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1，
徐总老年，得一子。此子怪诞，双瞳铅灰，四个月大，发现逗弄无感，就医，诊断为全盲。
孩子一岁出头，看不见人，看不见物，眼神儿却会动，有灵光，不知在追随何物。有时追得哇哇大哭，有时追得奶笑阵阵。接着他咿呀学语，会与空气对话，徐总看得毛骨悚然。
老牛把孩子一抱，就看出端倪。这哪里是孩子，这分明是鬼。鬼不修炼，在人间看不到人，只能看到同类。如同人不修炼，在阴间也看不到鬼。
徐总不得不答：这是情妇所生。情妇怀孕后，他不愿离婚，情妇吃了堕胎药，没打下来。受了一场大罪的情妇不依不饶，要巨额索赔，他不得不向妻坦白。妻子一声冷笑，夫妇儿女都出国，想来老了身边无人，就叫其情妇生下来，总不过是拿钱买腹。
老牛心里有数了，这婴胎，在母体服药时已死，他不自知，对人世渴望极大，顽强长到今日。
此孽如何破？打回阴间，他便是婴胎，婴胎入不得转世轮盘，孽力极深。它们常聚集于地铁、地下车库、防空洞等阴冷处，纯真却邪恶，高兴时害人，不高兴时独自饮泣。
婴胎若有人超度，且能听进亲人忏悔，方能放下、转世。若无人问津，则生生世世困于一隅。怨气积累到一定程度，会有人当邪物收养。前不久一群男青年去山中游玩，夜半，一人出门撒尿，听闻孩童哭声，上前一看，便中了邪，刚送到尹顺的医馆就一命呜呼。尹顺查到是与他竞争主管的同事拿婴魂做了手脚，却也毫无办法。
况且将孩子打回去，他未必能听人劝，去往光明。他最想去的是人世。
要救他，只能渡阳气。
2，
阳气怎个渡法？
以丹田之气，移至头顶，由高人摄取，传于他人。于施者受者皆是苦刑。此一渡，生死簿改写，若被判官察觉，两人皆要勾销。老太监倒是在这方面建树颇深，与判官也有勾结，且极乐于逆天行事。只是由他来做，必定从中抽取佣金。所谓佣金，便是施者寿长。
老牛揣度一番，让徐总来渡，他的余年不够佣金。他情人也未必肯，他太太更不用提。此孩对阳世如此向往，若不救，早晚有一日会发现自己是鬼，怨念起，将成大祸。
徐总却不肯：“虽然瞎，好歹也是我儿！”
老牛只得道出破解之法。
徐总目瞪口呆。
“你能看出我阳寿？”
“只能算出大致。”
“这布治巷还有比你道行更高的人？”
“你带我去。”
“出门右转，看见一小门，门后有长梯，直通地下室，你自去便是。”
3，
徐总进了老太监的屋，光线忽暗忽明，老头不男不女。
“来者何求？”老太监明明还远，细长的声音却犹在耳边。
徐总见他气若游丝，也没抱什么希望，简洁地把事情说了。
他说想让自己跟孩子寿长同步。比方自己还有十年寿命，给老太监4年，给自己和孩子分别留出3年相处。
老太监嗡嗡地笑了：“我施法收费，十年起步，你已不足十年。”
徐总一惊，继而颓败。这时孩子在怀里尤其活跃，想必是看到不少鬼魂。老太监见这孩子生得伶俐，是值得栽培的好怨灵，也提出收养。
徐总直觉他的收养与老牛的收养不同，更不肯。
太监开价：保你全家富贵十年。
“只十年？”
“你见过哪个生意人，站在巅峰能十年？”
不不不，他误会了他的意思。他是以为自己刚刚崛起，海外的孩子们不日会将其发展壮大，成为业界龙头。他并不是想卖儿子。但老太监的回答，倒也中了中心，富不过三代，他的家业怕是第二代就要陨落了。
徐总不肯，只在老太监这里得到两个消息，一是自己寿长不多，二是家业会断送于子女之手。
4，
徐总抱着盲儿回家，郁郁寡欢。老婆更加嫌弃他，海外的儿女也因此事骂他“为老不尊”，打电话从来都是给妈，对他一句不问。
徐总试着联系情人，情人电话都停了机。早听说是个盲孩儿，她便销声匿迹。
徐总大病一场，无法料理公事，公司业绩下滑，他也被送到医院长住。住院一个月，他断绝了给孩子们的供给。
孩子们不得不回国看望。大儿子带了妻子和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女儿慧慧，有自闭症，生活无法自理，没办法只能走哪儿带哪儿。
慧慧来到爷爷病床前。一双眼睛月光般皎洁，只是遥远微冷。
徐总拉她的手，她不肯。她去看那盲孩儿，竟咯咯笑起来。盲孩儿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表情惊讶。她大概没见过这样的表情，但是，有严重自闭症的她，极少为触觉和视觉做出反应，更不用说人与人情感的沟通。
她开始专心致志地和盲孩儿玩。她的专心从来都是真正的专心，决不容许被打断。一旦她开始感到被外界入侵，便开始撒泼发疯。
慧慧妈是不想她跟那孩子玩的。怕她在众人面前出丑，才没有阻止。
慧慧妈三十多岁，已是一脸菜色。自从女儿被诊断出自闭症后，夫妻俩养了一年，频发战争，他们不止一次想将孩子送人。
看孩子和盲孩儿似有连接，慧慧妈提出将孩子留在国内。
子女匆忙看一眼，意为尽到义务，又匆忙各奔东西。慧慧留了下来。
徐总的老婆无奈：“一个病孩儿还不够，现在两个，真叫人不省心。”
5，
徐总出院后，将儿子和慧慧都带在身边，无心事业。
一天慧慧突然说：“他想看见。”
徐总说：“是的。”
慧慧说：“我可以分给他一只眼睛吗？我有两只。”
徐总大惊，小心翼翼问：“要分的话，不是眼睛，是命，你肯吗？”
慧慧说：“可以呀。”
徐总动了心，想将此事告之儿子，但想到慧慧留在家里数月，儿子一开始还交待注意事项，半月后就不曾打来一个电话过问，想必正庆祝解放。这两年他们没有扔掉慧慧，是过不去良心的坎，扔给父母且以为理所应当，是徐总和妻子惯的。既然又不想良心受痛又要孩子锦衣玉食，那就由他徐总自己来做主吧。
徐总把两个孩子带到布治巷。老太监还等在那里，巍然不动。
“你看这孩子的寿命有多长？”徐总说：“你的劳务费我来出，只求把这两个孩子寿长平均。”
老太监说：“你的不够，我再在这女娃娃身上抽点水，两个娃娃都能活到40岁。”
徐总一咬牙：“行，给我三天，交待后事。”
老太监将他们带到内室，开始作法。仿佛有一道筋，从肉体被抽出，五张六腑都翻腾。待他冷汗淋漓清醒过来，见盲儿瞳孔已变为黑色，好奇地盯着他看。
纯洁，天真，美好，无邪，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孩子。
徐总泪水夺眶而出：“我是爸爸。”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他的头偏一偏，慧慧的头也偏一偏，两人有天然的默契，说话像大人。慧慧说：“你的眼睛是我给的。”徐小儿说：“谢谢你。”
老太监坐回去打算盘，感叹这么好的一个怨灵，他却没法等他养有所成，强行去收。
6，
徐总回家便咳血，开始立遗嘱。儿女们不得不又从国外赶回，那表情是：你怎么老病。
徐妻没好气地说：“阎王要他三更死，留不到五更。”
徐总见她今日丑陋之色，想起年轻时她亦温柔可人，是自己待她刻薄，沉迷酒肉色，才令她如此。想来人世间有诸多美好值得贪恋，若还有时日，他必尽全心扭转。
遗嘱还算公平，孩子们也无话可说。
徐总深感愧对大儿，想多给他一些，又怕无从解释。
午间大家一起吃饭，慧慧和徐小儿坐在一起，两人互动，恰到好处，如同一个人。徐大儿好生奇怪，慧慧之前永远只关注自己，现在却开始关注一个痊愈了的盲孩儿。那么是不是也会关注他？他试着与慧慧交谈，仍是白搭。
饭毕回家，老牛不请自来，徐总谢他点拨，与他握手。
老牛劝慰：“你无需自责，这是两个没有人要的孩子，女孩自闭，命分给男孩一半，从此两人有了特殊连接，女孩会慢慢经由他，通晓与外界的联系；男孩也经由她，达成心愿，从此灵魂明亮，只懂感恩。”
徐总的命还剩最后一个时辰。老牛送他。
“会有一个痛苦阶段，魂魄离体时便得大自在，犹如女人分娩。忍一忍，片刻就好。”
徐总的目光绕过老牛，看到一双孩子玩得正尽兴，他便阖眼。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之后，身体遽然一轻，果然是从未有过的舒适，他以魂魄去亲了亲两个孩子的头顶，他们竟感受到了，回头望他。
那是两双怎样纯粹而稚嫩的眼睛啊，如刚破冰的春水，如夏日清泉里游曳的小鱼，如秋夜星辰，如冬日篝火。他看到无暇、无畏、热望，他们会有最干净的一生。
老牛的话犹远及近：此生毕，来世再梦；世世修，总有堪破红尘万事无憾的一日。