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婚姻就是找个人一起堕落
1
已是晚上九点半,饭局还没完。包间里的烟味儿、菜味儿、脚臭味儿、荤段子、牛逼嗑儿漫天飞,闫静感到生理不适,她偷偷捅咕一下耿亮的腿,暗示他尽快收尾,结果一下被眼尖的老张发现。老张借题发挥,嗷一嗓子喊道:“嫂子!我都看见了,你虐夫!”
闫静也没客气,手又在耿亮的大腿上使劲拧一下,凶道:“我自己亲老公,我虐他他乐意!”
老张滋溜灌了口猫尿,一拍桌子:“好!果然是把我亮哥攥在手心儿里的狠角色!”言毕,他转向耿亮,硬着舌头交心:“亮哥,咱哥几个里头,现在属你最幸福,我现在特后悔,当年跟你一起回老家就好了!”
耿亮举着茶水杯和他碰了下:“少装大尾巴狼!你在首都一年三十万,回这边一个月五千,撑死了有个十三薪,我能跟你比?”
另一个同学接过话茬:“一个月五千咋了?一个月五千你也有媳妇儿!我们一年三十万有毛用?眼瞅着从老光棍变成了秃头的老光棍,脱单无望。”
耿亮微笑着,似有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又咽下去,喉结上下滑动一个来回,也不知吞下去的是什么不见光的肺腑真言。
老张喝得有点多,歪过头来冲闫静竖起大拇指:“我嫂子好样的!当年网络一线牵,靠聊天就把我亮哥从大北京调回这小三线,有力度!”
说完他凑到闫静跟前,问:“嫂子,要是我亮哥不回来,你俩当年能黄吗?”
闫静道:“那肯定得黄!再瓷实的感情也经不起异地啊!我在老家好好的,凭什么跟着他去北漂?”
老张点点头:“明白了,同志们!我亮哥的行为叫什么?这就叫为爱下沉!”
2
众人散伙时已经十点多,闫静累得不想说话。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耿亮摇下车窗,给自己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口,是过喉过肺的吸法,他盯着远处正在倒计时的红灯,从嘴角漏出一缕青烟,说道:“这帮家伙现在有大出息了,早些年都在首都买了房,现在各个都是千万身家。我当年要是没回来,估计和他们差不多。”
耿亮最近在闹失业危机,公司已经裁掉一波员工,留下来的一个当两个使,闫静听他抱怨早就听腻了。她努力支开黏在一起的上下眼皮儿,瞪了耿亮一眼:“你成天说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红灯变绿,耿亮把烟掐灭,继续开车:“我就随口说说,就事论事,我要是一直留在北京,肯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惨啊,毕竟平台大、机会多。”
闫静最烦别人讲话前先扣就事论事的帽子,狗屁的就事论事,不过是想挤兑人、膈应人,还不许对方不乐意。
闫静刚把嘴张开,发了半个音,耿亮的电话响了。
是他领导。
耿亮恭敬地接通:“领导您找我什么事?嗯……行,嗯嗯,行,没问题……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
挂断电话,耿亮瞬间变脸,把手机扔到旁边,同时骂道:“傻逼!妈的,这都十点了!还让我收邮件做报表!”
车内安静下来,耿亮忽然扔出一句:“我以前在北京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尊重下属的领导!”
闫静像扒苞米一样把他这句话扒了皮、去了须子,咔嚓直取最关键的部位:“放弃北京的工作回来跟我结婚,现在后悔了吧?”
如此直白的质问就像一瓢冷水,哗一下泼在耿亮的焦心上,耿亮感觉喉咙滋滋响,一时说不出来话,不想否认,也不愿撒谎。
闫静笑了:“当初你要回来,我再三提醒你,要想明白,不要只是为了我回来,做了决定就不能后悔,你信誓旦旦这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既然如此,你现在凭什么后悔?凭什么让我内疚?”
“我当时那么说是想安慰你,我不是为了你,干嘛要回来?留在一线城市和兄弟们奋斗不香吗?你看看现在,我和他们的差距,我挣得都没人家零头多,干的都是一样的活儿,我不甘心也是人之常情吧!唉,算了算了,是我不对,我就是有点烦躁。”
3
闫静没吭声,摇下车窗,将头扭向窗外。直到停好车、回到家,耿亮才发现,闫静刚刚在哭,哭得还挺凶,此刻脸上好像挂了两个桃子。
进屋后,闫静唰唰抽出纸巾拧鼻涕,拖着哭腔:“就你为这个家牺牲,我没有牺牲?”
耿亮扶额:“我的天,吵架还分上下半场?这中场休息时间也太长了!”
闫静吼:“就兴你抱怨,我不能发牢骚?你说你为我放弃了北京的前程,我也为你放弃过升职的机会!咱俩结婚以后,我本来可以去外地当经理,但是为你我没去!你都忘了吗?”
耿亮想了想,确实有这么一档子事。
当时他俩刚结婚,天天好得像黏在一起的两块糖,两人觉得,在真正的爱情面前,不在一家公司上班都算异地,每天心里除了爱啊相思啊就装不下别的。
耿亮隐隐记得,有那么一天,他俩一起去逛夜市,在小摊儿前等羊肉串儿的时候,闫静摇着他的胳膊说:“老公,领导今天找我谈话,想让我去外省当经理,让我给拒了。”
耿亮随口附和:“拒得好!”
后来两人没再就此事深谈,因为羊肉串儿熟了,在喧闹的夜市里,在昏黄的路灯下,在各色不干不净的美食围绕中,他们牵着手、攥着一把喷香的羊肉串儿,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努着油腻腻的嘴互相嘬吻,他们的世界满当当的,再放不下其他事。
耿亮叹了口气,重新开话题。
“静静,你说,如果当年我不回来,你去北京找我,咱俩在北京安家,会不会比今天过得好?”
闫静问:“你能不能有话直说?”
“你也知道我公司效益不好,有今天没明天,别说发展空间,工资能不能按时发都是个问题。今天跟咱们一起吃饭的那个胖子你还有印象吗?他——”
耿亮顿了顿,看了眼闫静,“——他说能帮忙牵线把我弄进他们公司。首都挺好的,现在也没有雾霾了,交通方便,好吃的东西多,好玩的地方也多,我们可以每周都去南锣鼓巷……”
闫静冷笑:“你的意思是,让我辞掉我现在非常喜欢的工作,跟着你去北漂?”
耿亮纠正道:“不算北漂,我们又不住地下室,要不我们去试试……”
“可是我怀孕了。”闫静迎上耿亮的目光,重复道:“我怀孕了,昨天早上发现的。”
4
闫静强烈的妊娠反应,将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留在过去,他们手忙脚乱地投入新晋父母的角色。
耿亮自然没去北京,而是在当地换了新工作,比过去那家公司的待遇稍好一丢丢,不过拿的依然是朋友们年薪的零头。不过,也许是为人父母的喜悦,冲淡了他工作上的悲伤,他倒也是一副笑口常开、心满意足的样子。
闫静怀孕三个月后,婆婆住进小家帮忙做饭。她和闫静相处得一直不错,耿亮加班不在家时,婆媳俩的话题自然围着他转,聊着聊着就说到了耿亮的新工作。
闫静不敢在婆婆面前说耿亮为了自己放弃北京工作的事情,只挑拣着说:“耿亮要是能去北京,赚的是现在的好几倍,有朋友愿意帮忙推荐。他当年如果一直留那儿,也挺好。”
婆婆撇嘴:“留什么留,毕业去的时候就说好了,赚几年钱就回来成家,那地方是咱们这小门小户能待的吗?买得起房吗?落得下户口吗?摇得着车牌号吗?”
闫静一头雾水:“啊?他原本就没打算留那?”
婆婆点头:“刚去的时候天天打电话喊累,要不是我和他爸拦着,早跑回来了。他压根儿就不是那种能吃苦、能苦熬的人。”
巧了,闫静也是安于享乐的性格。
当年公司要调她去外省当经理的事,她为了压耿亮一头,没有讲全部实情。这事儿其实还有下文,当时她没去,公司派了另一个人去,但不久后,她的直属上级离职,公司里有了空缺,领导想要提拔她,又被她拒绝了。
原因很多,她懒得应酬,不想为了多一点点工资起早贪黑地操心,不愿意承受压力,不愿意管理下属,她觉得现在这样甚好,工作不累,赚的钱够花,技术岗位替代性差,吃喝玩乐什么都不耽误。
她真没想到,耿亮竟然与她是同类。一时间,闫静不知道是怪耿亮拿她当安于现状的幌子,还是庆幸他俩本质上就是同一种人,她所担心的分歧,实质上是不存在的。
要不要戳穿耿亮呢?明明白白告诉他:你就那么大的本事,你就那么高的水平,你就那么点的野心,你就那么宽的眼界,有我没我你都会放弃所谓的前程回小城市岁月静好,以后少在我面前卖弄深情。
不过闫静前后想了想,自己也是半斤八两,不也试图为自己混得平平的现状找一个载体吗?毕竟以爱情之名显得美好,若以懒惰为由实在说不出口。
算了,她想,这轮打个平手,互相给对方扣锅,懦弱的他们在面对真实自己的时候,成功免责。
人啊,再客观也会觉得自己好,谁愿意承认就算不结婚,自己恐怕也不过如此呢。
5
晚上耿亮回家,闫静越看他越想逗逗他。
两人吃过晚饭,躺在卧室里休息,闫静看着耿亮,说:“啧啧,耿先生为了孩子,又放弃了一次去北京施展的机会!以后等娃出生,还要做出更多的牺牲呢,你能接受吗?可别等老了一事无成,怪完我再去怪孩子,就像我俩一人拖你一条腿似的。”
耿亮闭着眼睛养神,过了会儿说:“媳妇,生活让你走下坡路的时候,你别反抗。”
这话说的,闫静咂摸出认命的味儿。
耿亮睁开眼睛,笑嘻嘻地说:“等你发胖减不掉的时候,别赖生娃毁身材;等你困得要死的时候,别赖带娃熬夜;等你穷得不舍得买口红的时候,也别说娃是碎钞机,掏空了你的钱包。你管好你自己的负能量就行了。”
闫静靠在床头嗤嗤笑,感觉耿亮句句都踩在她的点儿上。
在随波逐流、顺势而下、待在舒适圈里老去的过程中,她肯定会找点理由抗辩一番的。就像她发胖了,她懒得运动、不想节食,与众人抱怨两句“生完孩子再也瘦不回去了”,会让她心里好受些。
果然同类最了解同类,他俩天生一对。
他们和许许多多身陷琐碎的小夫妻一样一样的,顺境时啥都好说,逆境时就会抱怨,会站在这山惆怅地惦记那山,会下意识把止步不前归结于婚姻的牵绊,总是不想面对,明明早已在心里接受了现状且懒于改变,嘴上偏要找些不得已美化自己。
夫妻之间,原来还有个上不得台面的义务——互相为对方的人生背锅。
我都是为了你,我都是为了家,我都是为了孩子,才会如此。
其实大家心里比谁都明白,我本该如此。
此后,闫静和耿亮再也没有提过去的那些事,所谓牺牲,所谓选择,被婚姻这个桎梏遮掩着,普通的人生归去来,便都有了体面的缘由。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既往地琐碎,产检、上班、加班,买菜、做饭、洗衣,睡觉、逛街、游玩,年纪越来越大,相貌越来越丑,身材越来越胖,逢人就慨叹“想当年如何,如果可以重来再也不结婚”。
但也不会离婚。扯下这块遮羞布,便只能直面自己的平凡。这现实,耿亮应该也看透了。
闫静想,这辈子就和耿亮凑合过吧,都是小人物,都怀小心思,嘴上说着焦虑,内心毫无波澜。
他们都有缺点,他们都有阴暗面,他们就是市井中的你我他。
其实,能有个人陪自己挫磨时光,在烟火中晃荡,已经莫大的幸事。你嫁了谁,你娶了谁,你都不亏,你只是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就像一口锈迹斑斑的锅,配一个乌漆嘛黑的盖儿,连叮叮咣咣的抱怨,都那么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