包裹住了。他揣着手，耸着肩，可单薄僧袍下的瘦弱身躯还是不自主的在发抖。
阿圆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搓了搓，不经意间看见一个身影——桃色的袄子，外面裹着厚实的银灰色斗篷，蹲在一片灌木丛中，头顶有些许积雪，脚边静静的躺着一把红纸伞。
此人正是那个摘桃子给他的少女。
“你在此处做什么？”
“嘘！”
少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扯了扯他的袖子，意示着让他蹲下。
“你看！”
阿圆朝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雪地中有一团银色的东西，那是一只半人高的巨大狐狸，有着极漂亮的银色皮毛，寒风拂过时，便如滚烫的水银一般。
“好看吧？”
“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好看的狐狸。”
正说话间，忽然“咔”的一声，一只大铁夹从雪中露出了头，夹住了银狐的前腿，它立即如疯了般挣扎、大嗥。
“太好了！抓住了！抓住了！”
少女兴奋的冲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朝着向她不断呲牙的银狐缓缓靠近。
“你要做什么？”
阿圆拦在了她前面。
“我要取它的皮做斗篷。”
“你抓它就是为了做一件斗篷么？如此难得一见的狐狸，你居然想要伤害它？”
“笨蛋！我不杀它，它迟早也会被其他猎人抓住的，你想冻死在这里么？我叫你赶紧下山你为什么还没走？”
“我……我……我不知道。”
“这么漂亮的狐狸，若不是要拿它的皮毛给你做斗篷御寒，你当我愿意杀它么？”
“可……可我宁愿冻死，也不要你伤害它！”
少女胀红了脸，转过身去，捡起了那把几乎要就被大雪掩埋的红纸伞。
“随便你了，管你冻死也好、饿死也罢，本来就不关我的事。”
阿圆一喜，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准备帮银狐撬开铁夹，谁知那银狐好坏不分，照着阿圆的手臂咬了一口。
阿圆疼地喊出了声，却仍然强忍着疼痛去撬铁夹。感知铁夹一松，银狐瞬间抽出了腿，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哼哼，活该，畜牲就是畜牲，怎教它能分得清善恶呢？”
虽是这般说，但少女还是蹲下身子来，抓了一把干净的雪为他擦拭伤口，随即又取出手帕替他裹伤。
“谢……谢谢你，小……小施主。”
“我叫昕蕊，花蕊的蕊，不许再叫我小施主了，听起来怪变扭的。”
“我叫阿圆，嗯……，圆就是那个很圆的圆。”
“阿圆？阿……圆？这也能算名字么？”
“这是师父给起的，大家都这么叫我。”
见到阿圆手指、脸颊与耳朵均已冻得通红，昕蕊将自己的斗篷解下递了给他。
“把这个披上，然后跟着我，先带你下山再说。”
“好。”
二人来到山涧旁，此时的水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两岸树木繁盛，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小道可以走。
“你沿着这条小溪一直往下走，很快就能够下山，但你要小心，这里的水比看上去的要深。”
“你不与我一起走么？那这斗篷我要怎么还你？”
“我……我怕水，这条路我一直不敢走，斗篷就送给你啦。”
“咦，快看！那是什么？”
天空中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大群黑色的鸟儿。
“遭了！是寒鸦，喜欢啄眼珠子吃的坏鸟！快躲到树后面去。”
“坏了！坏了！它们怎么朝我们飞过来了？”
“快把眼睛遮住！”
两人紧贴着树，用手遮挡着眼睛，大片大片的寒鸦飞过，它们锋利的羽翼与尖爪划过二人的脸和手臂，阿圆感觉像被刀割了一样疼。
“啊！”
忽然身旁的昕蕊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昕蕊姑娘，你没事吧？”
阿圆心急如焚，自然就顾不得疼痛了，他紧闭双眼，一边伸手抓起一根树枝拼命挥舞，一边将昕蕊护在自己身后。
“走开！走开坏鸟！”
好在与其纠缠了一番，寒鸦们无从下爪，终于在精疲力尽后选择了飞走。
阿圆担心昕蕊受伤，下意识挽起她的手查看。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昕蕊忽地脸就红了。
“我……我没事，但……但我的玉坠不见了。”
“什么样的玉坠？很重要么？”
“先母遗泽，自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别着急，咱们一块儿找，那玉坠长什么样子？”
“是一块红色的玉坠，形状有些奇特，仿佛血块一样。”
“红色的玉坠？是那个么？”
阿圆手指向涧流的冰层，她口中所描述的玉坠正安静的躺在上面离岸边大概半丈远的位置。
阿圆解开斗篷递给昕蕊。
“我去帮你捡。”
“不行，那样太危险了！”
“没关系的，我会水，小心一点就好了。”
“可……可是……，好吧，你抓住我的伞，我抓着树枝，这样也许能行得通，不过你千万要小心才好。”
“好，那你千万不要松手哦。”
二人将一切都准备妥当，可就当阿圆缓慢挪到冰面上正要捡起玉坠的一霎那，冰面乍然碎裂，伞上突如其来的重力险些将昕蕊也拉下水，她下意识松开伞柄，滑倒在了岸边。
“小和尚，喂！小和尚，你怎么样了啊？”
“没……我没事！”
“你快上来吧。”
“等等，我还没有拿到你的玉坠。”
“别去了！”
阿圆轻轻拍打着水面，玉坠随着冰面的裂开而缓缓下沉，他找准位置，吸了一大口气潜入水中寻找。
涧水并没有多深，但水下极其阴冷、昏暗，阿圆被冻得四肢僵硬，在水中寻了一圈无果后正准备返回水面换气，俄然看到一丝微弱的红光。
他摸索着过去，果然是那枚玉坠。
拿到玉坠后的阿圆还来不及欣喜，便发现自己被冰层阻挡住了，怎么也返回不到水面上，原来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偏离冰面碎裂的地方好远了。
阿圆拼命捶打冰层，无奈在水中根本使不上劲，冰层自然是纹丝不动。他花光了所有力气，终于忍不住呛了一口水，水流迅速钻进了他的鼻腔与喉咙，且不断侵入他的胃和肺，那是极难受的。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在往下沉，但恍惚间还能听到岸上昕蕊带着哭腔的声音。
“小和尚，小和尚，阿圆，你快上来啊！”
阿圆沉入水底，手中死死抓着玉坠不放，那玉坠是热的，温暖的，仿佛有生命一般。很快，他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在渐渐变黑，就在他合上眼睛的那一刻，隐约听到“噗咚”的一声响。
“昕……蕊？”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睁眼，却发现自己没有死，而是躺在一个很浅的山洞中，身上盖着那件银灰色斗篷，旁边生着一堆篝火，洞外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哈！你醒啦？有好些没？”
昕蕊突然从旁边凑过来，吓得阿圆往后仰了仰。
“啊！昕……昕蕊姑娘，我没事了，是……是你救了我么？”
“不是我，是它。”
昕蕊努了努嘴，阿圆往里看去，这才看到洞穴深处仅在火光中露出半个身子的银色身影。
“大狐狸，是你救了我？”
银狐抬头慵懒地瞟了他一眼，又将脑袋埋进缩卷着的身子里继续休息。
阿圆将手合十，向它躬身一拜。
“谢谢你救我。”
这时，昕蕊又靠近过来。
“小和尚，我的玉坠呢？”
“哦，对了，在这……，诶？哪去了？”
“嘿嘿嘿，笨蛋，在这儿呢！”
昕蕊一翻手掌，如变戏法般的变出了那枚红色玉坠，并将它系在阿圆的腰上。
“你这……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母亲生前留给我的，她说这枚玉坠可以修转人的气运，消减厄咒。没办法，看你这般倒楣，我只好把它送给你啦。”
“你真好，我……我也要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
阿圆一把牵住昕蕊的手，跑到山洞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就是这个！”
昕蕊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可这月亮是你的么？”
“不管之前如何，但它现在是你的了。”
“你不会脑子进水了吧？”
阿圆拉着昕蕊在雪地中跑了起来。
“你看，从现在开始，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会跟着你了。”
“诶？真的诶！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次换阿圆开怀大笑了。
“不告诉你，这是秘密。”
两人并肩坐在雪地上，仰头看着天空中的星星。
“小和尚，你为什么会来白灵山？”
“白灵山？这里就是白灵山？”
“嗯，你不知道？”
“原来这里就是白灵山，原来师父已经带我到了白灵山……”
“怎么了？”
“此事便说来话长了。”
“你说，我会好好听的。”
阿圆偷偷转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月色下昕蕊清艳秀丽的容光，不由得嘴角浅浅一笑，但很快又转为哀伤之色。
“我从小就被丢弃在朝山脚下，是师父捡到了我，并把我带回了含光寺。”
“你是孤儿？”
“怎能这么说，只是我天生患有心疾，他们说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一生下来就会有。”
“心疾……是什么病？会死人么？”
昕蕊回过头，目不转视的盯着他，仿佛他是一只天上的纸鸢，一松开手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患有心疾的事，也是后来才得知的。”
“当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吧？”
“嗯，很多天前，我在后山的河边玩，看到一个不小心落水的小姑娘，我来不及思索，便跳下去救她，哪知这心疾突然发作，差些要了我的命，幸亏来打水的二师兄及时赶到，将我救下。只是可惜……”
“那个小姑娘……”
“死了，溺水死了，我还是没能救她上来。”
“她长什么样子？”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应该是与你差不多的年纪。”
“那后来呢？”
“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师父到城里请来许多大夫为我瞧病，不过他们似乎对我的病束手无策，还说我这心疾是不治之症，治不好的。”
昕蕊咬了咬唇，眼中的光芒徒然间变得异常暗沉。
“治……治不好么？”
阿圆轻轻地笑了笑，看起来是在安慰她。
“倒也不尽然，有一天寺里莫名奇妙来了一个云游四海的老道士，他在我濒死之际对我说：‘贵寺往南七百里处有一座山，名叫白灵山，此山有一样东西可以治好你的病’。”
“是不是‘风息丹’？”
“你知道？”
“山上马珏道长炼制的丹药，据说是调血养气、补精益神的圣药，其中有许多珍贵的药材很是罕见，因此拢共也就那么几颗。”
“师父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他雇了马车带我来此地试试运气。但……”
“但你师父不见了，是也不是？”
阿圆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低下了脑袋。
“放心吧，我会明天帮你一起找的。”
乍然一颗流星划过，阿圆只觉得倍感疲倦，他将身子倚靠在一旁的大树上，口中似胡言乱语般喃喃着。
“昕蕊姑娘，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不知道那个老道士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不是风息丹，我可能……，我……”
他迷迷糊糊的，说着说着便睡着了。
在郁郁葱葱的山道上，一个六旬的老僧人背上驮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这小童睡眼惺忪地醒来，揉了揉眼睛，看到是老僧人，兴奋地喊道：“师父？师父！是你么师父？你去哪儿了师父？”
老僧人笑了笑，道：“阿圆，你说什么胡话呢，为师几时离开过你？”
“师父，我……，可是……，这是哪儿？”阿圆问道。
“这里是白灵山，我们已经见过马珏道长了，你昏睡了一整天，估计都不记得了吧？莫要急，咱们马上就下山了。”
“我……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你梦到了什么？说来给师父听听。”
“我梦见了一个人，一场雪，还有一只狐狸……”
他说的含含糊糊，十分冥蒙，老僧人听了只是和蔼的笑了笑。
可那真的是梦吗？
阿圆摸出怀里的那块红色玉坠，它确确实实存在，摸得到、看得见；甚至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它的炙热，和里面隐约闪耀的微弱红光，简直像心跳一样。
他惘然了，好似失去了些什么，又好似得到了些什么，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冲击着他的心脏。
二人来到山脚，车夫一直在马车上等候他们。见两人归来，车夫迎上前问：“怎么样，延衍师父，求到药了么？”
延衍施礼道：“劳您关心了，此次求药十分顺利。”
车夫挥手笑道：“那就好，那就好，那咱们赶紧走吧，再晚可就进不了城了。”
归途中，延衍坐在车内闭目休息，阿圆觉得胸闷，便挽起车帷与车夫攀谈起来。
他问道：“车夫大哥，在我昏迷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车夫回道：“你呀，以后可要好好孝敬你师父。”
“我师父他……”
“咱们到白灵山脚下的时候，山路太窄，马车上不去，是你师父背着你上去的。你师父他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背着你上山，又背着你下山，你说多不容易啊。”
阿圆听后沉默不语，心中感慨良深。车夫见他面露愧疚之色，便转而聊起一些路上遇到的趣事。
回到含光寺后的几日里，阿圆一直待在后院调养身子。一天下午，响晴碧空如洗，他坐在树下发呆，墙头倏然传来一个声音。
“小和尚，你在看什么呢？”
阿圆连忙转过头去看。
“昕蕊，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啊？”
昕蕊跃下墙来，摊开掌心递过给他看。
“蛐蛐？你从哪抓的？”
“后面树林里，你们山上到处都有。”
阿圆拿来一只竹筒给它装着。
“可是只有一只，不好玩。”
“这好办，你和我再去抓几只不就好了么。”
“师父说我身子还没养好，不可以跑到外面去。”
昕蕊全当没听见似的拉起他的手就往后门走。
“去嘛去嘛，不会跑太远的。”
阿圆跟她来到后山树林，找了半天，一只蛐蛐也没逮着，昕蕊又拉着他跑到山脚下到稻田里耍，一直玩到傍晚。
两人躺在草垛上，看着太阳慢慢落下，余晖烧光了天边的云朵，然后天就黑了，枯草中飘出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它们自放异彩，似乎要与星辰争辉。
“看，流萤！”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在我们白灵山，几乎每天晚上都能看到。”
“那只大狐狸怎么样了？”
“不知道，好些天没见着它了，可能被人捉去作衣裳穿了吧。”
“你又唬着我玩儿，是不是？”
“哈哈，谁知道呢？”
“你身上有萤火虫。”
昕蕊身上落了好几只萤火虫，可阿圆身上一只也没有，他很是羡慕；好不容易有一只萤火虫在他头顶盘旋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微微一动，又给吓跑了。
“它们好像不怕你？”
昕蕊莞尔一笑。
“不仅不怕，它们还很喜欢我呢。”
“你怎么知道？”
“你不信？那你可瞧好了！”
说着，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连连比划，便立马有几只萤火虫朝她指尖汇聚，一只接着一只，很快，空中凝聚出了一大团青黄色光彩，随着昕蕊手指的划动，光彩缓缓变成一颗大树的模样。
“真……真好看！”
阿圆简直看呆了。
“还有呢。”
昕蕊又飞快挥舞着手指，那光团随之而动，徐徐化作一只狐狸的样子。
“啊，大狐狸！”
未等阿圆夸赞，她指尖再次舞动起来，青光飞速交错、编织，最后幻化出一个奇怪的形状。
“这是……你送我的玉坠？”
“你可有一直带在身上么？”
“我一直贴身带着呢。”
阿圆拿出玉坠给她看，昕蕊粲然一笑，眼睛弯得像月亮。
“你不许给我弄丢了哦！”
“不会的，不会的，我一定保管妥当。”
昕蕊满眼笑意地望着他。
“你有见过没有耳朵的兔子么？”
“没有耳朵的兔子？”
“我画给你看。”
就这样，昕蕊画了许多新奇好玩的东西给阿圆看，又说起这些东西的故事与来历，直至他沉入梦乡。
翌日清晨，延衍把阿圆叫到含光殿门前，一众师兄都在殿内盘腿打坐念经，惟有大师兄恒玟站在延衍和尚身旁，手中端着一个木盘。
盘子里装着一叠白布，一碗清水和一把剃刀。
延衍让他跪于佛像前，并道：“阿圆，你我虽师徒相称，但你始终是俗家弟子，我收养你之初，你年纪尚幼，不明事理。如今你九死还生、脱胎换骨，自是成熟许多，现在为师问你，你是否愿意脱离凡尘，皈依佛门？”
阿圆明白，剃了发，跨过殿门，他就不再是俗人。
他看向敲着木鱼念经的师兄们，心中难以断舍，含光寺是他的家，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和师兄们一起敲木鱼、念早经也曾是他所向往的。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心里头装下了别的，便再也不在乎这些东西了。
“弟子……愿意！”
阿圆还是应下了，他不想让师父失望，他也没曾想过这原来四个字要说出口会如此的艰难。
他低着头不敢看延衍的眼睛，但延衍仍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慌乱与踌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放回了剃刀，倒掉了水。
阿圆跟着延衍回了禅房，一入门，阿圆便道：“师父，我……”
“你的心乱了。”延衍打断他道：“为师知道，你无意空门，或许你本就不适合当一个和尚，你还是年少，少年郎就应去做一些少年郎该做的事情。”
说罢，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封信和一只锦囊，阿圆伸手接过，延衍又道：“师父知道你爱读书，这是我写给青山书院山长温良傅的一封信，他与我乃是旧交，你带着此信去金连找他，他自会收下你的。”
阿圆双膝跪地，趴在延衍腿上忍不住轻泣起来：“师父，原来你……原来你早就为弟子打点好了一切。”
延衍轻抚着他的肩膀，道：“你生来命苦，师父一直希望你能够身心圆满，故给你取名阿圆。锦囊内的东西与你身世有关，你打开看看吧。”
阿圆依言打开锦囊，里头装着一块铜质的长命锁，正面是祥云的花纹，背面则刻有“离纷长”三个字。
“离纷长……，离纷长……”阿圆不由低声默念着。
延衍道：“离纷长是你的名字，在此之前，师父不想让你与过去有太多牵扯，因而一直没有告诉你。今后，你便将要用这个名字入世于市了。”
“谢师父……”
“好了，你且回房收拾收拾衣物，明日我会叫恒觉送你下山的。”
阿圆行礼告退。
第二日，众师兄来送行，二师兄恒觉与他向来亲近，一直送到城内客栈，雇了马车，心中仍是不舍，又挤上马车送了十几余里地。
离纷长道：“师兄，你快回去吧！”
恒觉摸了摸脑勺，笑呵呵道：“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他相送三十里，直至要入关了，才与离纷长告别，另寻马车回还。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六年消逝，离纷长已然长成了一副风度翩翩的书生模样。
一次深夜，离纷长挑灯夜读，遽然窗前探出一个古灵精怪的小脑袋来。
“嘿！阿圆阿圆！”
“嘘，小声点，李兄正睡觉呢。”
昕蕊只得放低声音。
“你个大骗子，骗了我好久！”
“我骗你什么啦？”
“你送我的月亮是骗人的，我听人说，月亮是会跟着看到的所有人走。”
“那你看见它跟着别人走了么？”
“嗯……没有。”
“你看，无论你在哪儿，月亮是不是都还在你头顶上？”
昕蕊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它既然还在你这儿，又怎会跟着别人走？一定是那人在诓骗你。”
“有道理！”
“小蕊，无论旁人如何说道，只要你自己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那它就一定存在。”
“你这副说教人的样子，不去当教书先生实在是可惜了。”
离纷长走近窗边，用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若学子中有如你这般顽皮的，那我这先生可有够头疼啦。”
“我说不过你，你欺侮人！”
离纷长无奈只能付之一笑，继续看书。
“你还要看多久才能把手里的书放下？”
“不知道，看到我不想看了，兴许就会放下。”
昕蕊趴在窗户上，双手托着腮，不作声响，就这么安安静静的隔着烛火望着他。望着他的鬓角、鼻尖、还有棱角分明的下颌，望着望着，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离纷长寻了条毯子为她披上，并轻悄悄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次日，他与同窗李常一道去书舍还书。途中李常问道：“纷长兄，昨日夜里，我迷迷糊糊好像听见你在和什么人说话，便起来看了一眼，却发现屋内并无其他人，这是怎地回事？”
离纷长一边作辑赔礼，一边笑道：“李兄，昨夜我读《中庸》读得入迷，实在没忍住念了几句，扰了你休息，着实抱歉。”
李常将手里的书卷起来，抵在下巴上，边点头边道：“哦，原来是这样，没事没事。”
又过了一年，离、李二人经举荐而相伴进京科考，后又相继高中进士。其中李常被调至溪州官任两京市令，而离纷长则留在京中待命，半年后才被分配到江口县担任中县令。
这天，昕蕊拉着他到街上玩，嚷着要吃糖糕，离纷长给她买了，吃完糖糕她又嚷着要吃糖人，离纷长也给她买了。看着昕蕊充满童稚、天真的可人模样，离纷长不禁冁然而笑，可脸上却始终消沉无光。
“你怎么不高兴？是遇上什么糟心的事了么？”
“嗯，小蕊，你与我来。”
离纷长带她出了城，来到山坡高地上。
“往下看，看到了什么？”
“水，河水，遍地的河水。”
“还有呢？”
“庄稼，被河水冲坏了的庄稼，还有房屋。”
“此地位于澎河，淮江两水交汇处，雨水充足，地势低洼。据衙役所报，江口县已经连续两年遭受洪涝所害，百姓们苦不堪言，你教我如何能高兴？”
昕蕊想了想。
“修堤坝呗，修了堤坝就不用再担心河水侵扰了。”
“我早已上报朝廷，圣上虽免除了江口县三年赋税，但所拨的赈银，连安抚受灾的难民都不够，更不要提修坝了。”
“定是让那些贪官给贪污了！”
“我也这般想过，可既便如此，我仍是半筹莫展，无能为力啊。”
“咱们还可以发起募捐，城里那么多有钱人，大家凑一凑不就好啦？”
“没用的，城中富人府邸我几乎每家每户都上门找过，但收获无几，然而普通的平民百姓就更拿不出钱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百姓们受苦么？”
离纷长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肩头。
“对不起，小蕊，此事本和你无关，是我思虑不周，冒昧告知，令你徒增烦恼，。”
“纷长哥哥，我……”
昕蕊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想好的话到嘴边又不记得怎么说了。见状，离纷长摇了摇头，领她下了山坡。
傍晚回府，管家迎上前对他道：“老爷，今日城南的穆员外登门拜访，他见老爷不在家，说明日还会再来。”
离纷长道：“他可有说是什么事？”
“没有。”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心道穆员外平日与自己素无瓜葛，怎么会无故拜访。想了许久也想不通为什么，顿感一阵心烦气躁，便将其抛之脑后不作猜想。
第二日晌午，穆员外果然带着两名家仆再次拜访，离纷长请至正厅，命人奉茶。
未等他问，穆员外先开口道：“离大人，穆某听说您在筹措银两修建河坝，不知大人筹了多少了？”
离纷长苦笑道：“不瞒你说，收效甚微。”
穆员外挥了挥手，其身后一名家仆走上前来，打开手中所捧的箱子，登时银光一闪，里头装的全是白花花的银锭子。
“这里五十两一锭，共十锭，便是五百两。”
“穆员外，你这是所谓何意？”
“离大人，您还记得小女穆芊芊么？”
“穆芊芊？一个月前的南街诬陷案？”
穆员外抱拳道：“是了，这事多亏大人，若不是当时大人您的明断，还了小女一个清白，恐怕现在我家芊儿还蒙受着不白之冤呢，穆某在此谢过！”
“穆员外不必客气，这自是我这个父母官应做的。”
“大人您谦虚了，只是我家小女……”
“但说无妨。”
穆员外眯眼笑道：“听说离大人尚未婚配，我家小女对大人心生爱慕，想与大人喜结连理，若大人您不嫌弃……”
“这……，我……”离纷长倏地脸红过耳，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大……大人，我知道有些唐突了，但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的心愿，我这个做爹的怎能不满足呢。”
见离纷长不说话，他从家仆手中接下箱子放到桌上，又道：“不着急大人，您慢慢考虑，这些银子就当是我为小女准备的嫁妆，先放在大人您这儿，我过些天再来拜访，告辞了。”
“哎，银子，等等！银子你先拿回去。”
穆员外转过身来朝他鞠了一躬，十分和气的笑了笑，却当作没听见般带着家仆急匆匆的走了。
离纷长扶着额角，颇感头疼。他盯着那箱银子抿了一口茶水，随后在厅中不住盘桓了半天。忽然，他仿佛下定决心，朝着外头喊道：“管家，备马！”
十天后，知县府中处处悬灯结彩，陈设得火树银花，金鼓喧阗。
离纷长行毕大礼、吃过酒宴后已时过三更，他独自走到庭院，心头迷惘难消。忽见屋脊上坐着一人，身穿紫衫，双手抱肘，将脸埋在两膝之间，肩头微颤。
离纷长搬来梯子，爬至屋顶，坐在她身旁。昕蕊缓缓抬头，眼睛、鼻子早已通红，看见是他，却不理踩。离纷长也不说话，只是陪她静坐。
“讨厌……”
“讨厌什么？”
“讨厌你！”
“我……，身为知县、江口百姓的父母官，我不得不为他们着想。”
昕蕊冲入他怀里，拼命捶打他的胸膛。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不喜欢看你和别人结婚，不喜欢那个穆家的大小姐！”
“小蕊，我……”
她猛然推开离纷长，跃下房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连好些天，离纷长再也没见过昕蕊，他常常怀揣着她送的玉坠，半夜起身坐在庭院里看月亮。有时候天气很坏，乌云密布的看不到月亮，他心情也会跟着非常低落。
终于，某天晚上，昕蕊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院子里，她坐在假山旁，手里抱着兔子，一边抚摸着它的背脊，一边向月亮轻声述说着什么。
“小蕊，你终究是肯见我了？”
昕蕊扭过头，不肯与他直视。
“没有！，我在此赏月，干你何事？”
“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
“别念了！”
昕蕊转过头来，眼眶中已侵湿了泪水。
“离纷长，我想你了！”
离纷长欣然一笑，将她揽入怀中。
“我又何尝不是呢。”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澎河、淮江两岸建起了高高的河坝，庄稼丰收，江口县的百姓们欣欣向荣。
秋分时节，院中树叶冉冉落下，一位年轻俊丽的妇人坐于树下看着满地落叶轻声叹气，脸上尽显愁容。其身旁站着的丫鬟上前问道：“夫人，您可有什么扰心事？”
年轻妇人道：“害，说了你便懂么？你不过也是一个小丫头片子。”
丫鬟遮嘴笑了笑，道：“您就说吧，没准我这个小丫头片子可以为夫人分担一二呢。”
年轻妇人犹豫了片刻，恻然道：“我与夫君成婚两年有余，他虽待我相敬如宾，却一直徒有夫妻之名，未尽夫妻之实。你说，要如何办才好？”
丫鬟惊道：“哎呦，咱家相公也太不解风情了吧。”
“呸！不许胡说！”
“是是是，奴婢错了，但奴婢觉得……夫人应该向老爷讨要一件物什。”
“怎么说？”
“您向他讨要最心爱东西，如若老爷肯给，那后头便还有戏，自然会与夫人恩爱，但倘若不愿给……”
年轻妇人连忙问道：“老爷最喜爱之物是什么？”
丫鬟仰头想了想，道：“老爷似乎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但腰间的那块红色玉坠……好像从未见他摘下过。”
穆芊芊把丫鬟的话记在了心里头，她好几次想要向离纷长索要玉坠，但始终不知该使什么样的理由开口，便只能作罢。
一次，李常高升溪州司马，差人送来请帖，宴请离纷长前去做客。
不日启程在即，穆芊芊为离纷长更衣，蓦然伸出玉手拦腰抱住他，又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委屈道：“阿郎，溪州离我们这儿那么远，你此行一去怕是少不了数十日，若是我想你想得紧了怎么办？”
离纷长不由动容，柔声道：“你说该如何？”
穆芊芊挽起他的玉坠道：“平日里见阿郎对这枚玉坠很是喜爱，连沐浴之时也会带着，我想……不如阿郎就将它送给我吧？见玉如见人，好解了我的相思之苦。”
穆芊芊本就是花信年华的美艳佳人，温柔娴淑，自嫁入知县府后一直蕙心纨质、安分守己；偏偏离纷长整日忙于公事，冷落她许久，以至于心里始终感到亏欠。
离纷长迟疑良久，最后还是取下了玉坠，交与穆芊芊手中。
未过多日，离纷长来到溪州司马府上，李常盛情款待了他们一行人，两人数年未见，相谈甚欢，一直饮酒畅聊至深夜。
翌日，李常带他游览溪州各地美景名胜，令其大饱眼福。
到了晚上，众人驻留在山间山庄中，虽主人早有嘱咐，夜间毒虫甚多，且有野兽出没，闲人莫要外出。但离纷长隔窗见屋外月明风清，好不逍遥，便按耐不住想要出来透透气。
他乘着月色，徜徉数步，远远看见一颗巨树，其中最粗的枝干下绑有秋千，而秋千上坐着一位白衣少女。
离纷长走近一瞧。
“小蕊，你怎么在这儿？”
昕蕊起身欣笑。
“纷长哥哥在哪里，小蕊就在哪里。”
离纷长走到她身后，主动为她推起了秋千，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正好照耀在了他们身上。
“小蕊。”
“嗯？”
“你觉得天上真的有仙宫么？”
“只要你觉得有，那便是有的。”
“那小蕊你来自哪里？”
“哈哈，我便来自那仙宫啊！”
离纷长笑着摇了摇头，用力推了一把秋千。
“高点，还要再高点！”
昕蕊嬉笑欢呼。
“不够高，再高点嘛。”
“这么高，你不怕摔下来么？”
“不怕不怕，多高我都不怕！”
这时，李常部下的一名家仆到后院方便，听到林子里有动静，便寻摸了过来，没成想看见离纷长推着空荡荡的秋千架子，神情怡然自乐。家仆不禁心中大惑，赶忙颤颤巍巍跑过去行礼，问道：“大人，您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人？”
离纷长茫然看了一眼秋千架子，忽气血上涌，犹如胸口怦然受到一击，蓦地吐出一口鲜血，顿时天旋地转，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家仆惊慌失措的喊道：“大人？大人？快来人啊！”
等离纷长再次醒来，已是数日之后。
他恍恍惚惚睁开眼，眼前却围满了人，那些人肩上挎着大大小小的药箱，一脸沉肃的样子，显然皆是李常请来的郎中。
李常见离纷长苏醒，急忙推开床头两侧的人，凑到他跟前，问道：“纷长兄，你总算是醒了，可有感觉好些？”
离纷长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只觉得胸口堵闷，难受至极。他知道是自己的旧疾犯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他缓了好一阵子才冉冉张开枯涩的嘴巴，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师父……，我想……想念他老人家，我要……回含光寺，去见……见我师父……”
李常立马回道：“好，好，我这就去准备，带你去朝山。”
离纷长见他答应，勉强一笑，又昏睡过去。
李常备好马车、衣服和食物，便立即带着离纷长与数名家仆、马夫上路，片刻也不敢耽搁，途中又仓促雇了两位医师。
行至韶州，天空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行程不得不减缓。马夫嚷道：“江南两道可不常下雪，况且现在尚未立冬，也不该下得那么早，属实奇怪，属实奇怪呀！”
李常担心离纷长路上受寒，匆忙赶到车内为他加添被子。突然离纷长睁开眼，抓住他的手腕喊道：“玉坠，玉坠……”
李常忙问：“什么玉坠？是你平日里一直佩戴的那块么？”
“是，是了！”
“你放在哪儿？我命人去取。”
“家……中，内……内人手上。”
说完，离纷长便昏了过去。
李常虽不知这玉坠有何用处，但见他神色紧张，自然不敢大意，连忙叫人换乘最快的马匹赶往江口县去取，然后再到含光寺汇合。
这场雪一连下了好几日，历经艰苦，众人终于抵达朝山脚下。
然而爬到半山腰，大雪封了路，马车无法再前行，李常便命人拆下车帷、车辕，制成担架，抬着离纷长上山。
尚没走几步，家仆纷纷停下叫苦：“山道崎岖湿滑，单是一人都寸步难行，更何况还要抬着一个人走。”
不得已，李常只好先叫一个身手矫健的家仆上去报信，自己则背起离纷长顶着风雪一点一点缓步前行。
走到一处分岔路口，李常记得这两条路一条通往含光寺，另一条则通往断思崖。大雪掩盖了前人的痕迹，李常分辨不清哪条路是通往含光寺的，便询问背上的离纷长，“纷长兄，到这里该怎么走？纷长兄？”
离纷长未作反应，吓得李常忙去探他鼻息，好在尚且有气，这才放下心来。
李常将离纷长靠放在树上，稍作休息，过了一会儿，之前率先上山的那个家仆领着两个和尚匆匆赶来，这正是离纷长的两位师兄，恒玟、恒觉二人。
他们见到离纷长昏迷不醒，赶忙凑过去查看，轻声唤道：“阿圆，阿圆师弟！”
李常问道：“两位师父，请问延衍大师可在贵寺？”
恒玟、恒觉二人沉默不语，眼神之中均透出哀痛之色。
李常叩问：“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此时离纷长悠悠转醒，看见两位师兄，又惊又喜，喊道：“师兄！师兄！”
恒觉紧紧握住他的手，回道：“阿圆，我们在！我们在这儿！”
“师父呢？带我去见他！”
“师父他老人家在……不在山上，他云游四方去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带你去见他。”
离纷长神色异常平静，他苦笑道：“师兄，你何苦骗我？师父他是不是……”
恒觉怎知自己已经脸红到了脖子，还想要安慰他，支支吾吾道：“没……我没……，阿圆，你别担心，师父他……好得很。”
“二师兄，你是最不能撒谎的，我知道。”
恒觉低头不敢看他，离纷长也未曾发觉自己眼角何时潸然流下两滴泪珠。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爬起身，朝断思崖的方向阑珊走去。
李常、恒觉欲上前把他拉回，但都被恒玟拦下，“就由他去吧。”
离纷长独自走到崖边，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一旁的大石头上。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竟有一道白光划过，霎那间，风不再刮，飞鸟停滞不前，雪花凝于空中，静悄悄的，“哎，小道士，你在找什么？”
少女坐在高高的桃树上，身着翠绿色的小衫，一副弱质芊芊的样子。她左手扶着树干，右手拿着一个桃子正往嘴中送，两只素白的布鞋在她纤细小巧的脚上一前一后恣意晃荡。
这是阿圆第一次遇见她，她看上去是那么的仙灵，十足像一只小雀鸟，钟灵毓秀，充满了生趣。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也想吃桃？”
说着，少女摘下一个桃子，扔向阿圆。
阿圆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桃子自己撞到了他的胸口上，他才下意识的缩手一抱，可还是慢了一拍，桃子便骨碌两下滚落到了地上。
阿圆弯腰去捡，却听到那少女在嗤嗤娇笑，声音十分清脆悦耳。
“好笨啊！”
阿圆将桃子拍去泥土，放入怀里，又双手合十，朝她施了一礼。
“小施主，谢谢你的桃，我……我不是道士，我是一个和尚。”
“和尚？”
少女跳下树来,凑近他面前,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的头发与僧袍看了好久。
“咦，骗人！你是和尚怎么会有头发？”
“是师父说我可以不用剃度的。”
“那你师父呢？你怎么一个人来这山上？”
“我……我……”
“昂，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因为贪玩，一个人瞎跑，然后就迷路了？”
少女笑嘻嘻的看着他。
“不……不是的，我没有瞎跑，我从马车里醒来师父就不见了，我是想来找他才迷路的。”
“那可难办了，山上那么大，要找个人可不容易。”
“那我便在此等他，我没有走太远，兴许师父能寻过来。”
“唉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少女的神色变得有些焦急。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你也快点下山去吧！”
说完，她转身便跑。
“可我不知道下山的路啊。”
少女回首对他零零散散说了几句什么，但她跑的好快，阿圆没有听清。
“等……等一下，你说什么？”
还没等阿圆问完，少女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树林之中，留在原地的阿圆左右为难，他转过头往身后看了一眼，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朝着她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圆始终没能找到少女的踪影，天色却渐渐变得阴沉，随后刮起了寒风，树叶也跟着凋落，就这么，天空中竟毫无征兆的飘下一片片晶莹的雪花。
“下雪了？奇怪，这个时节怎么会下雪？”
起初阿圆感到十分新奇，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但很快，整座山都被皑皑大雪给包裹住了。他揣着手，耸着肩，可单薄僧袍下的瘦弱身躯还是不自主的在发抖。
阿圆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搓了搓，不经意间看见一个身影——桃色的袄子，外面裹着厚实的银灰色斗篷，蹲在一片灌木丛中，头顶有些许积雪，脚边静静的躺着一把红纸伞。
此人正是那个摘桃子给他的少女。
“你在此处做什么？”
“嘘！”
少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扯了扯他的袖子，意示着让他蹲下。
“你看！”
阿圆朝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雪地中有一团银色的东西，那是一只半人高的巨大狐狸，有着极漂亮的银色皮毛，寒风拂过时，便如滚烫的水银一般。
“好看吧？”
“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好看的狐狸。”
正说话间，忽然“咔”的一声，一只大铁夹从雪中露出了头，夹住了银狐的前腿，它立即如疯了般挣扎、大嗥。
“太好了！抓住了！抓住了！”
少女兴奋的冲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朝着向她不断呲牙的银狐缓缓靠近。
“你要做什么？”
阿圆拦在了她前面。
“我要取它的皮做斗篷。”
“你抓它就是为了做一件斗篷么？如此难得一见的狐狸，你居然想要伤害它？”
“笨蛋！我不杀它，它迟早也会被其他猎人抓住的，你想冻死在这里么？我叫你赶紧下山你为什么还没走？”
“我……我……我不知道。”
“这么漂亮的狐狸，若不是要拿它的皮毛给你做斗篷御寒，你当我愿意杀它么？”
“可……可我宁愿冻死，也不要你伤害它！”
少女胀红了脸，转过身去，捡起了那把几乎要就被大雪掩埋的红纸伞。
“随便你了，管你冻死也好、饿死也罢，本来就不关我的事。”
阿圆一喜，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准备帮银狐撬开铁夹，谁知那银狐好坏不分，照着阿圆的手臂咬了一口。
阿圆疼地喊出了声，却仍然强忍着疼痛去撬铁夹。感知铁夹一松，银狐瞬间抽出了腿，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哼哼，活该，畜牲就是畜牲，怎教它能分得清善恶呢？”
虽是这般说，但少女还是蹲下身子来，抓了一把干净的雪为他擦拭伤口，随即又取出手帕替他裹伤。
“谢……谢谢你，小……小施主。”
“我叫昕蕊，花蕊的蕊，不许再叫我小施主了，听起来怪变扭的。”
“我叫阿圆，嗯……，圆就是那个很圆的圆。”
“阿圆？阿……圆？这也能算名字么？”
“这是师父给起的，大家都这么叫我。”
见到阿圆手指、脸颊与耳朵均已冻得通红，昕蕊将自己的斗篷解下递了给他。
“把这个披上，然后跟着我，先带你下山再说。”
“好。”
二人来到山涧旁，此时的水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两岸树木繁盛，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小道可以走。
“你沿着这条小溪一直往下走，很快就能够下山，但你要小心，这里的水比看上去的要深。”
“你不与我一起走么？那这斗篷我要怎么还你？”
“我……我怕水，这条路我一直不敢走，斗篷就送给你啦。”
“咦，快看！那是什么？”
天空中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大群黑色的鸟儿。
“遭了！是寒鸦，喜欢啄眼珠子吃的坏鸟！快躲到树后面去。”
“坏了！坏了！它们怎么朝我们飞过来了？”
“快把眼睛遮住！”
两人紧贴着树，用手遮挡着眼睛，大片大片的寒鸦飞过，它们锋利的羽翼与尖爪划过二人的脸和手臂，阿圆感觉像被刀割了一样疼。
“啊！”
忽然身旁的昕蕊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昕蕊姑娘，你没事吧？”
阿圆心急如焚，自然就顾不得疼痛了，他紧闭双眼，一边伸手抓起一根树枝拼命挥舞，一边将昕蕊护在自己身后。
“走开！走开坏鸟！”
好在与其纠缠了一番，寒鸦们无从下爪，终于在精疲力尽后选择了飞走。
阿圆担心昕蕊受伤，下意识挽起她的手查看。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昕蕊忽地脸就红了。
“我……我没事，但……但我的玉坠不见了。”
“什么样的玉坠？很重要么？”
“先母遗泽，自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别着急，咱们一块儿找，那玉坠长什么样子？”
“是一块红色的玉坠，形状有些奇特，仿佛血块一样。”
“红色的玉坠？是那个么？”
阿圆手指向涧流的冰层，她口中所描述的玉坠正安静的躺在上面离岸边大概半丈远的位置。
阿圆解开斗篷递给昕蕊。
“我去帮你捡。”
“不行，那样太危险了！”
“没关系的，我会水，小心一点就好了。”
“可……可是……，好吧，你抓住我的伞，我抓着树枝，这样也许能行得通，不过你千万要小心才好。”
“好，那你千万不要松手哦。”
二人将一切都准备妥当，可就当阿圆缓慢挪到冰面上正要捡起玉坠的一霎那，冰面乍然碎裂，伞上突如其来的重力险些将昕蕊也拉下水，她下意识松开伞柄，滑倒在了岸边。
“小和尚，喂！小和尚，你怎么样了啊？”
“没……我没事！”
“你快上来吧。”
“等等，我还没有拿到你的玉坠。”
“别去了！”
阿圆轻轻拍打着水面，玉坠随着冰面的裂开而缓缓下沉，他找准位置，吸了一大口气潜入水中寻找。
涧水并没有多深，但水下极其阴冷、昏暗，阿圆被冻得四肢僵硬，在水中寻了一圈无果后正准备返回水面换气，俄然看到一丝微弱的红光。
他摸索着过去，果然是那枚玉坠。
拿到玉坠后的阿圆还来不及欣喜，便发现自己被冰层阻挡住了，怎么也返回不到水面上，原来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偏离冰面碎裂的地方好远了。
阿圆拼命捶打冰层，无奈在水中根本使不上劲，冰层自然是纹丝不动。他花光了所有力气，终于忍不住呛了一口水，水流迅速钻进了他的鼻腔与喉咙，且不断侵入他的胃和肺，那是极难受的。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在往下沉，但恍惚间还能听到岸上昕蕊带着哭腔的声音。
“小和尚，小和尚，阿圆，你快上来啊！”
阿圆沉入水底，手中死死抓着玉坠不放，那玉坠是热的，温暖的，仿佛有生命一般。很快，他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在渐渐变黑，就在他合上眼睛的那一刻，隐约听到“噗咚”的一声响。
“昕……蕊？”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睁眼，却发现自己没有死，而是躺在一个很浅的山洞中，身上盖着那件银灰色斗篷，旁边生着一堆篝火，洞外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哈！你醒啦？有好些没？”
昕蕊突然从旁边凑过来，吓得阿圆往后仰了仰。
“啊！昕……昕蕊姑娘，我没事了，是……是你救了我么？”
“不是我，是它。”
昕蕊努了努嘴，阿圆往里看去，这才看到洞穴深处仅在火光中露出半个身子的银色身影。
“大狐狸，是你救了我？”
银狐抬头慵懒地瞟了他一眼，又将脑袋埋进缩卷着的身子里继续休息。
阿圆将手合十，向它躬身一拜。
“谢谢你救我。”
这时，昕蕊又靠近过来。
“小和尚，我的玉坠呢？”
“哦，对了，在这……，诶？哪去了？”
“嘿嘿嘿，笨蛋，在这儿呢！”
昕蕊一翻手掌，如变戏法般的变出了那枚红色玉坠，并将它系在阿圆的腰上。
“你这……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母亲生前留给我的，她说这枚玉坠可以修转人的气运，消减厄咒。没办法，看你这般倒楣，我只好把它送给你啦。”
“你真好，我……我也要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
阿圆一把牵住昕蕊的手，跑到山洞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就是这个！”
昕蕊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可这月亮是你的么？”
“不管之前如何，但它现在是你的了。”
“你不会脑子进水了吧？”
阿圆拉着昕蕊在雪地中跑了起来。
“你看，从现在开始，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会跟着你了。”
“诶？真的诶！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次换阿圆开怀大笑了。
“不告诉你，这是秘密。”
两人并肩坐在雪地上，仰头看着天空中的星星。
“小和尚，你为什么会来白灵山？”
“白灵山？这里就是白灵山？”
“嗯，你不知道？”
“原来这里就是白灵山，原来师父已经带我到了白灵山……”
“怎么了？”
“此事便说来话长了。”
“你说，我会好好听的。”
阿圆偷偷转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月色下昕蕊清艳秀丽的容光，不由得嘴角浅浅一笑，但很快又转为哀伤之色。
“我从小就被丢弃在朝山脚下，是师父捡到了我，并把我带回了含光寺。”
“你是孤儿？”
“怎能这么说，只是我天生患有心疾，他们说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一生下来就会有。”
“心疾……是什么病？会死人么？”
昕蕊回过头，目不转视的盯着他，仿佛他是一只天上的纸鸢，一松开手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患有心疾的事，也是后来才得知的。”
“当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吧？”
“嗯，很多天前，我在后山的河边玩，看到一个不小心落水的小姑娘，我来不及思索，便跳下去救她，哪知这心疾突然发作，差些要了我的命，幸亏来打水的二师兄及时赶到，将我救下。只是可惜……”
“那个小姑娘……”
“死了，溺水死了，我还是没能救她上来。”
“她长什么样子？”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应该是与你差不多的年纪。”
“那后来呢？”
“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师父到城里请来许多大夫为我瞧病，不过他们似乎对我的病束手无策，还说我这心疾是不治之症，治不好的。”
昕蕊咬了咬唇，眼中的光芒徒然间变得异常暗沉。
“治……治不好么？”
阿圆轻轻地笑了笑，看起来是在安慰她。
“倒也不尽然，有一天寺里莫名奇妙来了一个云游四海的老道士，他在我濒死之际对我说：‘贵寺往南七百里处有一座山，名叫白灵山，此山有一样东西可以治好你的病’。”
“是不是‘风息丹’？”
“你知道？”
“山上马珏道长炼制的丹药，据说是调血养气、补精益神的圣药，其中有许多珍贵的药材很是罕见，因此拢共也就那么几颗。”
“师父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他雇了马车带我来此地试试运气。但……”
“但你师父不见了，是也不是？”
阿圆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低下了脑袋。
“放心吧，我会明天帮你一起找的。”
乍然一颗流星划过，阿圆只觉得倍感疲倦，他将身子倚靠在一旁的大树上，口中似胡言乱语般喃喃着。
“昕蕊姑娘，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不知道那个老道士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不是风息丹，我可能……，我……”
他迷迷糊糊的，说着说着便睡着了。
在郁郁葱葱的山道上，一个六旬的老僧人背上驮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这小童睡眼惺忪地醒来，揉了揉眼睛，看到是老僧人，兴奋地喊道：“师父？师父！是你么师父？你去哪儿了师父？”
老僧人笑了笑，道：“阿圆，你说什么胡话呢，为师几时离开过你？”
“师父，我……，可是……，这是哪儿？”阿圆问道。
“这里是白灵山，我们已经见过马珏道长了，你昏睡了一整天，估计都不记得了吧？莫要急，咱们马上就下山了。”
“我……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你梦到了什么？说来给师父听听。”
“我梦见了一个人，一场雪，还有一只狐狸……”
他说的含含糊糊，十分冥蒙，老僧人听了只是和蔼的笑了笑。
可那真的是梦吗？
阿圆摸出怀里的那块红色玉坠，它确确实实存在，摸得到、看得见；甚至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它的炙热，和里面隐约闪耀的微弱红光，简直像心跳一样。
他惘然了，好似失去了些什么，又好似得到了些什么，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冲击着他的心脏。
二人来到山脚，车夫一直在马车上等候他们。见两人归来，车夫迎上前问：“怎么样，延衍师父，求到药了么？”
延衍施礼道：“劳您关心了，此次求药十分顺利。”
车夫挥手笑道：“那就好，那就好，那咱们赶紧走吧，再晚可就进不了城了。”
归途中，延衍坐在车内闭目休息，阿圆觉得胸闷，便挽起车帷与车夫攀谈起来。
他问道：“车夫大哥，在我昏迷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车夫回道：“你呀，以后可要好好孝敬你师父。”
“我师父他……”
“咱们到白灵山脚下的时候，山路太窄，马车上不去，是你师父背着你上去的。你师父他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背着你上山，又背着你下山，你说多不容易啊。”
阿圆听后沉默不语，心中感慨良深。车夫见他面露愧疚之色，便转而聊起一些路上遇到的趣事。
回到含光寺后的几日里，阿圆一直待在后院调养身子。一天下午，响晴碧空如洗，他坐在树下发呆，墙头倏然传来一个声音。
“小和尚，你在看什么呢？”
阿圆连忙转过头去看。
“昕蕊，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啊？”
昕蕊跃下墙来，摊开掌心递过给他看。
“蛐蛐？你从哪抓的？”
“后面树林里，你们山上到处都有。”
阿圆拿来一只竹筒给它装着。
“可是只有一只，不好玩。”
“这好办，你和我再去抓几只不就好了么。”
“师父说我身子还没养好，不可以跑到外面去。”
昕蕊全当没听见似的拉起他的手就往后门走。
“去嘛去嘛，不会跑太远的。”
阿圆跟她来到后山树林，找了半天，一只蛐蛐也没逮着，昕蕊又拉着他跑到山脚下到稻田里耍，一直玩到傍晚。
两人躺在草垛上，看着太阳慢慢落下，余晖烧光了天边的云朵，然后天就黑了，枯草中飘出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它们自放异彩，似乎要与星辰争辉。
“看，流萤！”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在我们白灵山，几乎每天晚上都能看到。”
“那只大狐狸怎么样了？”
“不知道，好些天没见着它了，可能被人捉去作衣裳穿了吧。”
“你又唬着我玩儿，是不是？”
“哈哈，谁知道呢？”
“你身上有萤火虫。”
昕蕊身上落了好几只萤火虫，可阿圆身上一只也没有，他很是羡慕；好不容易有一只萤火虫在他头顶盘旋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微微一动，又给吓跑了。
“它们好像不怕你？”
昕蕊莞尔一笑。
“不仅不怕，它们还很喜欢我呢。”
“你怎么知道？”
“你不信？那你可瞧好了！”
说着，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连连比划，便立马有几只萤火虫朝她指尖汇聚，一只接着一只，很快，空中凝聚出了一大团青黄色光彩，随着昕蕊手指的划动，光彩缓缓变成一颗大树的模样。
“真……真好看！”
阿圆简直看呆了。
“还有呢。”
昕蕊又飞快挥舞着手指，那光团随之而动，徐徐化作一只狐狸的样子。
“啊，大狐狸！”
未等阿圆夸赞，她指尖再次舞动起来，青光飞速交错、编织，最后幻化出一个奇怪的形状。
“这是……你送我的玉坠？”
“你可有一直带在身上么？”
“我一直贴身带着呢。”
阿圆拿出玉坠给她看，昕蕊粲然一笑，眼睛弯得像月亮。
“你不许给我弄丢了哦！”
“不会的，不会的，我一定保管妥当。”
昕蕊满眼笑意地望着他。
“你有见过没有耳朵的兔子么？”
“没有耳朵的兔子？”
“我画给你看。”
就这样，昕蕊画了许多新奇好玩的东西给阿圆看，又说起这些东西的故事与来历，直至他沉入梦乡。
翌日清晨，延衍把阿圆叫到含光殿门前，一众师兄都在殿内盘腿打坐念经，惟有大师兄恒玟站在延衍和尚身旁，手中端着一个木盘。
盘子里装着一叠白布，一碗清水和一把剃刀。
延衍让他跪于佛像前，并道：“阿圆，你我虽师徒相称，但你始终是俗家弟子，我收养你之初，你年纪尚幼，不明事理。如今你九死还生、脱胎换骨，自是成熟许多，现在为师问你，你是否愿意脱离凡尘，皈依佛门？”
阿圆明白，剃了发，跨过殿门，他就不再是俗人。
他看向敲着木鱼念经的师兄们，心中难以断舍，含光寺是他的家，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和师兄们一起敲木鱼、念早经也曾是他所向往的。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心里头装下了别的，便再也不在乎这些东西了。
“弟子……愿意！”
阿圆还是应下了，他不想让师父失望，他也没曾想过这原来四个字要说出口会如此的艰难。
他低着头不敢看延衍的眼睛，但延衍仍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慌乱与踌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放回了剃刀，倒掉了水。
阿圆跟着延衍回了禅房，一入门，阿圆便道：“师父，我……”
“你的心乱了。”延衍打断他道：“为师知道，你无意空门，或许你本就不适合当一个和尚，你还是年少，少年郎就应去做一些少年郎该做的事情。”
说罢，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封信和一只锦囊，阿圆伸手接过，延衍又道：“师父知道你爱读书，这是我写给青山书院山长温良傅的一封信，他与我乃是旧交，你带着此信去金连找他，他自会收下你的。”
阿圆双膝跪地，趴在延衍腿上忍不住轻泣起来：“师父，原来你……原来你早就为弟子打点好了一切。”
延衍轻抚着他的肩膀，道：“你生来命苦，师父一直希望你能够身心圆满，故给你取名阿圆。锦囊内的东西与你身世有关，你打开看看吧。”
阿圆依言打开锦囊，里头装着一块铜质的长命锁，正面是祥云的花纹，背面则刻有“离纷长”三个字。
“离纷长……，离纷长……”阿圆不由低声默念着。
延衍道：“离纷长是你的名字，在此之前，师父不想让你与过去有太多牵扯，因而一直没有告诉你。今后，你便将要用这个名字入世于市了。”
“谢师父……”
“好了，你且回房收拾收拾衣物，明日我会叫恒觉送你下山的。”
阿圆行礼告退。
第二日，众师兄来送行，二师兄恒觉与他向来亲近，一直送到城内客栈，雇了马车，心中仍是不舍，又挤上马车送了十几余里地。
离纷长道：“师兄，你快回去吧！”
恒觉摸了摸脑勺，笑呵呵道：“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他相送三十里，直至要入关了，才与离纷长告别，另寻马车回还。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六年消逝，离纷长已然长成了一副风度翩翩的书生模样。
一次深夜，离纷长挑灯夜读，遽然窗前探出一个古灵精怪的小脑袋来。
“嘿！阿圆阿圆！”
“嘘，小声点，李兄正睡觉呢。”
昕蕊只得放低声音。
“你个大骗子，骗了我好久！”
“我骗你什么啦？”
“你送我的月亮是骗人的，我听人说，月亮是会跟着看到的所有人走。”
“那你看见它跟着别人走了么？”
“嗯……没有。”
“你看，无论你在哪儿，月亮是不是都还在你头顶上？”
昕蕊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它既然还在你这儿，又怎会跟着别人走？一定是那人在诓骗你。”
“有道理！”
“小蕊，无论旁人如何说道，只要你自己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那它就一定存在。”
“你这副说教人的样子，不去当教书先生实在是可惜了。”
离纷长走近窗边，用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若学子中有如你这般顽皮的，那我这先生可有够头疼啦。”
“我说不过你，你欺侮人！”
离纷长无奈只能付之一笑，继续看书。
“你还要看多久才能把手里的书放下？”
“不知道，看到我不想看了，兴许就会放下。”
昕蕊趴在窗户上，双手托着腮，不作声响，就这么安安静静的隔着烛火望着他。望着他的鬓角、鼻尖、还有棱角分明的下颌，望着望着，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离纷长寻了条毯子为她披上，并轻悄悄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次日，他与同窗李常一道去书舍还书。途中李常问道：“纷长兄，昨日夜里，我迷迷糊糊好像听见你在和什么人说话，便起来看了一眼，却发现屋内并无其他人，这是怎地回事？”
离纷长一边作辑赔礼，一边笑道：“李兄，昨夜我读《中庸》读得入迷，实在没忍住念了几句，扰了你休息，着实抱歉。”
李常将手里的书卷起来，抵在下巴上，边点头边道：“哦，原来是这样，没事没事。”
又过了一年，离、李二人经举荐而相伴进京科考，后又相继高中进士。其中李常被调至溪州官任两京市令，而离纷长则留在京中待命，半年后才被分配到江口县担任中县令。
这天，昕蕊拉着他到街上玩，嚷着要吃糖糕，离纷长给她买了，吃完糖糕她又嚷着要吃糖人，离纷长也给她买了。看着昕蕊充满童稚、天真的可人模样，离纷长不禁冁然而笑，可脸上却始终消沉无光。
“你怎么不高兴？是遇上什么糟心的事了么？”
“嗯，小蕊，你与我来。”
离纷长带她出了城，来到山坡高地上。
“往下看，看到了什么？”
“水，河水，遍地的河水。”
“还有呢？”
“庄稼，被河水冲坏了的庄稼，还有房屋。”
“此地位于澎河，淮江两水交汇处，雨水充足，地势低洼。据衙役所报，江口县已经连续两年遭受洪涝所害，百姓们苦不堪言，你教我如何能高兴？”
昕蕊想了想。
“修堤坝呗，修了堤坝就不用再担心河水侵扰了。”
“我早已上报朝廷，圣上虽免除了江口县三年赋税，但所拨的赈银，连安抚受灾的难民都不够，更不要提修坝了。”
“定是让那些贪官给贪污了！”
“我也这般想过，可既便如此，我仍是半筹莫展，无能为力啊。”
“咱们还可以发起募捐，城里那么多有钱人，大家凑一凑不就好啦？”
“没用的，城中富人府邸我几乎每家每户都上门找过，但收获无几，然而普通的平民百姓就更拿不出钱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百姓们受苦么？”
离纷长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肩头。
“对不起，小蕊，此事本和你无关，是我思虑不周，冒昧告知，令你徒增烦恼，。”
“纷长哥哥，我……”
昕蕊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想好的话到嘴边又不记得怎么说了。见状，离纷长摇了摇头，领她下了山坡。
傍晚回府，管家迎上前对他道：“老爷，今日城南的穆员外登门拜访，他见老爷不在家，说明日还会再来。”
离纷长道：“他可有说是什么事？”
“没有。”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心道穆员外平日与自己素无瓜葛，怎么会无故拜访。想了许久也想不通为什么，顿感一阵心烦气躁，便将其抛之脑后不作猜想。
第二日晌午，穆员外果然带着两名家仆再次拜访，离纷长请至正厅，命人奉茶。
未等他问，穆员外先开口道：“离大人，穆某听说您在筹措银两修建河坝，不知大人筹了多少了？”
离纷长苦笑道：“不瞒你说，收效甚微。”
穆员外挥了挥手，其身后一名家仆走上前来，打开手中所捧的箱子，登时银光一闪，里头装的全是白花花的银锭子。
“这里五十两一锭，共十锭，便是五百两。”
“穆员外，你这是所谓何意？”
“离大人，您还记得小女穆芊芊么？”
“穆芊芊？一个月前的南街诬陷案？”
穆员外抱拳道：“是了，这事多亏大人，若不是当时大人您的明断，还了小女一个清白，恐怕现在我家芊儿还蒙受着不白之冤呢，穆某在此谢过！”
“穆员外不必客气，这自是我这个父母官应做的。”
“大人您谦虚了，只是我家小女……”
“但说无妨。”
穆员外眯眼笑道：“听说离大人尚未婚配，我家小女对大人心生爱慕，想与大人喜结连理，若大人您不嫌弃……”
“这……，我……”离纷长倏地脸红过耳，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大……大人，我知道有些唐突了，但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的心愿，我这个做爹的怎能不满足呢。”
见离纷长不说话，他从家仆手中接下箱子放到桌上，又道：“不着急大人，您慢慢考虑，这些银子就当是我为小女准备的嫁妆，先放在大人您这儿，我过些天再来拜访，告辞了。”
“哎，银子，等等！银子你先拿回去。”
穆员外转过身来朝他鞠了一躬，十分和气的笑了笑，却当作没听见般带着家仆急匆匆的走了。
离纷长扶着额角，颇感头疼。他盯着那箱银子抿了一口茶水，随后在厅中不住盘桓了半天。忽然，他仿佛下定决心，朝着外头喊道：“管家，备马！”
十天后，知县府中处处悬灯结彩，陈设得火树银花，金鼓喧阗。
离纷长行毕大礼、吃过酒宴后已时过三更，他独自走到庭院，心头迷惘难消。忽见屋脊上坐着一人，身穿紫衫，双手抱肘，将脸埋在两膝之间，肩头微颤。
离纷长搬来梯子，爬至屋顶，坐在她身旁。昕蕊缓缓抬头，眼睛、鼻子早已通红，看见是他，却不理踩。离纷长也不说话，只是陪她静坐。
“讨厌……”
“讨厌什么？”
“讨厌你！”
“我……，身为知县、江口百姓的父母官，我不得不为他们着想。”
昕蕊冲入他怀里，拼命捶打他的胸膛。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不喜欢看你和别人结婚，不喜欢那个穆家的大小姐！”
“小蕊，我……”
她猛然推开离纷长，跃下房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连好些天，离纷长再也没见过昕蕊，他常常怀揣着她送的玉坠，半夜起身坐在庭院里看月亮。有时候天气很坏，乌云密布的看不到月亮，他心情也会跟着非常低落。
终于，某天晚上，昕蕊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院子里，她坐在假山旁，手里抱着兔子，一边抚摸着它的背脊，一边向月亮轻声述说着什么。
“小蕊，你终究是肯见我了？”
昕蕊扭过头，不肯与他直视。
“没有！，我在此赏月，干你何事？”
“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
“别念了！”
昕蕊转过头来，眼眶中已侵湿了泪水。
“离纷长，我想你了！”
离纷长欣然一笑，将她揽入怀中。
“我又何尝不是呢。”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澎河、淮江两岸建起了高高的河坝，庄稼丰收，江口县的百姓们欣欣向荣。
秋分时节，院中树叶冉冉落下，一位年轻俊丽的妇人坐于树下看着满地落叶轻声叹气，脸上尽显愁容。其身旁站着的丫鬟上前问道：“夫人，您可有什么扰心事？”
年轻妇人道：“害，说了你便懂么？你不过也是一个小丫头片子。”
丫鬟遮嘴笑了笑，道：“您就说吧，没准我这个小丫头片子可以为夫人分担一二呢。”
年轻妇人犹豫了片刻，恻然道：“我与夫君成婚两年有余，他虽待我相敬如宾，却一直徒有夫妻之名，未尽夫妻之实。你说，要如何办才好？”
丫鬟惊道：“哎呦，咱家相公也太不解风情了吧。”
“呸！不许胡说！”
“是是是，奴婢错了，但奴婢觉得……夫人应该向老爷讨要一件物什。”
“怎么说？”
“您向他讨要最心爱东西，如若老爷肯给，那后头便还有戏，自然会与夫人恩爱，但倘若不愿给……”
年轻妇人连忙问道：“老爷最喜爱之物是什么？”
丫鬟仰头想了想，道：“老爷似乎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但腰间的那块红色玉坠……好像从未见他摘下过。”
穆芊芊把丫鬟的话记在了心里头，她好几次想要向离纷长索要玉坠，但始终不知该使什么样的理由开口，便只能作罢。
一次，李常高升溪州司马，差人送来请帖，宴请离纷长前去做客。
不日启程在即，穆芊芊为离纷长更衣，蓦然伸出玉手拦腰抱住他，又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委屈道：“阿郎，溪州离我们这儿那么远，你此行一去怕是少不了数十日，若是我想你想得紧了怎么办？”
离纷长不由动容，柔声道：“你说该如何？”
穆芊芊挽起他的玉坠道：“平日里见阿郎对这枚玉坠很是喜爱，连沐浴之时也会带着，我想……不如阿郎就将它送给我吧？见玉如见人，好解了我的相思之苦。”
穆芊芊本就是花信年华的美艳佳人，温柔娴淑，自嫁入知县府后一直蕙心纨质、安分守己；偏偏离纷长整日忙于公事，冷落她许久，以至于心里始终感到亏欠。
离纷长迟疑良久，最后还是取下了玉坠，交与穆芊芊手中。
未过多日，离纷长来到溪州司马府上，李常盛情款待了他们一行人，两人数年未见，相谈甚欢，一直饮酒畅聊至深夜。
翌日，李常带他游览溪州各地美景名胜，令其大饱眼福。
到了晚上，众人驻留在山间山庄中，虽主人早有嘱咐，夜间毒虫甚多，且有野兽出没，闲人莫要外出。但离纷长隔窗见屋外月明风清，好不逍遥，便按耐不住想要出来透透气。
他乘着月色，徜徉数步，远远看见一颗巨树，其中最粗的枝干下绑有秋千，而秋千上坐着一位白衣少女。
离纷长走近一瞧。
“小蕊，你怎么在这儿？”
昕蕊起身欣笑。
“纷长哥哥在哪里，小蕊就在哪里。”
离纷长走到她身后，主动为她推起了秋千,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正好照耀在了他们身上。
“小蕊。”
“嗯？”
“你觉得天上真的有仙宫么？”
“只要你觉得有，那便是有的。”
“那小蕊你来自哪里？”
“哈哈，我便来自那仙宫啊！”
离纷长笑着摇了摇头，用力推了一把秋千。
“高点，还要再高点！”
昕蕊嬉笑欢呼。
“不够高，再高点嘛。”
“这么高，你不怕摔下来么？”
“不怕不怕，多高我都不怕！”
这时，李常部下的一名家仆到后院方便，听到林子里有动静，便寻摸了过来，没成想看见离纷长推着空荡荡的秋千架子，神情怡然自乐。家仆不禁心中大惑，赶忙颤颤巍巍跑过去行礼，问道：“大人，您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人？”
离纷长茫然看了一眼秋千架子，忽气血上涌，犹如胸口怦然受到一击，蓦地吐出一口鲜血，顿时天旋地转，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家仆惊慌失措的喊道：“大人？大人？快来人啊！”
等离纷长再次醒来，已是数日之后。
他恍恍惚惚睁开眼，眼前却围满了人，那些人肩上挎着大大小小的药箱，一脸沉肃的样子，显然皆是李常请来的郎中。
李常见离纷长苏醒，急忙推开床头两侧的人，凑到他跟前，问道：“纷长兄，你总算是醒了，可有感觉好些？”
离纷长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只觉得胸口堵闷，难受至极。他知道是自己的旧疾犯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他缓了好一阵子才冉冉张开枯涩的嘴巴，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师父……，我想……想念他老人家，我要……回含光寺，去见……见我师父……”
李常立马回道：“好，好，我这就去准备，带你去朝山。”
离纷长见他答应，勉强一笑，又昏睡过去。
李常备好马车、衣服和食物，便立即带着离纷长与数名家仆、马夫上路，片刻也不敢耽搁，途中又仓促雇了两位医师。
行至韶州，天空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行程不得不减缓。马夫嚷道：“江南两道可不常下雪，况且现在尚未立冬，也不该下得那么早，属实奇怪，属实奇怪呀！”
李常担心离纷长路上受寒，匆忙赶到车内为他加添被子。突然离纷长睁开眼，抓住他的手腕喊道：“玉坠，玉坠……”
李常忙问：“什么玉坠？是你平日里一直佩戴的那块么？”
“是，是了！”
“你放在哪儿？我命人去取。”
“家……中，内……内人手上。”
说完，离纷长便昏了过去。
李常虽不知这玉坠有何用处，但见他神色紧张，自然不敢大意，连忙叫人换乘最快的马匹赶往江口县去取，然后再到含光寺汇合。
这场雪一连下了好几日，历经艰苦，众人终于抵达朝山脚下。
然而爬到半山腰，大雪封了路，马车无法再前行，李常便命人拆下车帷、车辕，制成担架，抬着离纷长上山。
尚没走几步，家仆纷纷停下叫苦：“山道崎岖湿滑，单是一人都寸步难行，更何况还要抬着一个人走。”
不得已，李常只好先叫一个身手矫健的家仆上去报信，自己则背起离纷长顶着风雪一点一点缓步前行。
走到一处分岔路口，李常记得这两条路一条通往含光寺，另一条则通往断思崖。大雪掩盖了前人的痕迹，李常分辨不清哪条路是通往含光寺的，便询问背上的离纷长，“纷长兄，到这里该怎么走？纷长兄？”
离纷长未作反应，吓得李常忙去探他鼻息，好在尚且有气，这才放下心来。
李常将离纷长靠放在树上，稍作休息，过了一会儿，之前率先上山的那个家仆领着两个和尚匆匆赶来，这正是离纷长的两位师兄，恒玟、恒觉二人。
他们见到离纷长昏迷不醒，赶忙凑过去查看，轻声唤道：“阿圆，阿圆师弟！”
李常问道：“两位师父，请问延衍大师可在贵寺？”
恒玟、恒觉二人沉默不语，眼神之中均透出哀痛之色。
李常叩问：“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此时离纷长悠悠转醒，看见两位师兄，又惊又喜，喊道：“师兄！师兄！”
恒觉紧紧握住他的手，回道：“阿圆，我们在！我们在这儿！”
“师父呢？带我去见他！”
“师父他老人家在……不在山上，他云游四方去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带你去见他。”
离纷长神色异常平静，他苦笑道：“师兄，你何苦骗我？师父他是不是……”
恒觉怎知自己已经脸红到了脖子，还想要安慰他，支支吾吾道：“没……我没……，阿圆，你别担心，师父他……好得很。”
“二师兄，你是最不能撒谎的，我知道。”
恒觉低头不敢看他，离纷长也未曾发觉自己眼角何时潸然流下两滴泪珠。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爬起身，朝断思崖的方向阑珊走去。
李常、恒觉欲上前把他拉回，但都被恒玟拦下，“就由他去吧。”
离纷长独自走到崖边，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一旁的大石头上。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竟有一道白光划过，霎那间，风不再刮，飞鸟停滞不前，雪花凝于空中，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那个熟悉的身影，自皑皑白雪中而来。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昕蕊蹲下身子，轻轻为他擦去眼泪。
“怎么会，我不是一直陪在你身边么？”
离纷长仿佛变成了小孩子一样，向她撒娇。
“可是你总是会跑不见。”
昕蕊嫣然而笑，在他手中塞入一物。
“你怎能将它赠与旁人？”
“我……”
离纷长想解释什么，但忽然又觉得不重要了。他看着手里布满裂痕的红色玉坠，本就微弱的红光现在更是几乎看不见了，仅在他掌心留下幸存的一点点余温。
突然，离纷长使尽全身力气，将玉坠抛向了他身后的山崖。
“小蕊，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好……”
昕蕊轻轻地点了一点头，眼中风情如月，明眸似水。
离纷长将她一把拉入怀里，对着如花苞般柔润的唇瓣吻了下去。一瞬间，他们仿佛置身于星空之中，星光缠转流动。
寒风重新昂扬，那些凝在空中的雪花悄无声息的在往一个方向汇聚，慢慢地在断崖处凝结成了一座不知通向何处的冰桥。
“看啊，落俗无可避免，那是你心中千千成结的地方！”
昕蕊笑语盈盈，离纷长牵起她的手，轻灵地踏上了冰桥……
什么声音也没有。
那个熟悉的身影，自皑皑白雪中而来。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昕蕊蹲下身子，轻轻为他擦去眼泪。
“怎么会，我不是一直陪在你身边么？”
离纷长仿佛变成了小孩子一样，向她撒娇。
“可是你总是会跑不见。”
昕蕊嫣然而笑，在他手中塞入一物。
“你怎能将它赠与旁人？”
“我……”
离纷长想解释什么，但忽然又觉得不重要了。他看着手里布满裂痕的红色玉坠，本就微弱的红光现在更是几乎看不见了，仅在他掌心留下幸存的一点点余温。
突然，离纷长使尽全身力气，将玉坠抛向了他身后的山崖。
“小蕊，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好……”
昕蕊轻轻地点了一点头，眼中风情如月，明眸似水。
离纷长将她一把拉入怀里，对着如花苞般柔润的唇瓣吻了下去。一瞬间，他们仿佛置身于星空之中，星光缠转流动。
寒风重新昂扬，那些凝在空中的雪花悄无声息的在往一个方向汇聚，慢慢地在断崖处凝结成了一座不知通向何处的冰桥。
“看啊，落俗无可避免，那是你心有千千结的地方！”
昕蕊笑语盈盈，离纷长牵起她的手，轻灵地踏上了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