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知更鸟
“喂，帮我找个人。”
陆易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伸手捏了捏猫的肉垫，示意自己是在和它说话。
猫没有理他，只是把自己肥硕的身体往有些泛酸味的空调被里挤了挤。
猫用自己湛蓝色的眸子瞥了一眼铲屎官，眼神里带着些许嘲讽，略带嫌弃地把自己的宝贝爪子从陆易手中抽了出来，伸出舌头顺了顺毛。
屋外的盛夏天气闷热，空气粘稠得让人觉得恶心。偏偏阳光并不热烈，铁铅色的云层覆盖着天空，像是一块阴翳，麻木且僵硬。
窗户大开着的，窗外安静地有些可怕，其实每天醒来都很安静，时间久了反而习惯了。若是有一天醒来窗外的街道上突然车水马龙，反而可能让陆易吓一跳。
窗帘并没有飘起来的欲望，手脚也很沉，没有动一动的想法，就这样躺着，闭上眼睛应该可以再睡一觉。
小时候有听过关于鬼压床的故事，好像就是这样的感觉，浑身无力，半梦半醒。
房间很乱，光线昏暗，离床不远的桌面上摊着五六张纸，上面的图画与文字支离破碎。之前为了提神，陆易还特意喝了一杯清咖，苦得咧嘴，但显然效果甚微。
杯底有些褐色的残留物，还有几滴咖啡滴在了纸上，沿着纸张纤维的纹理蔓延，细细密密，像一瞬间记忆的肆无忌惮。
傍晚时分，陆易从梦中醒来，听见隐约雷鸣，倾斜的视角勉勉强强可以从窗帘的缝隙里看见窗外的晚霞。
并不好看。
手在空中挣扎着挥舞了几下，麻木的手找回了些许知觉，视线也开始恢复，陆易支起上半身，顺手把枕头放在了背后，用后背感受着枕头的松软。
猫轻轻叫了一声，从陆易的床上跳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房间外传来塑料敲击地面的声音。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猫在扒拉自己的饭盆，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催促着铲屎官该给它添粮了。
也许不是它，应该是他。
陆易有些时候也分不清这只猫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作为一只猫，他的智商似乎高了些。有时候陆易半夜醒来，会看到猫自己打开了台灯，然后正襟危坐在书桌上，看着书桌上陆易睡前写的东西，或者是某本原本应该放在书架上的书。
开始时陆易还会一惊一乍，觉得这只从路边捡来的狸花猫莫不是成精了。后来慢慢习惯，也就觉得无所谓了，睡前还会叮嘱猫别忘了把台灯关掉，开一整晚上多费电。
一个人的生活总是无聊的，所以陆易偶尔会出门走走，但大多数时间都是窝在家里，或者写写画画，或者看看书。
而猫似乎听的懂陆易说话，每次陆易冲他唠叨的时候，眼睛里总会闪着光，看着就像是人的眼睛。
猫有时候也会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比如陆易的某样东西找不到了，白天向猫念叨几句，第二天一早，猫就会把他丢失的东西放在陆易的枕头旁边，附带一只死老鼠或者半只虫子的尸体。
他之前有名字，陆易给他取的。但一叫他，他就好像一个人一样转头看着陆易，虽说是心理作用，但陆易总觉得慎得慌。
于是以后便不再叫他的名字，只是摸摸他背上的毛，或者捏捏他的爪垫，表示自己在和他说话。
猫的爪垫捏起来真的弹性十足。
这样想着，陆易翻身下床，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明明是夏天，可地板很凉，像冰块一样。
拉开窗帘，确定开着窗，并没有多么热烈的阳光照射进房间，太阳的光冷冽的，只是明亮，没有温度，厚重的暗色调窗帘飞扬起来，房间里灰尘飞扬。窗户就像是一层屏障，陆易的体感温度很适宜，可当他把手伸出窗户时，夏天的热气汹涌，热得像把手伸进了蒸炉里，每一个毛孔都在放大，热气堵塞着毛孔，陆易能感受到从手臂上传来了轻微的窒息感。
房子外墙上的爬山虎在这个夏天疯长，已经快蔓延到陆易家的窗户边上。这些绿色的植物带着研磨过后的汁水味道，从灰褐色的泥土中钻出，攀附着钢筋水泥的森林，向着高处攀爬，枝叶繁茂，绿得蛮横且热烈。
夏天，万物生长。
总有一天世界也许会被爬山虎淹没。陆易常常会这么对自己说道，很荒缪，又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觉得他这么想是对的。
给猫添了猫粮，靠着沙发角坐在地上，看着猫把整张脸埋在盆里胡吃海喝，偶尔还发出一声满足的呼噜声。想了想，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了最后一个猫罐头。
猫欢快地舔着陆易手中的罐头，饭盆里还剩下几颗没吃干净的猫粮。
这时候看着还挺像只猫的，陆易略感欣慰。
就是太能吃了点，同时也觉得有些无奈。
看起来这只肥猫还挺喜欢吃这种猫粮的，一会儿出门再给他买一点。
在哪儿买的来着……陆易开始翻阅自己的记忆，像在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书架上翻找，可惜一无所获。
其实他总是会习惯性遗忘，以至于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到这座城里来的，好像是在某一天早上醒来，自己躺在床上，身边的肥猫打着呼噜，窗外安安静静除了风以外没什么声音。
于是下意识地就觉得这里是自己的家了，每天喂猫发呆，出门闲逛，画一画城里的风光，困了就回家睡睡觉，做做梦，再把梦里的东西写下来。
好像自己的生活就该这样，安逸得像午后温软的阳光，带着微微的焦味。
“咸鱼。”
然而酒吧老板是这么评价陆易的。
陆易只和老板说起过自己的梦，但自从老板知道了他的梦之后，他就开始怂恿陆易离开这座城。
“梦里所见亦是现实所想，你既然梦见了她又为何不去找她？”这样说的时候，老板正用翅膀上的灰黑色硬羽将一瓶伏特加开盖。
“万物皆是虚幻，可虚幻亦是真实……”酒吧里常年阴暗，昏黄的灯光照着吧台，老板就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吧台后，半边身子隐在酒柜的阴影中。
有些时候陆易真的觉得教堂比酒馆更适合老板，不是说他信仰上帝多么坚定，只是觉得他说话做事以及行为方式真的太神棍。
事实上老板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觉得世界上的一切包括世界本身都是从一颗蛋中孵化出来的，就像他出生的时候一样。
酒吧老板是一只知更鸟，自称最擅长调酒。
可他调的酒陆易根本入不了口，烈得像是火流一下子烫进了胃里。有时陆易强撑着喝下了老板的酒，不出片刻便醉倒在吧台上，接着便梦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所以陆易一般只和老板聊天。
陆易第一次走进酒吧看见老板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那时候的老板刚好在用喙清理自己的翅膀，领结被解开，黑色的西装外套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店里好久没来客人了，在下也松懈了起来，真是失礼。请问需要些什么？”老板整了整自己的领口，正色道。
酒馆里灯光似乎永远那么昏暗，哪怕屋外的阳光强烈得晃眼。角落的留声机放着上个世纪的舞曲，黑胶唱片在唱针下转动。唱片很旧，有不少灰尘落在上面，老板似乎懒得清理，留声机放出来的歌也是断断续续的。
陆易只是坐在吧台前，并没有说什么，老板就将一块切割地整整齐齐的冰块放入玻璃杯中，接着倒入满满一杯的白兰地。
“知更鸟也可以开酒吧吗？”犹豫再三，陆易还是发问。
“当然可以，就像你能来到这座城里一样。”老板正色道，将白兰地递给了陆易。
奇奇怪怪。
之后，陆易就常来酒馆，反正城很小，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陆易喜欢和老板聊天，有时候会把自己做的梦告诉老板，而老板也会用一些云里雾里的大道理给陆易解梦。
说是解梦，其实就是胡侃。
但陆易还是喜欢来这里，就好像陆易喜欢自己家墙上的那些爬山虎一样。
“之前在梦里梦见我帮了她一个小忙，她约我去咖啡馆，可惜梦太短啦，到了咖啡馆没谈几句我就醒了。”
“太琐碎啦，还是不知道她在哪里吗……”老板擦拭着玻璃杯，看起来有些遗憾，像是得知了自己喜欢的电视剧没有一个好的结局一样。
“是啊，有些可惜，只记得是一家街角的咖啡店，那里的咖啡苦得出奇。”陆易喝了一口柠檬水，也一样表示了遗憾。
沉默了片刻，老板突然抬起头，盯着陆易说道：“在北边，很北很北的北方，有一座小镇，那里很冷，人们会将咖啡放在火炭里闷烧，烧出来的咖啡也是像碳一样的黑褐色，苦得出奇，也许她就在那儿！”
这么说的时候，老板叫声有些尖利，像是破解了什么惊世谜案，情绪激动地扇动了两下翅膀，差点把陆易手中的柠檬水打翻。
“哦？那有空一定要去看看。”陆易不以为意，但看老板如此兴奋的样子，也拉了拉自己的嘴角，憋出了半个笑脸，露出一点点感兴趣的样子。
嗯，一点点。
毕竟只是个梦，没必要为了一个梦走出这座城。
从酒吧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灯逐渐亮起，今晚有雾，灯光朦胧得有些温柔。陆易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转头向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里是一座高塔，城里最高的建筑，后现代的风格，抽象到了极点。陆易甚至不知道他是这么稳稳立在那里的。
高塔的外围有一圈楼梯，可以沿着楼梯走上高塔，在高塔的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很小很小，堪堪容纳一两个人站立。但好在平台上有栏杆，不至于让陆易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陆易很喜欢站在这座高塔上，俯瞰整座城，就像用第三人称的视角看看自己的生活。
高塔真的很高，陆易双手撑着栏杆往远处看，那里是高高的城墙，包围了整座城，太阳从城墙外的远山上落下，将黑夜放牧到人间。
远处传来兽的吼叫，渺远又寂寥，像大风刮过空谷。
陆易转头看向北方，他似乎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看过。他穷极目力想看看他所能看得到的最北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可他看到的景象却异常单调——那是一片荒原。
城的外面除了山，便是荒原，兽在平原上游荡，披挂着黑色的皮毛，眼神凶恶，会吃掉所有在荒原上迷路的旅人。
这些是老板告诉自己的。
山的后面，平原的尽头是什么呢？
自己曾经这样问过老板。
老板耸了耸肩，这个动作对于一只鸟来说有些困难，看起来有点像炸毛。
不知道，也许是海吧。
那海的后面又是什么呢？这个问题陆易没有问出口，也许老板也不知道海的后面是什么。
他只是自己暗自琢磨着。
也许海的后面还是山和平原。站在高塔上的陆易抬头看天，今天晚上的星星有些明亮，星河漫卷，稀薄的云层遮不住星星的亮光。
可惜没有月亮，看不见月亮。
在梦里，月亮可是很美。
为什么看不见月亮？这个问题陆易问了猫，猫歪着脑袋看着陆易，眼神里带着三分疑惑，像是在说，月亮是什么？
月亮是什么？陆易也不知道，只是在梦里看见过，挂在很远很远的天上，也许比海的后面还要远，是很漂亮的一颗星球。
到家已经很晚了，猫躺在沙发上，听见开门的声音，抬起有些朦胧的睡眼看了陆易一眼，趴下又接着睡。
窗外的爬山虎越发得茂盛，似乎有长进屋子的趋势，看起来应该修剪一下了。
陆易径直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台灯，纸上的咖啡渍已经彻底干涸，形成一个褐色的小圆点。纸上画着一些粗糙的线条，这是城的地图，是陆易根据自己所走过的城的路线画的简易图。
有大风吹来，窗外的爬山虎沙沙作响，猫走了进来，跳到陆易的床上，在陆易的枕头上成一个大字继续睡觉。
陆易在图画上又添了几笔，看起来倒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星光透过窗，将爬山虎的影子投到地上。
明明中午还没长这么高的，陆易想着，将来爬山虎一定会淹没整座城的，整座城全是绿色，风吹过时绿色的叶浪翻滚，生气盎然。
其实也无所谓，那时候老板一定已经飞走了，他不是一个喜欢幽闭的鸟，也许飞去了北方，听他的说法他应该很喜欢北方小镇的那种苦咖啡。
谁知道呢。
猫和自己窝在家里不出门，宅上个个把月也不是问题，只需要按时修剪一下长进屋子的爬山虎，也不知道猫吃不吃素，有机会可以让他尝尝爬山虎的味道。
反正城里也没有别人，哪怕城被爬山虎淹没，城里的每一间房都被爬山虎占领，他也不需要为别人担心。城里只有自己和猫，还有一只开酒馆的知更鸟。
这不是老板告诉他的，但陆易就是知道。
而且很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