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
老梧桐原是棵小梧桐,极普通的一棵,许是哪一粒毛多的种子,飘落在香水村外香水湾崖(土话yai)陡坡上,独树了一帜,遮天蔽日的,偏又生了一层层由浅入深的紫色小喇叭,霓裳似地美,成了这个村的风景。
后来,听说那时闹灾荒,有个好看的女人逃难到这里,无处安身,大队怕有麻风病之类的脏病,就在香水湾崖边,用玉米秸给她搭了间草棚挡风雨,为了显得有个人烟,那间草棚就安在那棵梧桐树下。
第二年,梧桐树破天荒地竟开了花。
有侍弄农具的男人禁不住,也会跟着那个女人撇腔撩调地说:“看呐!湾崖边上的凤凰花开了!”自家婆娘不知咋地听到了,叉着腰亮起嗓子,从栅栏后赶过来,抡起手里的扫把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老梧桐就是老梧桐,你穷酸个啥!又去偷看人家婆娘了?”
麦穗儿满籽的时候,也是凤凰树开花的季节,那些树叶带上深绿的帽子,偷偷地看着花儿自在地游戏,那花儿一朵一朵穿成串串的绮丽,在叶儿间隙里天使般忽隐忽现。风儿来了,抖动的风铃摇出一阵阵的花香,很淡很淡,那花香,是游动的魂,钻进了扣儿的心。
村正是农忙的时候,没人理会那些花,更不用说嗅到那些花香了,但扣儿能闻到!扣儿小时候发病烧坏了脑子,一夜间,人就不机灵了。但他还是能嗅到并深深地喜欢那花香,当然,比花香还诱人的是那女人柔情似水的目光。在这个几里长的香水村,只有她能停下来静静地听他说话,也只有她为他整理过蓬乱的头发,他虽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但他心里亮堂着,她说的每一句都是那棵凤凰树上串串凤凰花银铃般的笑。
但那日,他又去看花,竟然光着脚丫疯跑着回来了,满场院的叫:“走了!走了!……”他头上戴了一个凤凰花环,凌乱的凤凰花瓣落在他扎破的血的脚印上,火一样的红。
从此,谁也没见过那个逃难的女人。
扣儿不懂得耕种,但忘不了每日给树去浇水,甚至有一次偷了他二叔家泡好的豆饼渣给树施了肥。扣儿也会除草,一根一根轻轻地拔,多年的清理让他明白了连根拔起才会死的道理,他不能让那些杂草争肥。村里的老人都知道,他喜欢那棵凤凰树,每天早上都去那里,静静地听——那首几十年没变的银铃般的歌。
凤凰花落的时候,他一朵一朵的捡起,插在圈起来的柳枝上,做先前那样的花环,从花开做到花落。村里的人乘凉的时候,都会指着地下说:“瞧!这是扣儿坐的两个坑。”
眼下,香水湾崖填平了,成了农田,周围载满了速生杨树,杨树野生茅草般肆无忌惮地生长,眼看着一袋烟的功夫就要漫过凤凰树了。但它不会介意,十月里仍就是自个儿枝繁叶茂,昂起头颅的花冠会开得正盛,一层盖着一层,一串接着一串,像一团紫白相间的锦团点缀在那些树叶编制的的绿毯上。其实,那凤凰花不是点缀着树,也不是点缀着湾,它在点缀了方圆几里的香水湾边的人的生活。
凤凰花多了,香气也就弥漫开来。许多人来看花,对着树儿指指点点。也有人学着扣儿编花环,套在来此纳凉的娃儿的头上,啪嗒几下娃儿开裆露着的屁股:“看看,真像他扣儿叔!”一阵笑声从枝头窜出,惊了几朵盛开的凤凰花,颤抖着飘落。
深秋十月,花事烂漫,有时只见花不见叶,有些下地回来的人,扛着撅掀来此纳凉,顺便在老树上蹭一蹭泥巴,但这万万不能让扣儿看见,看见了就会豁命地用坷垃砸你的,也是为了这事,他在湾崖边搭了个窝棚,一直守着这棵凤凰树,一直到花落。
今年,再去看花,花灿然绽放,而独不见扣儿。
一月前,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在湾里洗澡,心思着做个花环戴在头上,但扣儿在又不能弄到鲜艳的凤凰花,于是,他们心生了一个歪念头,说:“扣儿,咱俩比比水性?看看那个在水里憋得时间长?输了是个王八蛋!”
天闷热,扣儿就爽快地答应了,和一个毛头的孩子一同钻进水下。
孩子们编好了花环雀跃地回来,惊呆在那里。
香水湾里浮起一个肚皮鼓鼓的扣儿,周围荡着一圈一圈随风飘落的凤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