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坐在街头奶孩子的女人，只想要现世安稳
1
看见于果的第一眼，窦杰愣住了。
这个坐在街头扇着大蒲扇、随随便便扯开半边衣襟给孩子喂奶的女人，真的就是她吗？
女人看起来多俗气多市井啊，跟那些为一毛两毛钱和菜贩子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大妈，没有任何区别。
十八岁的于果什么样？
留着短到露出头皮的寸头，穿破洞牛仔短裤，背着一把破吉他在夜市上卖唱。
那时的窦杰是那一方的小霸王，带领一群小混混干点偷鸡摸狗，帮人收保护费的勾当。
有次他们在大排档喝酒，卖唱的于果被两个油腻大叔调戏。窦杰看不过去，带着兄弟们把两个老男人吓跑了，他拍着于果的肩膀说，以后我罩着你。
那是一段让窦杰觉得风光无比的时光。大家叫他大哥，叫于果大嫂，跟港匪片似的。
窦杰天天在外面打打杀杀，帮人要高利贷。于果怀孕两个月的时候，他因为打架斗殴导致误杀被判七年。
刚开始于果去看过窦杰几次，她说会等他回来。可过了三个月，于果像一团空气从地球上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
于果是窦杰重见光明的动力，好不容易熬出头，于果却丢了。她以前唱歌的大排档改成了步行街，她过去住的地方也拆迁了。
窦杰出事后，跟班的那群兄弟早各自谋生。他也金盆洗手，不再掺和江湖上的是非，在亲戚家的修车行谋了份差事。
闲下来时，他大街小巷地找于果。刚开始担心她出什么意外，后来听人说见过她，好像跟了有钱人。也有一说法，她去了外地。她应该是故意在躲他。
他便开始恨她，心里想着必须让她给他个说法。
男人执拗起来，比女人狠得多。
2
过了几年，亲戚转行，把修车行低价转给了窦杰。他脑子灵光，从黑到白，做的都是大单生意，很快有了钱，开4s旗舰店成了大老板，彻底洗白了自己。
对过去的那段黑历史，窦杰不隐瞒，也瞒不住，所以他还被电视台报道过，洗心革面的杰出青年，浪子回头的典范。
转眼十几年过去，窦杰活成了传奇，匹配一段成功的人生，身边投怀送抱的女人不断，堪称完美。唯一遗憾的是，他因为最后那次打架受伤，失去了生育能力。
这是他拼命找于果的原因之一，她有他的孩子。所以他愿意在电视上露脸，在网上宣传自己，有个最大的私心，于果看到后会来找他。
有钱的最大好处是，窦杰有足够的资本找于果。2019年，他终于找到了。
于果还生活在他们这个城市，住在一片很常见的居民楼里，她有一个开出租车的普通丈夫，一个十七岁读高中的儿子，以及刚刚一周岁的女儿。
在六月的某个上午，窦杰站在了于果的面前。
他们隔着二十米的距离，他看着于果当街揽开前襟，把孩子的头按在那里喂奶。
或许感觉到有人注视她，她将脸抬了起来。窦杰下意识地冲她咧咧嘴，他不确定她是不是认出自己，因为看到他的瞬间，她的表情木讷到没有一丝皱褶。
窦杰大步流星地朝她走过去，心头却在打摆子。
小果，真的是你吗？好久不见啊。他想潇洒地来个开场白。
你好。于果的表情无惊，无喜，无波，无澜。
这不该是一对将近十几年未见的恋人重逢的反应，太过平静。于果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她怀里那个吃奶的娃娃，用一双乌黑的眼睛瞪着窦杰。那场面很尴尬很可笑。
你女儿多大了？他想要打破难堪的气氛。
一岁了。他问什么，她答什么，稀松平常的对话。
这么多年没见，你过得好吗？他还在强撑着。
还不错。她笑得那么自然而然，拉家常般。
他站的位置高，能看到她头顶一根根的白发。她和他讲话时，要将头稍微扬起来，她的脸上透着生活压力带来的疲惫。
这是他爱过、恨过的女人。不知怎么，他心酸得支撑不住。
3
窦杰很后悔，那天匆匆和于果告别。他甚至忘记去找她的目的是问孩子的下落。
于果十七岁的儿子，他见过照片，笃定那个孩子是他的。
几天后，还是在那条街边，他再次去找了于果。
于果刚从超市回来，一只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另一只手掌控着婴儿车。他跑上前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东西，他想帮她拿而已。于果的反应却出奇得快，马上用身体护住婴儿车。
窦杰觉得她太过激，忍不住笑起来，今天路过这里，顺道过来看看，我想和你聊会儿。
于果没有拒绝他，该来的总会来。
窦杰开门见山，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那个孩子现在哪儿？
似乎早料到他的问题，于果回答得很快，孩子没了，出了场车祸掉了。
果然会是这个答案。窦杰设想过，假如于果不想让他认孩子，肯定会想法子遮掩。于果傻呀，以他现在的经济条件可以给孩子更高质量的生活。
要是于果不舍得孩子，他们可以在一起啊，他原本就爱她。
我才不信，你那个十七岁的儿子林小骞就是我的。窦杰盯着于果。
那不是你的，你恨我可以，不要动我儿子。于果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哈哈，我为什么要恨你？对啊，我当然该恨你。你说等我的，怎么就跑了呢。窦杰皮笑肉不笑。
于果下意识地将手上的婴儿车抓得更紧。一个想要消失的人，无需理由。她还是没变，不会演戏的人永远不会演，她的伪装正在被他一层层撕掉。
4
那个叫林小骞的少年刚出校门，窦杰一眼认出了他。尖尖的下巴和于果一模一样，眉眼是他的遗传。
他欣慰地笑了，于果这个女人，这个骗子。
他把车开到少年的身边，冲他喊道，嗨，同学，我是你妈妈于果的朋友，她让我接你回家的。
少年可能没想到自己的妈还会有这么有钱的朋友，踌躇着不敢上车。
上来吧，林小骞同学，你爸林大海，你妈于果，你看我像坏人吗？窦杰尽量让自己笑得看起来慈祥些。
我觉得你有点面熟。少年上车后说。
何止面熟，我们可是血脉相承的啊。窦杰心中狂喜。
他们聊了一路，他借机拔掉少年的几根头发说，看来是操心学习，这么小就有白头发了。
少年嘿嘿笑着，没有丁点怀疑和防备。
他看着少年在街角下车，朝等在树下的于果奔跑过去。他的得意在那挥手之间，于果一定看得到。
窦杰猜到于果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正在试一款新车，招招手让于果坐上来。于果直接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窦杰乜斜眼看她，她的衣服前面有洇出来的奶渍，在胸前结了痂，头发蓬乱地挽在脑后。连那双最有灵性的眼睛，也变得惶恐不安。
没想干什么，就是想你和孩子能回到我身边。窦杰淡淡地说。
你有病！那不是你儿子，我说过很多次了！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我遇到车祸，孩子在那次没有了。我觉得没脸见你，所以再也没去看过你。于果像自言自语地讲故事。
是不是我的孩子，过几天就知道了，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你说是不是？窦杰的笑是调戏的坏。
5
于果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哭起来，开始是嘤嘤而泣，然后边哭边喊，你就不能放过我们吗，躲到哪儿你都能找到，我现在只想过安生日子，难道就不行吗？
鼻涕眼泪糊了她一脸，窦杰的心口动了动，和我在一起，你们会过得更好更安生。
于果像被谁按下暂停键，突然不哭了，她使劲撸了把鼻子，抹在汽车座椅下面。然后冷冷地说，你有钱，可以找多少年轻女人帮你生孩子，让她们给你生啊，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们不放！
这句话像把刀，戳到了窦杰的痛处，将他内心深处的伤口，血淋淋地曝光在阳光之下。
窦杰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能生了，身体不行了。以前干坏事太多，这辈子断子绝孙了。
他甚至自嘲地笑了一下。这回轮到于果呆若木鸡，转瞬她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等她停下来，窦杰才接着说，报应是不是，如果最后那次我听你的劝不去打架，我们怎么可能变成这样，也许我们和孩子……
即便你不去打架不去坐牢，我们也没可能，因为我想要的安稳，你给不了……就算现在我和孩子回到你身边，你能不在外面咋咋呼呼到处呼朋唤友吗？能每天按时回家陪我们吃饭睡觉吗？能不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吗？能安心守着生意不东扩张西投资吗？能保证每一次折腾都能顺心如意吗？你不能。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只能在浪尖上串，一忽儿高一忽低，起起伏伏颠沛流离。可是，我过了喜欢这种日子的年龄了……
于果的语速急促，眼神坚定。
窦杰沉默片刻说，假如你不愿跟我走，孩子还给我，你还有个女儿。
你做梦，我不会跟你，孩子也不会，难道你希望他有个杀人犯的爸爸吗？他只有一个爸爸，叫林大海。请你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杀人犯的称号顿时扎得窦杰生疼。
等于果走出去很远，他才喃喃自语，是不是做梦，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7
窦杰再次把少年林小骞带出了校园，他把他藏在郊区的一套小别墅里。
少年很配合，他说从来没住过如此豪华的地方，也没坐过这么好的车，没玩过那么高级的仿真游戏。
看着少年一边玩一边发出惊呼，窦杰非常欣慰。他在等待那个结果，等结果出来他可以很骄傲地告诉少年，这些都是你的。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他的电话快被于果打爆了，他也不接。她给他发信息，问他是不是把她儿子带走了，她准备报警。
窦杰给她发了一段少年在别墅里玩仿真游戏的视频。他说孩子很好很安全，他要带孩子玩几天。
他将手机关机，中断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只需要几天时间，一切都将明朗化。
窦杰没想到会出事。
那是他把少年带来的第三天，他在花园里浇花。等他闻到糊焦味儿，才意识到出了事。
别墅的地下室里储存了一些酒，少年应该是钻进去偷偷喝了红酒，然后喝多睡着了，碰巧地下室电线短路造成了火灾。
于果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医生说是急性呼吸功能衰竭，人很危险。
她一巴掌打在窦杰脸上，撕拽着他歇斯底里地大哭，你为什么要把我儿子带走，还给我儿子，你这个杀人犯！
窦杰罪人般站着一动不动，满心的愧疚和疼痛压得他压抬不起头，脚底灌了铅一样沉重，整个人都傻了。
人救了回来，但钱花去不少，重症监护室的费用更像在吸血。
窦杰把一张银行卡给了于果。她男人说不要，小骞是我们的儿子，我们能养得起。
那是窦杰第一次见到于果的老公林大海，老实巴交的一个男人，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是林小骞嘴里最敬佩的爸爸。
窦杰想说儿子是他的，但这时候争论这个有何意义。改变不了的事实，他是酿成大祸的罪魁祸首。
于果说的没错，他是杀人犯，十几年前杀了人，现在又差点害死自己的儿子。他骨子里原生态的狠劲儿，于果早就见识过，所以她才会想方设法躲避他。
7
少年清醒后，窦杰去医院探望过一次。少年躺在床上冲他笑，眉眼挤起来像极了年轻的他。
少年说，我知道你是谁，刚开始就知道。我爸妈老早就告诉过我的身世，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其实那几天我去你的别墅住，我爸支持，我妈不让。不然我哪那么容易跟着一个陌生人走。我也好奇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所以，这件事不怪你，你不用太自责。只是，我爸，这辈子我只能有林大海一个爸。
窦杰的震惊和失落，鱼鳞一样洒了一地，大家都知道真相，他却还像个小丑在卖力表演。
他想问问少年，他在他心目中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可羞愧让他无地自容。
在于果面前，林大海面前，林小骞面前，他都是个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无耻之徒。
少年出院那天，窦杰没去接，他远远地看着他们一家四口那么和谐那么温馨。林小骞走在最前面，于果和林大海跟在后面，她一边骂男人不会抱孩子，一边给他打着蒲扇赶蚊子。
他突然明白了于果所说的，女人需要的现世安稳，无非是一碗饭，一杯茶，一套房子和一个热气腾腾的家。
前面的东西窦杰都能给，唯独女人最看重的安全感，他给不了。
他以为爱于果，其实爱的只是自己十几年前的那点感觉。
还有一件事是后来从于果嘴里听说的。
当初真的出了一场车祸，是窦杰误杀那人的同伙找来复仇。她躺在路边快死了，开车路过的林大海把她送去了医院，救了她们母子俩的命。
林大海可怜于果，没嫌弃她的大肚子，一直照顾她到生产。以前整日在打打杀杀的日子中担惊受怕，突然遇到温暖的阳光，她舍不得离开了。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何时是个头。所以，她决定和林大海好好过日子，彻底断了和窦杰的关系，也是为了孩子的安全。
林大海怕林小骞受委屈，一直不肯再要孩子，后来的女儿纯属意外。
与林大海比起来，窦杰太不光明磊落，太不是个玩意儿。他们都在极力保护他的孩子，而他在做什么蠢事？
那份亲子鉴定报告在他手里捏着，再无任何意义了。他打开打火机，一把烧成了灰烬。
这次，他觉得自己像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