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记
（1）
今天是李菲菲二十七岁生日，也是她决定结束生命的日子。此刻，她正坐在天桥上看着下面疾驰的车流，将自己最后想说的话写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
“你坐这儿干什么！”
李菲菲被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看到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没什么……”李菲菲被眼前这个陌生男人脸上的杀气吓到了，本能的向后缩着。男子不动声色的和李菲菲换了位置，让她呆在安全的地方。
“还说没什么！”男子抢过李菲菲手中的本子，瞄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后，抓着李菲菲的手更用力了。
“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男子大声的呵斥说，“你以为死了就解脱了吗？”
“是！”李菲菲抬起头大声的喊着，泪水顺着脸颊流了出来。男子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死意居然会如此坚决。
“你跟我过来。”男子果断将李菲菲拉到自己车上，他快速走到驾驶位，细心的锁上了门。“来，你跟我说说，为什么要死。”
“神经病啊！跟你有关系吗？”李菲菲大声的哭喊说，“拜托，我要死是我自己的事情，您能别多管闲事吗？你知道我在经历怎么样的痛苦吗？”
李菲菲说着，突然像疯子一样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嘶吼了起来，并开始用头剧烈的撞向车窗。男子坚定的抱着李菲菲的头，任凭她叫骂、嘶吼、挣扎，就是不松手。
“放过我吧。”李菲菲的右手无力的搭在了男子粗壮的大臂上，恳求着说，“我已经没救了，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生病了？”男子小心翼翼地问。
“嗯。”李菲菲虚弱的点了点头。男子见她情绪稳定了一些，松手从一旁拿出纸递给了李菲菲。
“癌症？”
男子神色复杂的看着李菲菲，他似乎在电视里听过“躁郁症”这个词，但具体是什么意思他并不了解。
“又不是绝症，去医院就好了啊。”男子沉默了半天后，嘟囔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都说是我太脆弱了。”李菲菲看着窗外，眼泪无声的流着，“他们说因为我是悲观的人，所以才会吸引不好的事。他们说我抗挫能力不够强，说矫情又脆弱的人，才会生这样的病……”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李菲菲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强扯出一抹笑容说，“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我就想自己安安静静地走，求求您，成全我好吗？”
“不好。”男子说完，下车向后面的一个人招了招手。两分钟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坐上了车。
（2）
“搞什么啊龙哥，英雄救美啊？”女人从后座向前伸头看了李菲菲一眼，随手点起了一根烟。
“别说废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你是女人，你来。”龙哥抢过女人的烟，摇下窗扔出了窗外。
“好，那姑娘你说吧，我听着。”女人慵懒的晃着脑袋，一脸的无所谓。
“我不想说话，让我下车。”李菲菲用力的掰着车门的把手。
“不行。”女人命令道，“我大老远打车过来的，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就不让你下车。”
“你们这是绑架！这是绑架，这是绑架，绑架！”李菲菲情绪再次失控，说话声音一声比一声大。她颤抖着拿出手机想要报警。女人抢过手机，扔下了车。
“那你就当我是绑架吧。”女人不顾龙哥的劝阻，再次抽起了烟。李菲菲再次埋头哭了起来，女人用眼神示意让龙哥不要管。
“你知道我生活在怎样的世界吗？”半小时后，李菲菲终于哭够了。她喃喃自语的说：“我真的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世界应该是非黑即白的，但实际却有那么多被默许的灰色地带。你们知道吗？一件事情不管有多不对，但只要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是对的，他就对了。做正确事情的人成了异类，成了不适应社会的异类……”
“你知道我跟龙哥是干什么的吗？”女人打断了李菲菲。
“嗯？”李菲菲回头看了一眼女人，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以前是出来卖的，龙哥是道上混的。我俩初中都没毕业，所以麻烦你换一种我们能听懂的语言。”女人玩着头发说。
“对不起……”李菲菲下意识的倒起了歉。
“为什么道歉？”女人讥笑着对着车窗反光的地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我们没有你这么高的文化水平，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但我们吃过的苦，见过的恶，你这种温室里的花朵根本想象不到。”
“我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李菲菲激动的握着车座的边沿说。
女人看着一脸认真的李菲菲，大声的笑了起来。
“真是个傻孩子。”女人的嘴巴在笑着，眼睛里却充满了悲伤，“如果你觉得世界跟你不合适，那你就去适应啊，你该不是想世界来适应你吧？”
“可如果大家都适应了，以后谁还会为世界的不公说话！”李菲菲发起了脾气。女人和龙哥互相看了一眼，意识到了李菲菲是个死脑筋。
（3）
“你们两个这么大的人了，这种事都解决不了吗？非要叫我这个老太婆过来……”一个老妇人上了车。
“这是我们的房东，赵姨。”女人介绍说。
李菲菲无语的看着这三座横亘在她通往极乐世界的大山，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秀梅，你上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呢。”赵姨小声的提醒着。
“我说了不要叫我秀梅，叫我佳佳！”佳佳撅着嘴气呼呼的说。
“好好……”赵姨拿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着李菲菲说，“丫头，你别怪姨说话不好听……”
“不好听的话就不要说！”李菲菲回头刻薄地说，“你们这些妇人就是喜欢八卦，喜欢故意伤害人！那你既然都知道不是好听的话了，为什么还要说！”
“你说话放尊重点儿！”佳佳用脚踹了一下李菲菲的椅背。赵姨笑着制止说：“你看，她能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发泄出自己的情绪，这样就很好。”
“可我平时做不到这样，这样太没礼貌了……”李菲菲嘟囔着转过身，小声的说了句对不起。
“孩子，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小龙刚成年就坐了牢，佳佳进这行也是被骗进来的……”
“跟她说这个干嘛！”佳佳气呼呼的从包里拿出耳机戴在了耳朵上。
“赵姨，别人的悲惨不会让我的痛苦减少半分。你懂吗？我根本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会莫名的陷入低落，躺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我睡不着觉，我会在梦中哭醒。我有时会食欲激增，有时又一口饭吃不下去。我也想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想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想拥有正常的情绪。可我做不到！医生说我脑袋中的激素出现了问题，我也有坚持吃药，但吃药让我每天都迷迷糊糊的，什么都做不了……”
李菲菲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觉得不管怎么形容，别人都不会理解自己的。她已经没有眼泪，只是痛苦的捂着脸。
“我快死了。”赵姨说完，佳佳一把拽下了自己的耳机。
“开什么玩笑……”佳佳不可思议的说，“你怎么了？”
“肺癌晚期。”赵姨平静的笑着，摘下了自己的假发，“姑娘，我不是想跟你比惨，我只是想让你清楚，每个人生命的终点都是死亡，你不必急着去结束它。人生是从来都不公平，可大家还是在努力的活着啊。”
（4）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佳佳咬着红色的嘴唇，克制着自己的泪水。
“告诉你们能改变什么吗？最后还是要我自己来承受的，这就是生命的轮回。”赵姨摊着手开玩笑说，“再说，万一你们知道我这个老太婆要死了，都不给我房租了怎么办？”
佳佳看着赵姨这副故作坚强的模样，再也忍不住了。扑在赵姨身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别这样。人只要尽力活过就没什么遗憾的。但是这个小姑娘不同，她还年轻，你们要救她。”赵姨轻轻的摸着佳佳的头说，“人活着，就有机会改变。人没了，痛苦是没了，但同时快乐和幸福也没了。”
“对不起。”李菲菲又习惯性的道起了歉。
“你没有对不起谁，人活着本来就是一件很无力的事。人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社会，如果你想建立自己的规则，那你就要足够强大，有足够的话语权。”赵姨微笑着说，“再说，人应该享受这个世界，而不是试图理解这个世界。”
“您是做什么的？”李菲菲回过头看着赵姨，忍不住对她产生了好奇心。
“我以前是老师。”赵姨指着龙哥说，“小龙当时就是我的学生。”
“给老师丢脸了。”龙哥不好意思的挠着头说。
“你呀，本质不坏，就是走错了路。没关系的，换一条路重新走就好。”赵姨说完，转头继续问李菲菲说，“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李菲菲，我叫李菲菲。”李菲菲小声回答说。
“名字真好听。”赵姨真诚的看着菲菲的眼睛说，“如果你觉得自己不被需要，不被理解，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的话……”赵姨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跟我爱人这辈子都没要孩子，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当我的孩子，送我一程吧。”
“我才不要！”佳佳嘴硬说，“你又不会死，我为什么要送你一程！”
“佳佳，人活着的意义，就是互相取暖。”赵姨握着佳佳的手说，“赵姨知道你刻薄是因为怕自己被人欺负，这样没有错，但面对信任的人时，要学会卸下防御。”
“又开始了，又开始讲大道理了。”佳佳嘴上抱怨着，身体却紧靠在了赵姨身边。
“给我办个生前葬礼吧，让我好好跟世界告个别。”赵姨温和的说。
（5）
葬礼当天，来了很多人。李菲菲和佳佳、龙哥一起，以儿女的名义站在了赵姨身边。
“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葬礼。”赵姨穿着一条黑色的绸缎裙，带了一顶黑色的法式帽子，看起来美丽极了。“我小时候就在想，人为什么要等死后才办葬礼呢？告别是双向的，我不想等死后你们来吊唁我，这样我就听不到了。我想面对面的，跟你们告别。”
“你们不要哭，不要为我觉得悲伤。死亡这个结局，在诞生那天就注定了。虽然经历了很多苦难，但我这一生过的很快乐。我想你们都知道，我过世的爱人，跟我一样是个女人。”
李菲菲震惊的看着赵姨，她之前并不知晓这件事。
“我们为了在一起，丢了工作，被家人赶出来，还挨过不少打……”赵姨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悲伤，嘴角甚至扬起了幸福的微笑，“但我们还是手牵着手，一起走了四十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和你们有什么不同。人穷极一生，追求的就应该是爱和温暖。可如果这份温暖和爱，你自己就可以给你自己，那独身也没什么不好。人活着，不是活在别人的审判里。可要忽视他人的声音，你的内心就要足够强大。”
赵姨说话时，目光时不时看向下面的年轻人。李菲菲意识到，赵姨今天这个葬礼不单是为了告别，更是为了解救他人。
“这个世界明明对赵姨充满了恶意，为什么赵姨还是这么幸福？”李菲菲自言自语说。
“因为赵姨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龙哥回答说，“真正的幸福，是专注自己的内心，包容不同的声音。”
“可以嘛……”佳佳用胳膊肘怼了一下龙哥，“小学毕业的人都能说出这种话了！”
“赵姨前几天刚跟我说的。”龙哥红着脸嘿嘿笑了起来。
“我感觉赵姨特像外国电影里面的教父。”佳佳崇拜的看着赵姨说，“等我老了，也想成为赵姨这种人。”
“你想说的是神父吧？”菲菲大笑着说，“你这个性格可成为不了赵姨，你当包租婆还差不多！”
“包租婆是什么？”
“不是吧！你没看过周星驰那个电影吗？”
“哪个？”
三个人吵吵闹闹的笑着，赵姨在台上温柔的注视着他们。她没有跟李菲菲说，其实佳佳当时也是她和龙哥在天桥上救下来的……
生命到底是什么呢？即便是活的通透的赵姨，在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也没有想出合适的答案。
李菲菲住在了佳佳美甲店楼上，每天按时服药，脸上的笑容逐渐多了起来。龙哥开了个煎饼摊，每天不动声色的挪动位置，现在离佳佳的美甲店只剩下了几米的距离。佳佳当然也是喜欢龙哥的，但碍于自己之前的职业，不愿耽误他。
天桥下的车仍不知疲倦的涌动着，李菲菲偶尔路过天桥时会忍不住向下张望，恍惚中她总能看到，赵姨正牵着一个女人，对她幸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